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談論移情(Transf-erence)時,舉了牧師和保險推銷員的故事:一位牧師在身為保險推銷員的當事人將死之際,前去為他祝福,并希望推銷員能在最后一刻信仰上帝。牧師和推銷員在房間里良久,推銷員的家人在房間外殷切期盼,最后牧師出來了,但是他卻沒能讓推銷員相信上帝,自己還簽了一張保單。
弗洛伊德用這個故事,來說明在移情作用下治療師沒有站在自己的治療角色上,完成修復個案生命的任務,反而讓治療中的當事人完成了他在移情過程中的情感,將治療變成一種一般人的人際關系,失去了治療原先的修復目的,讓個案把他的情感變成了一般的情感,讓牧師變成了顧客。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曾經(jīng)在課堂上哈哈大笑,心里想:“這個牧師怎么這么好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時候的我,才二十出頭,在學校里學了許多理論,正要開始從事心理的職業(yè),并且?guī)е瓿芍耸姑睦硐?,認為自己能在心理專業(yè)中有好的發(fā)展。
記得當年我滿懷初生之犢的熱情來到任教的第一所學校,同時擔任輔導老師與數(shù)學老師,當時學校還有依學業(yè)成績好差編班的分班制度。我在開學后第一個星期四來到C段班的教室,盡管聽說這是一群很難管理的學生,我還是帶著天真的期待進了教室,開始上課。正當我轉頭書寫教課單元時,后方突然傳來一陣聲響:“ㄆㄤˋ~ㄆㄤˋ~”(臺灣注音符號,即“pang~pang~”)高分貝的撞擊聲,沖擊著整個教室。
我轉過頭,看到地上橫躺著一張桌子,旁邊則站著一個冷笑的男生,還有桌子被推倒的無奈女生。我原先以為這是一起意外事件,于是聲調平穩(wěn)地對男生說:“把桌子扶起來,同學?!薄安灰 蹦猩翎叺卣f。
一陣慌亂的感覺襲上了我,因為這種狀況以前老師好像沒教過,我隱隱感覺到自己的不安,但還是要強作鎮(zhèn)定,所以我又說了一次:“把桌子扶起來!”這次我用了比較堅定的語氣。
“我不要!”男生繼續(xù)說。
這時候整個班上的學生都注視著我們兩人的這幕戲,我覺得自己心跳加速、血液沖到腦門,很想破口大罵。但是想到自己初為人師,不能太情緒化,但又想不出其他的解決方式,只好繼續(xù)說:“把桌子扶起來!”
“我偏不要!”男生挑著眉說。
“你不要扶哦!你不扶……”我繼續(xù)喃喃自語。
我想還是要繼續(xù)上課,雖然自己很困窘,腦袋一片空白。
“那,那……那我自己扶起來……”
我走過去,將桌子扶起來,繼續(xù)上課。但是我的心無法平靜了,我期待上課時間快點過去,下課快點到來。一整個學期我都是如此期待著。我的教學和助人的熱情似乎敵不過現(xiàn)實的考驗。
現(xiàn)在我回頭想想,這個被升學拒絕的C段班孩子,他用找碴的方式表達他的不滿,年輕的新老師是他測試底線最好的對象,而我的知識與熱情似乎不足以去解決所發(fā)生的事。
知識和熱情都是我單向擁有的,當時我需要的是一種“人際互動的理解與智慧”來協(xié)助我處理這樣的困難,當年我對于人與人之間互動的過程仍未了解,更不用說解決了。
我想到弗洛伊德故事里的牧師,突然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我進了教室,被學生推銷了一張名為“我是老大”的保單,我簽收了,也恨不得能早一點離開教室。我?guī)缀跬浟水敵踹x擇輔導與教師職業(yè)時的專業(yè)與熱忱。從此我對于故事中牧師的嘲笑轉為了一種理解。
達成目標并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多數(shù)時候我們會被“過程”改變,事情也會呈現(xiàn)另一種狀態(tài)。重要的是了解并尊重“過程”的魔力。
后來,我?guī)е@些經(jīng)驗回到學校尋找解答。學校的老師并沒有提供太多“過程”的知識,老師們還是不斷提供專業(yè)知識,并相信通過專業(yè)知識的傳遞,教育的目的就會達成,只是我不再相信這樣就夠了。我開始向學校外的系統(tǒng)學習,我遇到了三位瑞典來的老師和心理治療師,還有一位從美國訓練回來的精神動力學派的醫(yī)師,在和他們的互動經(jīng)驗中學習屬于“過程”的知識。
過了許多年,我才了解,咨商和心理治療的過程是一個片刻接著一個片刻。三十多歲時,我又讀到了牧師和保險推銷員的故事,我有了新的想象和新的理解,推銷員在死前,對牧師推銷保單,是一種對死亡的抗拒吧!也許是把拒絕對牧師談論死亡的議題當成拒絕死亡。他的一生靠推銷賺錢,這是他最擅長的能力,在表現(xiàn)這個能力時,他是最安全的,每一個步驟都像吃飯、喝水一樣容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要面對死亡,內心必然充滿恐懼,能夠回到熟悉的推銷語言,也是拒絕死亡焦慮的一種方法。
也許當牧師簽下保單的那一刻,推銷員還能在熟悉的喜悅中,遠離死亡的威脅,創(chuàng)造他最后的平靜。
就心理動力(Psychodynamics)的觀點而言,推銷員臨死的推銷行為,是一種“抗拒”的狀態(tài),潛意識里他不想面對生命的結束,以及這個結束所帶來的龐大焦慮。當他見到牧師時,牧師要和他談“死亡”的議題,正如個案見到治療師,治療師要和個案談“未知”和“改變”的議題。面對生命中的重要議題,我們所擁有的第一個反應,通常是逃離。
這個逃離的經(jīng)驗在我個人的一周四次的分析中,有很深刻的體驗。
我內心知道有一件重要的主題要說,但是我嘴巴吐出來的話語卻是“今天天氣很好……我最近生命中有很多的收獲……我最近學了什么……”自己的“心”和自己的“語言”好像分開了,它們各自有著獨立的系統(tǒng)。你的語言接觸不到心的需要,你的心很急切地想表達,但是你的表達接觸不到你的心的意向,或是很有意地閃躲你的心所要呈現(xiàn)的內容。這種“語言逃避心的狀態(tài)”就是抗拒的一種形式。
面對生命中的重要議題,我們能做的只是逃離!即使我已經(jīng)在課堂上解釋了一百次的“抗拒”,然而事到臨頭,我仍然選擇逃離,或者說是“抗拒”?!按竽X到心的距離,加上到語言的距離”,就是心理分析所要走的路!
推銷是推銷員逃離的工具,語言是教師逃離的工具,說理是律師逃離的工具,電視是家人逃離溝通的工具……而面對治療師的個案,這種逃離的形式就更多元了:愛上治療師、恨治療師、寫詩、競爭、找別人做愛、不來治療、不付錢……甚至努力工作,都可能是逃離的一種方式。
可以說,沒有“抗拒”就沒有精神分析。
當事人(個案)尋找治療師來協(xié)助他解決問題,他自己卻不斷逃離問題,這兩個不同的方向,就像數(shù)學中的X軸與Y軸,撐起了治療的平面。治療師就像數(shù)學中的Z軸一樣,開拓了空間,將“思考”與“語言”帶進了個案的平面人生中,讓個案的生命有了深度和厚度。個案的生命平面分析也已經(jīng)不同。這就像堆疊的油畫顏料會讓畫面不同一樣,生命厚度也會不同。
回到牧師與推銷員的故事,如果牧師理解推銷員的推銷行為只是一再抗拒和逃離死亡的恐懼,他要如何往下進行呢?他還會簽保單嗎?
還是他會說:“你是個成功的推銷員,幫助了許多家庭和個人,你要不要在上帝那里,也簽一份保單,讓你自己能在天國有個保障?”
這種語言運用了推銷員的人生架構,讓他從自己熟悉的事物上轉換到生死的問題上。
另一個可能的說法是:“面對死亡是不容易的,讓我們暫時放下你熟悉的推銷語言,感覺一下現(xiàn)在,有什么是你想要說的?你知道上帝愛你!”
這種語言強調治療師專注在此時此刻的感受與覺知。
還是像牧師一樣宣告:“不要害怕死亡,上帝愛你,你要信!”這種語言強調一種堅定的相信,讓無助的人有了信心的依靠。
還是牧師先簽下保單,然后跟推銷員說:“我簽下了,你安心了,信上帝也是如此簡單,和我一起祈禱吧!”
這是一種催眠的方式,讓當事人在舊有習慣的安心下,面對改變或死亡的焦慮。
牧師有各種可能去表達當下的語言,而身為治療師的我們呢?身為治療師或分析師,重要的是帶著覺知潛意識的狀態(tài)去工作,在治療中或治療后,隨時保持思考的空間,讓我們不至于失去自己太久。有能力進入個案所建構的想象期待中,但仍然保持思考力是很重要的,畢竟我們還是希望個案“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