1
早晨一上班胡總就把許靜叫到辦公室,劈頭就問:“你看這是什么?”
胡總站在辦公桌前,手里拿著一條狼牙項墜在許靜面前晃了晃。他的臉跟烤糊了的馕一樣,憋著一股火氣。
“狼牙呀。”許靜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胡總面前站著,小聲回答。
“狼——真他媽想罵人;這是假的,塑料做的!”胡總壓低聲音沖許靜吼道,樣子很兇。
許靜一下懵了,完全不知所措。她從沒見胡總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她呆呆地立在那兒,臉上火辣辣的,好像做了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
她盯著胡總手里的那顆狼牙,嘴里小聲嘟噥著:
“假的?不會吧?!?/p>
“怎么不會,你聞聞,一股子塑料燒焦的味道。”胡總說時將狼牙項墜給到許靜手里,轉(zhuǎn)過去重重地坐到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許靜拿著那條狼牙項墜看了看,狼牙好像用火燒過,牙尖焦黑,再用鼻子聞了聞,頭也不抬,很小聲地說:
“我,聞不出來,胡總?!?/p>
“太丟人了,越想越丟人。”胡總有些夸張地使勁搖了搖頭。
“可是,胡總,”許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前一步,看著胡總,說話聲音比之前大了一些:“您沒覺得,您戴上它以后,咱們公司的業(yè)務(wù)比以前變好了嗎?”
胡總看看許靜,沒有說話,伸手把狼牙項墜拿過去丟在桌上,然后摸了摸口袋,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支煙抽了起來。
許靜也不吭聲了,眼睛盯著桌上的狼牙項墜,心里嘀咕著:“難道假狼牙也像真狼牙一樣,能夠讓人轉(zhuǎn)運嗎?”
“你說的好像也對,自從戴了這玩意兒,還真有轉(zhuǎn)運的意思,公司新蓋的寫字樓賣得也不錯。”胡總看一眼許靜,目光比剛才溫和多了。他拉開手邊的抽屜,把桌上的狼牙項墜收了進去,接著說道:“可是,不管怎么說,這東西是假的,是塑料玩意兒?!?/p>
“您不說別人也不會知道的呀,胡總。”許靜說。
胡總好像已經(jīng)不生氣了,聽許靜這樣說,一下又激動起來,嚷道:
“我傻呀說自己戴的是假東西!是朋友看出來的,我還差一點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許靜看著胡總,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接著,胡總就把頭天夜里發(fā)生的事告訴了許靜,許靜聽了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2
胡總叫胡曉峰,是烏魯木齊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許靜是公司行政秘書。
今年年初的時候,許靜跟她的一個閨蜜說起公司新蓋的一樁寫字樓一個月都沒賣掉一間,老總急得都要跳樓了。閨蜜聽了,煞有介事地掐算一番,說許靜她們老總正在走背運,最好找個辟邪的東西帶身上,比如狼牙什么的。于是有一天,許靜叫上胡總的司機楊虎,兩人跑到烏魯木齊二道橋市場,買了一顆狼牙項墜,胡總過生日的時候送給了他。
在新疆、內(nèi)蒙和西藏這些地方,人們相信狼牙(包括狼髀石)有辟邪護身的作用,佩戴在身上,會帶來好運氣。大家這樣說這樣信也就這樣去做,真要刨根問底想探究個原委,也沒人能說出一二三來。
事實上,它應(yīng)該是一種文化,在草原上已經(jīng)存在了很多年。在草原先民的心目中,狼更多是被賦予了一種精神,一種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頑強生存的精神。
說來也怪,自胡總戴上這顆狼牙項墜以后,公司業(yè)務(wù)一下紅火了起來,之后的短短幾個月,整幢寫字樓居然賣得一間不剩!
昨天,胡總的一個同學(xué)從北京過來,他在酒店擺了一桌,還請了幾個朋友作陪。朋友中間有一個叫常三兒的,跟胡總是發(fā)小,他是個收藏愛好者。席間,北京來的同學(xué)問起胡總公司的事兒,年初還聽胡總在電話里唉聲嘆氣說樓賣不動,后來好像一夜之間就賣空了,到底怎么回事兒?胡總笑笑,故作神秘地環(huán)視一下大家,從脖子上取下狼牙項墜,在大家面前晃了晃,問道:
“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
“不就是狼牙嗎,誰不知道?!贝蠹叶己懿灰詾槿?。
“沒錯,就是狼牙,就是它給我?guī)砹撕眠\氣?!焙傉J認真真地說道。
常三兒坐在胡總對面,他朝胡總伸出手來:“給我看看?!?/p>
狼牙項墜通過大家傳遞送到常三兒手上,常三兒先是擱到手上仔細打量著,又拿鼻子聞了聞。
“這,這家伙,好像是假的?!背H齼鹤詈笸掏掏峦抡f道。
“你說什么,假的?”胡總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胡說什么你!”
“你別激動,我就是發(fā)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背H齼赫f。
“你拿我的東西瞎發(fā)表什么看法,真是的。”胡總氣哼哼的樣子,怒目盯著常三兒,說道。
“我沒瞎說,我見過真的狼牙,好像比這個要重?!背H齼喊牙茄肋f還給胡總,“這個分量有點輕,應(yīng)該是塑料做的?!?/p>
“你能肯定是塑料做的?”胡總壓抑著怒火,“這要真是塑料做的,我就把它吃了?!?/p>
“別,咱們別賭氣,賭氣會傷了和氣?!北本﹣淼耐瑢W(xué)出來打圓場,他看著常三兒,問:“你有沒有辦法證明它是假的?”
常三兒點點頭,“有,現(xiàn)在就能證明給你們看?!?/p>
胡總將項墜朝常三兒丟過去,說了句:“要是說服不了我,有你好看?!?/p>
常三兒從桌上拾起項墜,抓起面前的打火機,打著火,將狼牙放到火上去燒,很快,一股濃濃的塑料燒焦的味道飄散開來。這個時候,朋友們,包括胡總自己,都明確意識到,這顆狼牙真的是塑料做的。朋友們都很愕然。
胡總盡管沒有像自己賭氣說的那樣把假狼牙吃掉,可在朋友們面前也太丟臉了。
“對不起,胡總,我真不知道它是假的,不會看?!痹S靜向胡總道歉著。其實,她也很無辜,一片好心,誰知道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
“算了吧,都過去了?!焙倲[擺手,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溫和了。
聽胡總這么一說,許靜反而覺得很過意不去,畢竟是自己的疏忽和失誤讓胡總在朋友面前丟臉了。她走出胡總辦公室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主意:回頭一定要給胡總搞一個真的……她也聽別人講過,現(xiàn)在的狼牙假的多,有化學(xué)合成的,也有用狗牙冒充的。也有人說狼髀石比狼牙保險,至少目前為止還沒發(fā)現(xiàn)人造的,用狗髀石和狐貍髀石冒充,一般人也能看得出來,顏色、形狀和大小重量都有明顯差別。既然這樣,不如給胡總送個狼髀石項墜。
正是她的這個主意,拉開了下面這段離奇而又悲愴的故事的帷幕……
3
說來也巧,就在半個月前,許靜的男朋友陳勇下鄉(xiāng)掛職,去的就是伊犁新源縣的一個山區(qū)牧業(yè)鄉(xiāng)。不用說,許靜第一個就想到了陳勇,山區(qū)、草原還有羊群,那不就是狼的天堂嗎?于是,尋找狼髀石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到陳勇頭上。
其實,在牧區(qū),要想弄到一枚狼髀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先不說有沒有狼、好不好抓,作為野生動物,肯定是受國家保護的,因為現(xiàn)在連野豬都不讓隨便抓了。不過,山里或許能找到意外死亡的狼,這也很難說。
有一天,鄉(xiāng)里幾個領(lǐng)導(dǎo)下牧區(qū)檢查工作,回來路上,陳勇順便向主管牧業(yè)的副鄉(xiāng)長穆卡依提起狼髀石的事兒,穆卡依當(dāng)即樂了,說兩天前他家一個遠方親戚來鄉(xiāng)里辦事,帶回來一枚狼髀石,就放在家里,回頭送給陳勇。陳勇聽了喜出望外,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馬上打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許靜。
就這樣,這枚狼髀石沒過幾天就到了許靜手里,接著就送到胡總的辦公桌上。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胡總對待這種東西開始謹慎起來。他給常三兒打電話,叫他來鑒別鑒別,看看是真是假。
常三兒來時隨身帶了一枚狗髀石和一枚狼髀石,拿胡總這個比較半天,結(jié)果出乎意料,胡總這個跟常三兒帶來的兩枚都不像,有點介乎兩者之間的意思。胡總這枚髀石,從外形上看,和狗髀石差不多,狗髀石上具有的一些細微特征,它上面都有。另外,拿它跟狼髀石比較,成色和質(zhì)地,又和狼髀石一樣,色沉而表面毛糙,有一些自然的沙孔,更主要的是,它不僅分量重,而且還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兒,這是狼髀石特有的。
最后,常三兒也沒了主意,他說不準(zhǔn)胡總這個髀石到底屬于狼還是屬于狗。
胡總本想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兒,讓常三兒過來看看就拍板定案了,結(jié)果出乎意料,事情變復(fù)雜了。
許靜也開始擔(dān)起心來,她打電話給陳勇,讓他好好了解了解,這枚狼髀石到底是怎么來的。晚上,陳勇打過來電話,說狼髀石是山里一位牧民親自送來的,不會有錯;另外還說,當(dāng)?shù)厝擞靡环N非常簡單的辦法鑒別狼髀石,就是把它丟進水里,沉到水底的是狼髀石,浮在表面的是狗髀石,可以讓胡總自己試試。聽起來似乎也有道理,家養(yǎng)動物和野生動物無論從食物、生活環(huán)境和活動量各個方面,區(qū)別都很大,所以它們的身體素質(zhì),包括骨密度也一定不一樣。
于是,許靜立即打電話給胡總,讓他用這種辦法試一下。放下電話沒多久,許靜的手機就響了,是胡總打來的,聲音很大,聽得出來他很激動:
“它真的沉下去了,像石頭一樣!”
“哎呀,太好了!”許靜好像比胡總還要高興,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地了。
“沒說往熱開水里放吧?”胡總問。
“沒有,應(yīng)該什么水都可以?!痹S靜回答。
“不過,小靜,它怎么會長成狗髀石的樣子呢?再說,狗髀石也不一定會浮起來,都是一樣的骨頭?!焙偤孟窭潇o下來了,電話里這樣對許靜說。
“您那兒沒有狗髀石嗎?”許靜問。
“沒有。常三兒那兒有,明天找他試試。今天太晚了,你也休息吧,晚安?!焙傉f完把電話掛了。
許靜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4
許靜送給胡總的狼髀石來自新源縣一個偏僻的山區(qū),那里離那拉提草原幾十公里的路,它的主人是當(dāng)?shù)匾粋€叫卡斯木拜的牧民。這個卡斯木拜就是副鄉(xiāng)長穆卡依家的遠方親戚。
夏天的時候,牧民一般都趕著畜群進山,在夏季牧場躲避炎熱的天氣,卡斯木拜也一樣,所以一直都聯(lián)系不到他。穆卡依托人給卡斯木拜帶話,讓卡斯木拜給他來個電話,說說清楚狼髀石到底是不是真的。過了幾天,卡斯木拜從山里給穆卡依打來了電話,說那個髀石可以是狼髀石也可以是狗髀石,隨便,說什么都沒錯。把穆卡依搞糊涂了。狼的就是狼的,狗的就是狗的,怎么能隨便呢?穆卡依沖著電話大聲嚷道:“你是不是喝醉了?開什么玩笑,你連狼和狗都分不清了嗎?”
“我沒喝酒,沒跟你開玩笑,是真……”電話那頭卡斯木拜的聲音突然中斷了。在山區(qū),電話信號不好,通一陣斷一陣是非常正常的事兒,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了。電話再也沒有打來。穆卡依看著陳勇,不知道該怎么說、怎么解釋這件事情。要是有人告訴你,有這么一種牲口,它既不是馬也不是驢,或者它可以是馬也可以是驢,你一定會想到它是騾子。那么,卡斯木拜所說的可以是狼的也可以是狗的髀石,會不會是狗狼雜種的髀石呢?
“我也不知道他說什么。”穆卡依搖了搖頭,一臉無奈的樣子。
“狼和狗能生孩子嗎?”陳勇這樣問穆卡依。
“不知道。我知道驢和馬可以生孩子。”
“要真是狼和狗的孩子的髀石,也可以算狼髀石,對吧?”
“這個事情太麻煩了。我還是把卡斯木拜找上,問清楚?!?/p>
就在這個時候,許靜給男朋友打來電話,追問髀石的事兒。陳勇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半天,最后還是把實情告訴了許靜,他說:
“這件事還有點麻煩,髀石的主人都說不清楚到底是狗的還是狼的?!?/p>
“怎么會?他們連狗和狼都分不清嗎?太奇怪了!”許靜有些激動。
“聽他話的意思,有可能是狗狼雜種的髀石。”
“什么?狗狼雜種?怎么這事兒越說越玄乎了呀!”許靜在電話那頭嚷嚷起來。
“別著急嘛,現(xiàn)在還不敢確定,我只是猜測。”
“我怎么給我們老總說呀!你看這事兒辦的?!?/p>
陳勇也很無奈很窩火,他不知道沖誰發(fā)火、發(fā)牢騷吶。一時間電話兩頭都無語。頓了片刻,還是陳勇吱聲了:
“你先什么也別說,這邊把髀石的主人找到,先問問清楚。”
“那就這樣吧,再見。”許靜的心情也很不好。
陳勇剛把電話放下,穆卡依就進來了,他告訴陳勇過些天山里的牧民就開始轉(zhuǎn)場了,都要從山里面出來,到時候他親自去秋牧場找卡斯木拜,當(dāng)面問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5
一轉(zhuǎn)眼半個多月過去了,整個草原顯出一派秋天的景象,在枯黃的草地上,在一坨坨棕色和紅色的灌木叢之間,成群結(jié)隊的馬和牛羊,或臥或立或走動著;牧民的氈房散落在山坡下面的小河岸邊,一縷縷白煙像飄帶似的舞向天空。
這里就是秋牧場——牧民和畜群入冬前最后的天堂。
陳勇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到如此充滿詩情畫意的地方來過,感覺有點像做夢。他給許靜打電話時興奮得都有點不能自己,大聲地說:
“知道嗎,這兒就像一幅畫,一幅中世紀(jì)的油畫,太有味道啦!”
“你們找到那個、叫什么名字來著?好像是卡什么。”許靜直入主題,無心和男朋友討論什么中世紀(jì)的油畫。
“我們現(xiàn)在就在他家里,他去抓羊了,準(zhǔn)備給我們宰羊吃肉?!标愑赂杏X很掃興,就像潑了一盆涼水似的平靜下來,淡淡地說。
“髀石的事兒問清楚了沒有呀?”許靜有點著急。
“還沒哪,等人家忙完坐下來再問吧?!?/p>
“哎呀,怎么那么多講究啊,不就一句話的事嗎。”
“你就別催了,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就這樣吧,來了好多人,我去和人家打個招呼?!?/p>
“少喝點酒,聽見沒有?”
“知道。拜拜?!?/p>
半下午的時候羊肉就出鍋了,大家開始喝酒吃肉。陳勇和副鄉(xiāng)長穆卡依坐在上席,旁邊是這個牧業(yè)村的書記和村長,還有臨近的幾個牧民??ㄋ鼓景葑陂T口那兒,忙著把女人們端進來的肉啊菜啊的往餐布上擺。
“你先問一下卡斯木拜狼髀石的事,等會兒酒喝多了就說不清楚了?!标愑滦÷晫ι磉叺哪驴ㄒ勒f。
“沒問題。他先喝酒,完了酒杯給你,我就讓他說。”穆卡依也小聲回答。
按當(dāng)?shù)厝说牧?xí)俗,不管有多少客人,也不分尊卑,大家只用一個酒杯輪著喝酒。而且,酒瓶里倒出來的第一杯酒,必須主人先喝。據(jù)說這是主人向客人做一個交代,表示主人家的酒是安全的。第二杯酒敬客人,從地位最高或者年齡最長者開始,按順時針方向輪轉(zhuǎn)??ㄋ鼓景莅训诙凭唇o了陳勇,因為他是稀客,而且還是鄉(xiāng)長。陳勇接過酒杯,看著卡斯木拜說:
“謝謝你,還有你家人,別的也不說什么了。這杯酒我干了,下一杯給我少倒一點,我酒量不行?!?/p>
“鄉(xiāng)長,我們男人不能說不行。哈哈哈!”村長在一邊打趣說。
“不要開玩笑。等一下鄉(xiāng)長的酒你喝?!蹦驴ㄒ乐钢彘L嚴肅地說,然后他又轉(zhuǎn)過去看著卡斯木拜,“你給我的狼髀石咋回事,給鄉(xiāng)長說一下。”
“什么狼髀石?”村委書記在一旁看著穆卡依問。
“卡斯木拜知道,聽他說。”穆卡依嘟噥道。
“我知道,那個不是狼髀石,是狗的。”村長在一旁插了一句。
“是狼髀石,一個我拿了。”旁邊一個叫別克的牧民指指自己對陳勇說。
“卡斯木拜,你說,咋回事情。”穆卡依擺擺手,讓大家安靜。
陳勇看著卡斯木拜,起初以為從他那兒應(yīng)該可以得到一個明確的答復(fù),是或不是,也就這么簡單??墒聦嵅⒎侨绱?。卡斯木拜一邊給大家倒酒,一邊講那枚狼髀石的來歷,那個叫別克的牧民也時不時插進話來,兩個人像說相聲似的,只是不好笑,也不好玩,反而讓人心里酸酸的,有點難受。
這一個晚上,不知道大家喝了多少瓶酒,陳勇看見地上都是空酒瓶,氈房里都快沒有落腳的地方了。陳勇沒喝多少,都讓副鄉(xiāng)長穆卡依攤派給村長他們了,他頭腦依然很清醒,就像早晨剛剛起床時一樣。
副鄉(xiāng)長穆卡依好像已經(jīng)醉了,拉著村委書記的手不知道嚕嚕啦啦說著一些什么。村長還在堅持自己的意見,他也差不多醉了,看著陳勇一字一句地說:
“鄉(xiāng)長,我知道,那個,不是狼。”
陳勇看了村長一眼,什么也沒說,起身走到氈房外面去。草原的夜顯得格外寧靜,從不遠處傳來河水流淌的聲音,嘩嘩嘩的,還聞到一股濃濃的河水的味道。陳勇看著天空,長嘆了一口氣。狼髀石的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可他深深陷在其中不能自拔。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不管它是狼髀石還是狗髀石,都不重要了?!?/p>
6
已經(jīng)是深夜了,許靜接到陳勇打來的電話。許靜迫不及待地問陳勇:
“問清楚了嗎?是不是狼的?”
“讓你們老總好好戴著吧,別再追問它是狼的還是狗的。”陳勇平靜地說。
“這是什么話呀!”許靜有點急了。
“要是你們老總不要,那就留給我,我戴?!?/p>
“你怎么了,沒喝醉吧?”許靜擔(dān)心地問。
“沒有,我很好,只是心情很復(fù)雜。”
“不就一個髀石嗎,說清楚它是狼的還是狗的有那么難嗎?”
“小靜,也許你不會相信,這件事真的很難說清楚?!?/p>
“為什么呀?能告訴我嗎?”
“好吧?!?/p>
于是,陳勇把從卡斯木拜和別克那兒聽來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了許靜……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兒。牧民們都趕著牲畜進山了,在夏牧場開始了他們一年中最愜意的日子。這年雨水多,山上的草長得很肥美,不到一個月牲畜都一個個吃得毛色發(fā)亮、腰圓膀大。
卡斯木拜家的草場在一處山坡地上,下面有一片樹林,樹林過去是一條水溝,水溝里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冰涼清澈。水溝過去就是那個叫別克的牧民的草場,再往南,沿著山溝往山里走,還有兩戶牧民。
一天深夜,別克家的大黃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叫起來,叫得上氣不接下氣。別克知道外面一定是有情況了,趕緊拎起門邊上的木棒跑出去。大黃狗的屁股緊貼著氈房的門,顯得很緊張、很害怕的樣子;看見主人出來,它一下振奮精神,邊叫邊往羊圈那邊沖過去。
借著昏暗的月光,別克看見大黃狗正在追趕什么東西,好像是……別克突然想到了狼,渾身打了個哆嗦。他舉起手里的木棒在空中揮舞著,一邊吼叫一邊往羊圈跑去:“嘿——嘿——”
他的聲音很干澀,沒傳多遠就消失在夜色里了。大黃狗還在朝水溝那邊的山林“汪汪汪”地叫喚著,那個疑似狼的東西已經(jīng)不知去向。
這時候別克的老婆也跟著出來了。
“怎么回事?”別克的老婆用顫抖的聲音問。
“好像是狼。”別克站在羊圈的柵欄旁邊也有些緊張。
別克家的羊圈是用木柵欄圍起來的一塊場地,只是為了不讓羊群到處亂跑,別的沒什么用,防不了賊更防不了狼。
這時大黃狗跑回來了,它渾身哆嗦著,一邊喘息一邊還在忍不住“汪——汪——”地朝水溝那邊的山林方向叫喚。
別克在羊圈里找到了兩只死羊。一只脖子被咬斷了,身上好好的;另一只很慘,從屁股后面開了一個洞,好像活活把腸子肚子給掏出來了,拖了一地。
“是狼咬死的嗎?”別克的老婆問。
“好像是。你把我皮大衣拿來,還有我枕頭邊上的那把刀子?!?/p>
“你要在這兒守著嗎?”
“哦。我怕它們還會再來?!眲e克邊說邊把那兩只羊拖到柵欄外面放下。
別克裹著皮大衣蹲在羊圈外面,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大黃狗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還時不時朝山林那邊叫喚兩聲……
天快亮的時候,大黃狗突然叫喚著朝水溝那邊跑過去。別克正靠在木柵欄上打盹兒,聽到狗叫,他一下拎著木棒站了起來。別克的視力很好,他一眼就看見水溝邊上站著一只……不!別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和大黃狗對峙的根本就不是狼,而是一條狗!別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條黑白花狗,脊背上是黑色的,從胸前到肚子下面是白色的。別克顧不得多想,揮動手里的木棒,一邊“嘿!嘿!”地吼叫著一邊向前沖過去。
那條狗不慌不忙地轉(zhuǎn)身跳到水溝那邊,又停下來回頭望著。大黃狗追到水溝邊不敢過去,只是對著那條狗“汪汪汪”地狂叫。別克高舉木棒向前跑去,大黃狗也仗勢跳過了水溝。這時,那條黑白花狗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身往樹林那邊跑去。
別克追到水溝邊停下來,他突然覺得這條狗非常眼熟。對,想起來了,沒錯,就是樹林那邊卡斯木拜家的狗。
7
天一亮,別克就騎上馬朝卡斯木拜家跑去,早茶都沒顧上喝。繞過山坡下的那片樹林,就看見了卡斯木拜家的氈房。老遠,那條黑白花狗就“汪汪汪”地叫喚著朝別克跑來。走到近前,別克又仔細看了看,沒錯,就是這條狗!這時,卡斯木拜從氈房里出來,迎上前來跟他打招呼:“你好啊,別克,家里人都好吧?”
“好。你們也都好吧?”別克下了馬和卡斯木拜握了握手。
這時那條黑白花狗就站在別克身邊盯著他看,態(tài)度一點都不友好,見到仇人似的,隨時準(zhǔn)備撲過來的樣子。別克更加堅信,不會錯,殺死了自己家兩只羊的就是這條狗。
卡斯木拜熱情地請他到氈房里坐。
“一大早打擾你們了。我是有事才來的?!眲e克走進氈房的時候這樣說。
“坐下說,別克,坐下說?!笨ㄋ鼓景莅褎e克讓到里面坐下,轉(zhuǎn)身對站在門口的妻子說,“給我們上早茶吧。”
兩個人都坐下來,卡斯木拜看著別克。別克用手干搓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后說:
“昨天夜里,你家的狗咬死了我家兩只羊。”
“你說什么,別克?一大早沒喝醉吧?”卡斯木拜不清楚他的這位鄰居是在開玩笑還是怎么了。
“聽著,卡斯木拜,我看得很清楚,就是你家這條狗,咬死了我的兩只羊?!眲e克一字一句地說,態(tài)度很嚴肅。
“咬死兩只羊?你聽我說,別克,我的狗一晚上哪兒都沒去,就守在我家門口。”卡斯木拜也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親眼看見的,錯不了,就是你這條狗!”別克有些激動。
“你什么意思?是想讓我給你賠兩只羊嗎?”卡斯木拜生氣起來,說話聲音也大起來。
“我是說,你家的狗咬死了我兩只羊,是我親眼看見的!”別克也大聲嚷道。
“去你的吧!誰見過狗把羊咬死的?!笨ㄋ鼓景輷]動手臂大聲回應(yīng)。
這時卡斯木拜的妻子走進來,勸說兩個男人有什么話好好說,都是多少年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說實話,這件事擱誰身上都沒辦法好好說。
別克也沒在卡斯木拜家喝早茶,氣哼哼騎上馬回家去了。到了晚上,別克備了一把斧頭,在羊圈入口處堆了一堆干草,自己躲到里面。他想,既然你卡斯木拜不認賬,就別怪我不客氣,今天晚上我就把你的狗劈成兩半。
到了半夜,大黃狗突然狂叫著從氈房那兒跑過來,站在別克藏身的干草堆邊,擺出一副豁出命來保護主人的架勢。別克躲在干草堆里,壓低了聲音呵斥大黃狗,想讓它走開??纱簏S狗根本不理會,它越叫越急,好像馬上就有一場激烈的廝殺。大黃狗邊叫便往后退卻,屁股都挨到別克的臉了。別克實在熬不住了,跳起來,掄起手里的斧頭就朝柵欄外面的那條狗劈去。
也許是天黑沒看準(zhǔn),一斧頭下去,劈在柵欄立柱上,斧刃吃進去老深,半天沒拔下來。那條狗一閃身消失在夜色里,大黃狗追到水溝那邊去了,還在一聲接一聲“汪——汪——”地叫喚著。
別克再也不能容忍了,一早晨騎上馬下山找村長去了。
8
村長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勸說卡斯木拜把狗拴起來,這樣大家就相安無事了。
結(jié)果,也就在卡斯木拜把自己家的狗拴起來的那天夜里,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狗叫得很兇很急,卡斯木拜拎著一根木棒出來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以為狗拴起來就這樣,不習(xí)慣嘛,也就回去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小兒子去開羊圈的門,看到一只羊橫躺在地上,肚子被咬開了,腸子拖了一地。
卡斯木拜非常生氣,如果不把狗拴起來能發(fā)生這事兒嗎!他找到村長大發(fā)雷霆,還把別克臭罵了一頓?;丶液缶桶压贩砰_了。到了晚上,他想想不對,自己的羊不能就這么白白死了,得把襲擊羊的狼抓住。他把狗又拴起來,然后在氈房里翻箱倒柜找東西。妻子在一旁警告他,千萬不能干傻事,派出所的人講過,狼也是保護動物,殺了會坐牢的。
“我不會殺它,抓住活的交給村里去?!笨ㄋ鼓景葸呎f邊往羊圈那邊走過去。他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的鋼絲繩。
卡斯木拜家羊圈的柵欄修得很密實,只有門那兒有一個洞,是小兒子為自己進出羊圈方便掏開的,平時用一塊木板攔著。卡斯木拜把木板挪到一邊,在洞口用鋼絲繩設(shè)了一個圈套,鋼絲繩上抹了一些羊的尿糞。
這天夜里,卡斯木拜沒有睡覺,一個人蹲在氈房門口抽煙。羊圈離氈房有一段距離,不過借著月色還能看清楚羊圈周圍的情形。到了下半夜,拴在氈房門口的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叫起來,還朝羊圈那邊猛沖猛跳,拴狗的繩子都快被掙斷了。
卡斯木拜拎起手邊的木棒,小心地朝羊圈走過去。大約有十多米遠的時候,卡斯木拜看見自己設(shè)套的地方有一個東西,應(yīng)該是一只狼,好像套住了,正在拼命掙扎!他的心一下“蹦蹦蹦”地狂跳起來,喉嚨也憋得難受,腳底下像踩在羊毛上一樣,軟軟的使不上勁。
家里的狗“汪汪汪”地狂叫不止。從氈房那邊傳來卡斯木拜妻子的聲音,不知道她在喊些什么,和狗叫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根本聽不清楚。
走到跟前,卡斯木拜才看清被鋼絲繩套住的東西,一下驚呆了。
“這是一條狗!”卡斯木拜不禁喊出聲音來。
這時,卡斯木拜妻子也跟過來了,手里拿著一把劈柴的長把斧頭。
“你看,那邊還有兩個!”妻子緊張地尖聲叫喚。
卡斯木拜這才看到不遠處有兩只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好像隨時準(zhǔn)備撲過來的樣子。他舉起手里的木棒,向前跨了兩步,大聲喝道:“嗨——嗨——”
那兩只狼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黑暗中四只眼睛散發(fā)出兇惡的綠光,讓人不寒而栗。
就這樣,卡斯木拜和妻子跟兩只狼對峙著,一直到東山那邊的天空開始變白,遠處幾個氈房周圍開始有人走動,那兩只狼才離去。它們兩步一停三步一回頭,好像不甘心丟下自己的同伴,就這么一走了之。它們站在樹林邊上一遍又一遍地嚎叫,一直到天亮。
9
被鋼絲繩套住的就是一條狗。更讓卡斯木拜和妻子感到驚詫的是,這條狗居然跟他們家的狗長得一模一樣!甚至額頭上的那塊雞蛋大小的白斑都一樣,圓圓的像一只眼睛??墒?,可是這條狗看人的眼神跟狼一樣,冷冷的,兇兇的,還露出尖利的牙齒,發(fā)出“唔——唔——”的聲音,尾巴緊緊地夾在兩腿之間。
卡斯木拜試著接近它,結(jié)果被它一口咬住皮大衣的下擺,死不松口,生生從大衣上撕下一大塊羊皮。
山里不管什么消息傳的都很快,喝茶的功夫,周圍的牧民都知道卡斯木拜抓到了一只“狼”,騎著馬跑來看熱鬧。
別克也來了,當(dāng)他見到被鋼絲繩套著的那只狗,吃驚地大叫起來:
“哎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轉(zhuǎn)身往氈房那邊跑去,看見卡斯木拜家的狗拴在那兒,他又跑回羊圈這邊來。他很激動,抓住卡斯木拜的胳膊,一遍遍說:
“瞧見吧,你瞧見吧,它們多像??!這能怪我嗎?你說呀,卡斯木拜?!?/p>
“這事兒是不能怪你。我也沒有想到?!笨ㄋ鼓景菡驹谀莾嚎粗侵簧l(fā)抖的狗,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遞給別克。
“我看出來了,這個家伙是狼生的狗,它和你家的狗是同一個爸爸?!眲e克一邊抽煙一邊很肯定地對卡斯木拜說,“小的時候我聽爺爺講過,咱們這兒很早以前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一只狼生了一條狗。”
中午村長帶著派出所的人來,看了看就又走了,說這可能是一條野狗,隨由卡斯木拜處置。別克在一旁聽了嚷嚷起來:“我的羊怎么辦?咬死了兩只吶!”
村長坐上派出所的車子揚長而去,周圍的牧民也都一個個和卡斯木拜道別騎馬散去了。
別克留下來和卡斯木拜一起到氈房里喝茶。別克問卡斯木拜想怎么處理那個家伙,卡斯木拜說自己還沒想好,不知道怎么處理。
“他們都以為它是狗,正好,我們趕緊把它殺了,省得給自己留下麻煩?!眲e克邊喝茶邊說。
“留它干什么,肯定要殺死它?!笨ㄋ鼓景莸钠拮右苍谝慌赃@樣說。
卡斯木拜低著頭只顧喝茶,什么話也不說,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樣子。
“不能擱那兒不管,萬一它把鋼絲繩弄斷怎么辦?”別克看著卡斯木拜。
“鋼絲繩很結(jié)實,不會斷的?!笨ㄋ鼓景莸椭^甕聲甕氣地說道。
“你想留著它嗎,卡斯木拜?”
“不。讓我想想。”
卡斯木拜也真想起一件事情。
那是兩年以前,也是在這個夏牧場,早上喝過早茶,卡斯木拜吩咐妻子和孩子們收拾東西,這天他們要離開夏牧場去秋牧場了。前一天有兩頭牛跑到山里去了,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卡斯木拜騎上馬去找牛,家里的狗也跟著他一起進山了。這是一條母狗,肚子里懷著小狗。
快中午的時候,卡斯木拜才在一處山溝里找到了自己家的牛。牛趕回來了,狗卻又走丟了,到下午都沒回來。大家正等得著急,見母狗從山溝那邊的樹林里出來,不緊不慢地往家走,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母狗嘴里銜著一條小狗。母狗把小狗放進狗窩,轉(zhuǎn)身又朝樹林跑去。大兒子牽著幾頭馱行李的牛上路了,小兒子趕著羊群跟在后面。
“不能再等了,到下面還要搭氈房、收拾東西。真是的。”卡斯木拜的妻子一邊收拾最后剩下的一點東西一邊嘮叨。
又等了好長時間,母狗又銜了一條小狗回來??ㄋ鼓景輳哪腹纷炖飺屜滦」?,放到綁在馬背上的一個塑料桶里,那里面還有一條小狗。他拿一根繩子把母狗拴住,牽在手上,趕著一群小牛上路了。妻子騎著馬跟在后面。一路上,母狗總是往后拖著不肯走,開始,卡斯木拜以為母狗剛生完孩子,可能是累了,便順手抱起來放到妻子騎的馬背上。到了山下,太陽就要落山了,卡斯木拜回頭看了看趴在馬背上的母狗,發(fā)現(xiàn)它在哭,兩只眼睛水水的,樣子很可憐??ㄋ鼓景萃蝗灰庾R到,一定是把母狗的其他孩子落在山上了,它不會只生這兩條小狗。
可是天色已晚,不能再回去找了,到秋牧場還有好長一段要走??ㄋ鼓景輳目诖锾统鰺燑c上,大口大口地吸著,心想,都這樣了,也管不了了,由它去吧。接著又嘆了口氣,覺得那些小狗也太可憐了,剛生下來就丟在荒山野林里,凍不死也會餓死。
到了秋牧場,天都已經(jīng)黑了,卡斯木拜和兩個兒子忙著搭氈房,妻子在一邊架鍋燒飯。誰也沒有注意到,母狗已經(jīng)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第二天早上,母狗出現(xiàn)在氈房外頭,一瘸一拐的,身上還有幾處咬傷。
10
卡斯木拜心里很肯定,這條狗就是自己家母狗生的,落在山上讓狼收養(yǎng)了。這種事兒并不罕見,以前也發(fā)生過。想到這兒,卡斯木拜拿了一塊羊肉往羊圈那邊走去。別克跟在后面:
“你拿肉干什么?直接拿木棒敲死它?!?/p>
卡斯木拜什么也不說,徑直走到那狗跟前,把手里的肉丟過去。那狗連看也沒看地上的肉,依舊充滿敵意地盯住卡斯木拜。它還是不停地掙扎著,鋼絲繩在它脖子上勒得很緊,好像都勒到肉里面去了。
“咱們可要說好,它咬死了我兩只羊,起碼我要拿一枚髀石、兩顆牙?!眲e克站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
“我想養(yǎng)著它。”卡斯木拜看著那狗認真地說。
“你瘋了嗎,卡斯木拜?它可是狼,不是狗!”別克大聲嚷道。
“不管你的事兒,別克。它是我抓住的?!?/p>
“它咬死了我兩只羊!”
“它也咬死了我一只羊,一只剛買來的種公羊?!?/p>
“別傻了,卡斯木拜,狼是養(yǎng)不熟的?!?/p>
“我想養(yǎng)養(yǎng)看,養(yǎng)不熟再說?!闭f這話的時候,卡斯木拜想起了那條母狗,也就是這兩條狗的媽媽。它是去年冬天病死的,村里的獸醫(yī)沒救活它。
兩個人僵持在那兒,一個要殺一個要養(yǎng),誰都說服不了誰。
卡斯木拜也不想說出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件事兒,他不想讓別克知道這些,省得節(jié)外生枝,再給自己找麻煩。
到了晚上,別克回家了,剩下卡斯木拜一個人守著那狗。天色漸漸黑下來,慘淡的月光撒在山地的草原上,一切都顯得那樣神秘莫測。從遠處的山溝里傳過來一聲聲狼的嚎叫,作為回應(yīng),卡斯木拜家的狗也時不時地“汪汪”叫上幾聲。
已經(jīng)是半夜了,四周一片平靜。看來昨天晚上那兩只狼不會再來了??ㄋ鼓景萆焐鞈醒瑏G下那狗朝氈房走去,他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他困得像喝多了馬奶酒一樣,頭都抬不起來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卡斯木拜一骨碌爬起來往外走,在氈房門口和大兒子撞在一起。
“那狗已經(jīng)死了,爸爸?!贝髢鹤訉ㄋ鼓景菡f。
卡斯木拜什么也沒說,推開兒子朝羊圈那邊跑過去。
那狗真的死了,死的樣子很慘,周圍地上都是血。卡斯木拜蹲到那狗跟前,他使勁搖了搖頭,舉起拳頭狠狠地打在地面上。他小心地將鋼絲繩從那狗脖子上取下來,又用手摸了摸那狗的頭還有腿。狗渾身上下都是狼的牙印,一條一條像刀割一樣。
卡斯木拜就地坐在那狗跟前,掏出煙點上一口一口抽起來。他實在想不明白,那兩只狼為什么要咬死它,難道它們不是一伙兒的?從小就聽老人們講,狼是很難讓人看明白的動物,它們做的很多事情都沒辦法用人的心去琢磨。
一大早別克又跑來了,看見眼前的情形,樂得都合不攏嘴了,正好如他所愿。他二話不說開始動手取髀石和牙齒。這些活兒對牧人來說如同裁縫拆衣服,輕車熟路,不一會兒功夫,兩枚髀石四顆牙就已經(jīng)到手了。
“孩子,拿把鐵锨來,咱們把它埋了?!眲e克對卡斯木拜的大兒子喊道。
卡斯木拜回氈房里去了,他神情呆滯地癱坐在那兒,跟病了一樣。
11
許靜聽完陳勇的講述,也不說話了。她覺得陳勇說的沒錯,這枚髀石到底是不是狼的真是不重要了。剛才,許靜和陳勇在電話里道別的時候,她都快忍不住落淚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會因為和陳勇隔山隔水、心里充滿思念而落淚。許靜這還是第一次對一個動物,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野獸,從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出一種憐憫。她放下電話,在梳妝臺前靜靜地坐了好長時間,心里一直嘀咕:狗,狼,狗……
這一夜,許靜沒有睡好覺,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那狗死去的樣子。是啊,真是搞不明白,那兩只狼為什么會殺死自己的同伴呢?也許,這就是狼社會的哲學(xué)倫理,人類無法理解。那么,那狗吃的第一口奶也許就是狼媽媽的,它已經(jīng)從骨子里面變成了狼。換一種角度來看,在那樣的情形之下,它被狼咬死,也許正是它們的一種生存法則……
第二天一上班,許靜就去找胡總,把頭天晚上聽來的故事原原本本復(fù)述了一遍。胡總一開始是向后靠在椅子上坐著的,聽著聽著不由地坐正了身子,最后兩手伏在桌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許靜,一副聽得入神的樣子。
“這不是他們編的吧?”胡總聽完頓了半天說了這么句話。
“不像是編的,山里人沒那么多心眼?!痹S靜回答。
胡總靜靜地坐著,用手托住下巴,陷入了沉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12
過了幾天,胡總把許靜叫到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首飾盒放在桌子上,對她說:“我知道你們要結(jié)婚了,我做大哥的,真心祝你們幸福。這份小禮物提前送給你們,不對,是送給小陳的,你先收下吧。”
“這,我不能收,胡總?!痹S靜趕緊朝胡總擺了擺手。
“不是給你的。我是讓你替小陳收著。”
“我先問問陳勇再收行嗎?”
“不用問他。是他自己要的。不信打開看看?!焙傉f著將盒子往許靜面前推過去。
“那我先替陳勇謝謝您,胡總?!痹S靜說著拿起首飾盒輕輕地打開。她怔了一下,眼睛一亮,忍不住喊出聲來:
“哇!原來是它?!?/p>
許靜抓住掛繩的一頭慢慢提起來,掛繩下面垂著那枚狼髀石,髀石的一頭用黃金包裹著。許靜把髀石放到手心里,仔細地端詳著,臉上流露出一種無法用言語表述的驚喜。髀石上包裹的黃金,造型十分獨特,有點像民族式地毯邊沿的裝飾圖案,看起來很精致,也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