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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德是村里人公認的“老古董”。眼下,農(nóng)村的穿著打扮已大多是寬松舒適的休閑裝,他依然是一副頭箍白毛巾、身穿粗布褂、腳蹬千層底的行頭。那千層底,還是老伴在世時一針一線給他納的。而且,眼下世人追逐的耕地機械化,在順德心里簡直就是粗暴的糟蹋行徑。他向往和留戀的,依然是駕一頭健壯的牛,在舒緩的耕耘節(jié)奏中感受對土地的呵護和滋養(yǎng)。因此,他常在一天勞作結(jié)束、晚霞滿天之時,手捧被打磨得細碎的潮濕土壤,自我陶醉。
現(xiàn)在,他不可能有這種機會了。在他的面前,廣闊田野上的土壤如同池魚慘遭不幸后翻起來的灰白肚皮。這還是去年秋收后犁鏵深翻的田景。原打算秋收深翻地后撒播小麥,但就在深翻后,村里突然來了通知,說有人要征用這片土地,據(jù)說要建什么高爾夫球場。關(guān)于高爾夫球那勞什子,已是花甲之年的順德僅從電影、電視中略有所聞。順德實在想不通:不就是有閑又有錢的人玩小球進洞游戲么,何以要荒廢這一大片良田?為這,他很痛心,也很無奈。
在他身后,有一條蜿蜒數(shù)十里、青石板鋪就的水渠,原本是用來灌溉田地的。如今,干涸的渠坎里外已是雜草叢生。這,讓家里養(yǎng)了頭牛的順德省卻了找草源的煩惱。不過,他并不因此而慶幸,反而一想到家里那頭牛,心里就泛起言不盡的苦澀和幾乎讓他無法承受的沉重。目前,不僅是他居住的村屯,就是方圓十里,也只有他一家養(yǎng)牛了。前段時間,也就是村里頭宣布順德種地的資格“喪失”的那一天,在城里賣羊肉串的兒子叫順德把牛賣了。其實,在這之前,兒子就不止一次在他耳旁鼓動他賣?!碛墒欠N田時興機械化。牛不像機械玩意兒,加上油就能使喚。牛是有生命的,它要吃喝拉撒,要主人割草、拌食、挑水、墊圈、出糞。也由于這樣,牛是最具有靈性的。看著它,順德老漢仿佛看到自己的兒子在成長。它幼時虎頭虎腦,身姿伶俐;它少壯時活蹦亂跳,天真頑皮;即便它現(xiàn)已年邁體弱,但額上一小撮白毛和水旺旺的眼睛依然顯現(xiàn)著它曾有的英俊。于是,順德愛戀地給它取名為“花花”。
順德習(xí)慣性地吸了鍋旱煙,割了筐青草,然后回家?;丶衣飞希樀率煜さ貌荒茉偈煜さ幕炷谅访嫱貙捄笳阡仦r青,熔瀝青的刺鼻味老遠就撲鼻而來。腳下堅硬的柏油路面讓他感覺到莫名的陌生。城里人踩在柏油路面上,優(yōu)越性和自豪感總是油然而生,可順德對此卻茫然失措。他清楚地記得,和村里同齡人議論起這個話題時,大家都覺得柏油路硌腳。此時,那些同齡人正無所事事地倚在墻腳曬太陽,看到順德回來,紛紛打招呼。鄰居全勝老漢說:“你家的牛也賣去城里了?!表樀乱詾樽约郝犲e了,反問了一句。全勝老漢有些吃驚:“你兒子早上去城里賣牛,你不知道?”
順德的家在村道口。在他家門口向陽的右側(cè),豎有拴牛的木樁。以前,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他都會把花花牽出來拴在木樁上。不僅如此,他總是在花花被牽出來前,把花花周圍的糞便清除干凈,還墊上一層平整勻稱的干凈碎土。此刻,那拴牛的木樁顯得格外落寞:木樁周圍,散落著花花的糞便;印有花花蹄形的糞跡,一直延伸至公路。顯然,花花是在倉皇中被牽走的。
順德趕緊坐上了直通城里的客車。村里到城里的路程有數(shù)十公里。這段路鋪上瀝青后,村里頭的牲畜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減少。這不,村里頭唯一的一頭牛也被順德兒子偷偷牽走了!一提到兒子,順德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幕可憎、可怖的場景。他每每進城去兒子租賃的住房,都能看到兒子和兒媳忙著串肉的樣子:在他們的案頭,一攤?cè)馕垩獧M流;兒子竟能用掛滿肉絲、鮮血淋漓的雙手嫻熟地取火點煙,談笑風(fēng)生。時間長了,順德才知道,兒子案頭所謂的“羊肉”多是豬肉和牛肉。一天,順德陪兒子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肉,不巧羊肉剛賣完,而豬后腿部位的瘦肉也告磬。這并沒把兒子難倒,他一眼就盯到了牛腿腱子肉上。牛腿腱子肉被當(dāng)?shù)亍皹I(yè)內(nèi)人士”稱做“大寶”,在口感上遜色于羊肉,尤其是沒有羊肉的鮮嫩。對此,兒子的解決辦法是添加嫩肉粉。想到兒子的虛偽、殘忍和貪婪,順德恨不得身插雙翅,馬上飛到兒子身旁把花花奪回來。
順德一下車就直奔兒子的住處。途經(jīng)一個十字路口時,他意外看到這樣的一幕:花花被拴在一間名叫“帝都”的酒店門口的電線桿上;兒子二虎手里拎了個塑料袋,正與站在路中間的交警爭論著什么;在他們的腳下,一個斤把重的糞團,還冒著熱氣。這一瞅,順德全明白了——兒子準(zhǔn)是因為花花過馬路時拉下的糞便被交警纏上了!他竊喜,悄悄地迅速向帝都酒店門口的花花靠攏?;ɑㄒ桓辈粫允吕淼臉幼?,順德靠近了,它還悠然自得地反芻著。順德便怨道:“你這死牛!都快到鬼門關(guān)了,你還當(dāng)沒事!”說著就從兜里掰了塊饅頭塞進花花嘴里。孰料花花在嚼這塊饅頭之前,伸著脖子吼了一聲。二虎聞聲轉(zhuǎn)過來,正看到老爸在手忙腳亂地解牛韁繩。二虎一著急,急忙掙脫了交警的阻擋,拼命想撲過來,卻被交警再次攔住。交警遞給二虎一個小鏟,指了指腳下的牛糞說:“把這清理干凈?!倍⒁荒槦o奈??吹礁赣H已解開了拴著的牛韁繩,他近乎絕望地對離花花最近、最可能阻止父親行為的帝都酒店門口的兩名迎賓小姐揚了揚手:“把牛攔?。∷恰\……”二虎說最后一個字時,停頓了好一下,咽了口唾沫,顯然是情急之下的惡招。順德被此話驚得渾身一激靈,回頭看兒子時,發(fā)現(xiàn)兒子正把剛才的話反反復(fù)復(fù)地向身旁的警察進行說明。雖然兒子的神情一直很激動,但警察一臉微笑,不為所動。其實,最讓順德?lián)牡?,是近在咫尺的那兩名亭亭玉立的迎賓小姐。她們?nèi)羰菬嵝?,僅舉手之勞,順德就不可能那么容易牽走花花。可出乎意料的是,兩名迎賓小姐自始至終只是微笑著。出于好奇,順德留意了一下她倆的表情,發(fā)現(xiàn)她倆的笑不僅溫暖而且似曾相識。
兩名迎賓小姐的微笑成了順德一路上反復(fù)咀嚼的內(nèi)容。在他的印象中,兩名迎賓小姐的笑容迷人而又深刻,但他不認為這是她們青春且面容嬌柔的緣故。確切地說,是她倆笑起來時整齊外露的八顆牙齒,使他驀然記起了老伴剛過門時似曾相識的笑靨。因為老伴,他篤定微笑著露出八顆牙齒的女人生性善良、真誠、淳樸、勤勞。如今,老伴先他過世了,一想到這兒,順德難免有些傷感。
兒子二虎這時從背后追攆了上來。他叉著腰,手里提了裝著牛糞的塑料袋,擋在順德面前。順德想笑,但他笑不出來——兒子這架勢,分明是要從他手中把花花奪回去。
二虎問他爹:“你真的要把花花牽回去?”順德沒有理睬,埋了頭繼續(xù)朝前走。二虎隨著后退了幾步,又說:“家里沒地種了,何必呢!”順德沒有回答,但他心想:就是把花花供起來,也不會把它賣給你這指甲縫里都夾著肉絲的殘忍家伙!二虎沒有再退。順德看著兒子映在地上的高大影子,知道一場糾纏難免,但為了花花,他鐵了心要同兒子爭一回。這時,有人從背后拍了拍二虎的肩膀,二虎轉(zhuǎn)過身去。對方問二虎:“你這是打劫呀?”二虎忙賠著笑說:“侯哥,你看我這像是打劫嗎!他是我老爸!”順德注意到被稱做“侯哥”的人留了個威猛的寸頭,塊頭也比二虎壯,一下子就把對方視為花花的救世主,擺出了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此時,為了花花,他才不在乎家丑外揚呢!他把二虎背著他牽牛外賣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講了出來。侯哥聽后扯了扯二虎的耳朵:“聽聽!我說你這是打劫,你還說不是!”他又對順德說:“這樣吧!既然家里沒有地了,我給你和牛在城里找個合適的活兒,樂意不?”順德一想,反正回到村頭也沒地種,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先去城里看看再說。
侯哥引順德去的地方位于鬧市區(qū)。走進一扇柴門后,卻是別有洞天:陽春三月,油菜花金黃燦爛;緊挨的數(shù)壟麥苗鉚足了勁拔節(jié)。后來,順德才知道他此刻所站的地方被城里稱做“農(nóng)家樂”,是當(dāng)下最受城里人青睞的娛樂場所之一。侯哥走向涼亭中一名正品茶的中年男子,說:“爸,你看我?guī)裁磥砹?!”中年男子順著侯哥的手,看到了正好奇地打量四周的花花以及花花身旁的順德。一看到順德,中年男子就走上前去,還開了一盒云煙。順德從腰間拿出別著的玉蘭咀煙袋鍋:“我有這個?!敝心昴凶訂栱樀拢骸按笫迨峭跫彝偷??”順德有些吃驚:“你認識我?!”中年男子笑了一下,說:“好多年前的事了……大概也是這個時節(jié)吧!有個從城里剛到鄉(xiāng)下的毛娃娃,站在剛拔節(jié)的麥田里夸獎韭菜的長勢?!薄澳闶呛畲髴c?!”順德立時對眼前的中年男子有了印象。那還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有個“插隊”的“知青”扛著行李站在麥浪前驚嘆韭菜長勢。時任村長的順德恰巧途經(jīng)那里,見狀便抽了根麥秸讓對方品嘗。
侯大慶對兒子說:“這是你順德伯!當(dāng)年我‘插隊’時,他可是當(dāng)?shù)胤綀A十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纳a(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長!”順德聽了介紹訕笑著磕煙灰:“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是啊,時過境遷,當(dāng)年他手下的毛娃娃侯大慶已出落得有閑、有錢;而他呢,不但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花花也無力保護。侯大慶聽了順德的遭遇后,對順德說:“你若愿意的話,這里今后就是你的家,也是花花的家。”說完,用手拍了拍花花的頭。
順德當(dāng)時直納悶:我和花花都是料理莊稼的,留在城里能做啥?這個問題,即使過了半個月,他依然沒整明白。
侯大慶對牛真好,給它修葺了牛欄,備足了青草?;ɑㄔ谶@樣優(yōu)越的環(huán)境里,每天的生活便是吃草、喝水、曬太陽、反芻,不幾日,就被養(yǎng)得毛亮體壯。順德看著歡喜,心里卻是從未經(jīng)歷過的失落。有一天,他實在憋不住了,便問侯大慶:“我和花花在你這里能干些啥?”“這不是很好嗎?”侯大慶用手撫了撫花花光滑的皮毛說,“只要你和花花吃得好,睡得好,就是幫我的忙?!表樀逻€是想不通花花長得好能幫侯大慶什么忙,不過既然對方不在意,順德也不好再問。
過這樣的日子,最難打發(fā)的就是時間。一天,順德到兒子住處串門。說實在的,他打心底里不愿意去兒子家,但除了兒子,他在這偌大的城市里舉目無親,又能向誰掏心里話?再說了,二虎再怎么不爭氣也是他的親生兒子,權(quán)衡利弊時總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吧!就這樣,順德到了兒子租住的大院。
二虎租房住是在一幢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樓房內(nèi),因為年久失修,墻體裂縫、地板開口比比皆是。該建筑早已被政府視為危房,說是要改造開發(fā),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開發(fā)商接招,倒是成了農(nóng)民進城另辟天地的好住處。順德見到兒子時,兒子右手提了個紅色塑料袋,左手端了口鋁鍋,腳底下放著兩個涂料包裝鐵桶,正等著接水。他的前面,還排著一條“長龍”。二虎見到父親,第一句話就問:“花花被城里人騙了?”“你才被城里人騙了!”順德對兒子明顯有些嫉妒味道的話很是氣不過,真想一走了之,但想到兒子在城里低人一等的艱難生活,又忍了下來。
“花花遲早要被城里人騙了?!眱鹤咏又f。
“你以為人家都像你一樣沒心沒肝?”
兒子笑了一下,低聲問父親:“你知道收留花花那家人是誰?”
“侯大慶。就是早些年在咱村插隊的毛娃?!?/p>
兒子又笑了一下,說:“他就是把咱們土地收購去建高爾夫球場的人。”順德心里很是吃了一驚。兒子繼續(xù)說道:“城里人不像咱農(nóng)村人那樣容易被看透。你想想,人家一不耕地,二不施肥,養(yǎng)花花干啥?”
“干啥?”順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還不是養(yǎng)養(yǎng)膘,再把它賣嘍!”
順德覺得兒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這讓他想起侯大慶說讓花花“吃得好睡得好”的話。難道,花花這是剛跳出狼窩,又掉進了火坑?!他心里頓時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陰沉著臉抽起了悶煙。突然,在二虎前幾戶接水的人鬧了起來。順德抬起頭一看,只見一個胸前和胳膊上都紋了青龍的男子關(guān)了水龍頭,對接水人大聲武氣地喊道:“放水時間超過五分鐘了!”兒子悄聲卻十分憤然地對順德說:“你瞧瞧!城里人真正的嘴臉!”順德從其他未接到水的住戶臉上讀到了沮喪和無奈。他有些不明白:在這里,喝水都要受限制;而他暫住的農(nóng)家樂為了使顧客盡興,水每天都晝夜不停地流。
就在這時,紋著青龍的人向他們走了過來。二虎搶先一步說:“侯哥,忙呀?”邊說邊賠笑臉,掏出了包里的煙。來者沒接二虎遞的煙,只說:“二虎,我找你爸呢!”這一說,順德才注意到來者竟是侯大慶的兒子小侯。小侯對順德說:“大伯,我爸找你哩!他還讓我給你捎些東西。”身旁的二虎依然堅持著遞煙給小侯,作著套近乎的努力:“侯哥不抽煙,看不起兄弟嗦?”小侯拿出自己的煙,甩給二虎一支:“抽我的煙!還沒接到水吧?今天抬身遲了些?!倍⒂樣樀匦χ『畋隳贸鲦i水龍頭的鑰匙扔給二虎,還笑著補充了一句:“下次吃你的羊肉串,莫用亂七八糟的豬肉、牛肉充數(shù)!”二虎的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順德瞪了兒子一眼,問小侯:“你爸找我有事?”“我爸說麥?zhǔn)占竟?jié)到了,想和你商量些事?!毙『钸呎f就邊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信封里裝著數(shù)張百元大鈔。順德一打開信封,就像被燙到似的,趕緊縮回手:“你這是干嗎?”“這是我爸給你的這個月的工錢?!薄拔覜]做啥,這些錢我不能要!”“這事你得問我爸?!?/p>
順德揣著裝了錢的信封,一見到侯大慶就把信封擺在對方桌面上:“這錢我要不得!”
“你這是怎么了?”侯大慶有些不懂。
“你得說說給我錢的理由?!?/p>
“這是你的工錢。”
“我沒有做什么活路?!?/p>
“城里頭和農(nóng)村不一樣。你和花花從農(nóng)村來,城里人來農(nóng)家樂看新鮮的人多了,我的收入也就增加了,給你的錢是你該得的?!?/p>
“這我不懂……反正這錢我不能要?!?/p>
侯大慶有些為難。正在這時,小侯湊了過來,說:“大伯,這錢我先幫你保管,你需要我再拿給你。”侯大慶說兒子:“你手頭是不是缺錢花了?”小侯回答父親說:“做生意嘛,手頭都有緊的時候。”
順德一聽小侯說做生意急用錢,忙不迭地將裝錢的信封塞到小侯的手里:“做生意要緊,你拿去吧!”小侯抓了信封,撒腿就跑。順德有些好奇地問侯大慶:“小侯忙的是什么生意?”侯大慶恨恨地吸了口煙,卻岔開了話題,問順德麥?zhǔn)諘r能否幫著料理農(nóng)活。順德一聽來了精神:“甭看俺胡子一大把,身子骨還硬朗!”侯大慶解釋說:“麥?zhǔn)諘r,你就帶城里人當(dāng)回農(nóng)民?!表樀孪氩煌ǎ骸俺抢锶水?dāng)農(nóng)民,這不等于拿錢買罪受嗎?”但侯大慶解釋說眼下城里就時興這個。說到“時興”,順德就不覺得奇怪了。只是,他對現(xiàn)在城里人的活法越來越搞不懂了。
2
開鐮的日子選在了6月陽光燦爛的一天。這天一大清早,順德就磨好了鐮刀。開鐮時,太陽已升了一竿子高了。順德先給城里的游客示范:只見他勾頭、彎腰、收把、搭鐮、刈麥,一套動作幾乎一氣呵成。城里人并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就拿著鐮刀走進了麥田。可一搭鐮,意想不到的問題就接踵來了:首先,緊挨順德的那個中年漢子剛搭第一鐮刀就傷了左手中指;緊接著,一個婦女在收鐮時,誤傷了右腿;然后,割麥子時,他們都覺得手上的麥把子攥不牢,以至于割后堆垛的地方顯得異常零散。再看順德,一人比大家多割四壟,背后堆著的垛整齊得像縫紉機的針腳。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城里人都深感腰酸背痛;而且,他們割過的麥茬末端像山羊胡子似的,有的麥茬甚至高達一尺。順德在前頭割,待他割完幾壟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此狀,臉就有些黑。他讓這些城里人先不忙割麥,把身后的麥茬清理干凈,說著彎腰做了個示范動作。
此時,太陽已當(dāng)頭。事實上,城里人沒一刻鐘就已厭倦了這項勞動。如今大家汗流浹背,腰桿發(fā)酸,腿肚子發(fā)軟,誰也沒心思返工割麥茬,便把順德的忠告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誰知,令城里人驚呆的事在毫無前兆的情況下發(fā)生了:順德幾乎是粗暴地奪過大伙兒手中的鐮刀,自顧自地清理起麥茬來。這讓本把割麥視為娛樂的城里人有些尷尬。于是,就有人嚷嚷說要找農(nóng)家樂的老板,說割麥不就是玩么。這一嚷,侯大慶的兒子就到了順德跟前。他責(zé)怪順德道:“大伯,他們割麥?zhǔn)呛盟?,是一種娛樂,何必當(dāng)真呢?”順德一聽火了:“啥?!割麥好耍?!你們真當(dāng)農(nóng)活是賤呀?!”順德一激動,手中的鐮刀便顫抖卻有力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沒有農(nóng)民,你們城里人吃風(fēng)屙沫!”侯大慶聞訊趕了過來,看這陣勢,二話沒說就撈起把鐮刀,黑著臉對兒子說:“割麥茬!”6月的天說變就變。就在順德與侯大慶父子俯身割麥茬時,四周的云已形成包圍圈,閃電般地向他們頭頂壓過來;而這時,曾參與勞動的城里人則坐在涼亭里舒適地呷著茶,嘲諷順德的愚蠢。這樣的舒適還沒維持到一刻鐘,城里人先是感覺到全身猛地要飄起來,緊接著就看到麥浪大幅度地劇烈擺動;而順德則在麥浪前俯著身子,揮著鐮刀拼命地向他們喊著什么。雖然聽不清喊的是什么,不過看到順德激動的表現(xiàn),城里人都有了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不由得紛紛操起鐮刀,撲向麥浪。順德命令他們把麥子放倒,免得強風(fēng)把麥粒吹落,可大家還沒來得及把麥子全部放倒,銅錢大的雨滴就夾著豆粒大的冰雹傾瀉而下。如此惡劣天氣,大家紛紛收起鐮刀躲回涼亭里;唯有滿頭花白的順德弓著身子,踩著泥濘,一趟又一趟地把淌著雨水的麥捆抱進涼亭。小侯實在看不下去,就說順德:“你這是何苦呢!”順德說:“這是莊稼呀!是我們活著的命根子!你舍得,我舍不得!”小侯指了指天,拉了拉落湯雞似的順德的袖子:“雨水正急,雨停了搶收也不遲?!薄澳愣畟€屁!這叫‘龍口奪食’!要是老天連下十天半個月的雨,這麥穗的芽芽都出來了?!?/p>
順德的話不幸言中了,這場雨水還真忽大忽小地連下了一個星期。涼亭里的人清楚記得,順德老人抱完最后一個麥捆,還沒進涼亭就踉蹌著步子倒在雨水中。順德醒來時,雨水已經(jīng)歇了。一睜開眼,他看到床前的小侯偷著拿了他的旱煙袋上火,被嗆得一臉淚花。順德控制不住,笑出了聲來。小侯一看順德醒了,便紅著臉說:“你這煙勁道真大!”順德說:“你得慢慢吸,吸進去再慢慢吐。”小侯于是依著順德的說法吸了口煙進去,再吐了出來。順德問:“我這是躺幾天了?”“七天,快嚇?biāo)廊肆恕!薄扒f稼咋樣?”小侯回答說:“還好?!表樀侣牶蟆芭丁绷艘宦暋P『钫f:“順德大伯,我現(xiàn)在明白我爸咋打心底里敬重你了?!表樀乱宦犘『畹脑挘樣行╆帲骸氨绿崮惆至?!要不是他修什么勞什子打洞洞球,我和花花也不至于失業(yè)?!闭f著,他拔掉沒輸完液的針管,趕緊去了喂花花的牛欄。花花正有滋有味地嚼拌草。二虎和全勝老漢正在花花面前,看著牛說著什么。看到順德,全勝老漢搶先一步抓住了順德的手臂:“總算見到你了!”“進城有事么?”“莊戶人能有啥事!村里修的什么高爾夫球場,近些日子停工了。目下剛過麥?zhǔn)?,趕墑種秋是個好時候;再說了,那地荒了怪可惜的。這次進城,就托你打聽打聽那高爾夫球場還開不開工?!表樀乱宦牱N莊稼又有希望了,樂得忙不迭地說:“中!中!”小侯在旁聽到后說:“全勝,你回去對村里人說,你們安安心心地種秋田?!比珓僦噶酥感『睿瑔栱樀拢骸八钦l?”順德說:“他是投資咱村高爾夫球場的老板侯大慶的兒子?!庇窒肓讼耄f:“莫忙,我也回去!種秋田咱倆同路!”全勝提醒順德:“那這兩天花花誰照顧?”順德說:“就兩天半的時間,我讓二虎經(jīng)營好了?!比珓俳又鴨栱樀拢骸澳慊夭缡裁辞锾??咱們在城里買些種子回去?!表樀旅嗣ɑǖ念^說:“后半年牲口缺料,就種包谷吧!”買包谷要種子錢,順德下意識地摸腰包,這才想起身上錢不夠。不過,他很快記起小侯保管著他工錢的事,就問小侯:“錢呢?”小侯摸了摸腰包說:“這樣吧,我馬上拿來!”說著就到了農(nóng)家樂的收銀臺前。收銀員是一位與小侯年紀(jì)相仿的姑娘,一見小侯過來就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問:“侯哥,你借的錢能還嗎?這月馬上要扎帳了?!毙『钣樣樀匦χf:“近些日子手頭緊。這不,又要從你這里支幾百塊錢?!蹦枪媚锒挷徽f,就將裝鈔票的抽屜攤在了小侯面前。小侯一看,抽屜里盡是硬幣,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他歉意地對順德說:“這樣吧,我到其他地方再借借看?!闭f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順德他們想著地墑不等人,沒等小侯回來就另外想辦法借了錢去買種子了。
回到村里,天剛黃昏。下了車,順德就直奔半拉子工程的高爾夫球場。多日未歸,犁耕過的土塊上狂長著一米來高的野蒿,有一種讓人不可抗拒的滄桑感。順德雖然有所準(zhǔn)備,但心里還是一震。于是,他連夜將荒地收拾得井井有條。
3
地翻耕了,秋田種上了,綿綿秋雨也隨之降落了。在綿綿細雨中,順德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看到了播種過的秋田已探出嫩綠的秧苗。夢醒之后,他突然萌生了要看到夢境變?yōu)楝F(xiàn)實的念頭,決定在家多呆兩天。然而事與愿違,就在他種上秋田的次日,城里的二虎打來電話說侯大慶家里出事了。接到這個電話,順德的第一反應(yīng)是二虎在打花花的歪主意,便沒好氣地數(shù)落二虎:“你是不是在打花花的主意?”二虎有些火了:“你進不進城由你!侯大慶被警察抓了,你來遲些保不準(zhǔn)花花的毛都看不到一根了?!表樀乱宦牐@才慌了,忙不迭地揣了兩個喂花花的饅頭,進了城。他牽掛著花花的安危,一進城就直奔農(nóng)家樂,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把“鐵將軍”鎖住了往日的喧囂。順德懵了:難道自己來遲了,果真如兒子所言,花花的毛都看不到一根了?這一急,他想到了侯大慶的兒子小侯。目前,唯有通過小侯,才可以打開這農(nóng)家樂的門;也唯有通過他,才能知曉花花的下落。問題是小侯現(xiàn)在也下落不明,順德一不知他工作地點,二不知他住家位置,只能垂頭喪氣地向兒子的租住房走去。一到兒子的住處,他忽然記起小侯好像是這個院里的自來水管理員,趕緊向兒子打聽小侯的下落。兒子說:“小侯前幾天被解雇了?!边@消息一下就破滅了順德尋找花花的最后一線希望。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質(zhì)問兒子:“我回家時,千叮嚀萬囑咐要你好好照料花花,你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兒子有些不服氣:“你那么相信侯家人,我去照料花花不是自討沒趣嗎?再說了,侯大慶的寶貝兒子經(jīng)常對我吼來吼去的,我才不受那份罪呢!”順德說二虎:“說不定是你打花花的歪主意,人家才制止?!倍⒄f:“我承認,我對花花沒存什么好心,但侯大慶的兒子也不是什么好鳥!”順德說:“人家再壞,也不像你——做生意投機取巧,搞假冒偽劣,什么害人的事都做!”二虎反駁說:“這么說,侯大慶的兒子做什么生意你知道?”順德如實說:“不知道。”二虎說:“這不就得了!和侯大慶的兒子比起來,我做的生意根本就不算啥!他才是坑蒙拐騙樣樣在行。不信你問問四鄰人,誰不知道侯大慶的兒子是個城里痞子!”順德聽了,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小侯借錢時,自己曾問過侯大慶關(guān)于小侯生意的事,對方有意岔開了他的話。兒子說的這些,估計有一定的道理,但順德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事還是花花在哪里。
順德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zhuǎn)悠,無意識地再次走到農(nóng)家樂門前,意外發(fā)現(xiàn)鎖著的大門竟然打開了。于是,他急切地直奔牛欄。走進牛欄,他一眼就看見花花正好奇地打量著它面前的小侯。小侯正在笨拙地篩草,前胸和褲管上沾了厚厚一層篩眼漏下的粉塵。順德見狀把篩子接了過去,說:“我來?!毙『钔撕罅艘徊?,告訴順德:“你兒子這幾天沒少對牛打歪主意?!表樀抡f:“我曉得?!毙『钣终f:“我爸被逮捕了?!表樀聸]搭腔,只問小侯:“你這幾天咋過的?”小侯說:“喝酒唄?!表樀罗D(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小侯不知啥時手里多了瓶二鍋頭,劈手就要奪下小侯手里的酒瓶,小侯卻從兜里摸出一樣?xùn)|西塞給順德:“這是我爸給你的。”順德打開小侯給的東西,發(fā)現(xiàn)是侯大慶寫給他的信。侯大慶在信中告訴順德:他擔(dān)任法人代表的公司里,股東間產(chǎn)生了分歧,起因就是順德村里那塊土地的用途——公司原計劃在那里建紙廠,侯大慶以紙廠會造成污染為由將其改建為娛樂項目;而根據(jù)可行性報告分析,此項目與紙廠所產(chǎn)生的利潤相差甚遠,因此多名股東在高爾夫球場修建期間紛紛玩起了“金蟬脫殼”;結(jié)果,不僅高爾夫球場的建設(shè)變成了半拉子工程,同時公司也因嚴重虧損而負債累累,最終作為法人代表的侯大慶不得不接受法律的制裁,妻子見勢也與他人私奔了。信中還提到小侯自小嬌生慣養(yǎng)、游手好閑,希望順德能好好地引導(dǎo)和教育他。
看完信,已是夕陽西斜,順德走出牛欄時,遠遠看到站在院壩里的小侯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順德走上前去,小侯突然轉(zhuǎn)身趴在他肩上放聲大哭?!澳氵@是怎么啦?”順德很是吃驚——他從沒見過這樣一個大男人在別人懷里像小孩一樣哭。他拍了拍小侯的肩頭,安慰道:“打起精神!你爸可不愿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毙『钅税涯樕系臏I:“我才不是為他難過呢!”聽了這話,順德才注意到對方手里捏了張照片,湊近一看竟是位眼熟的年輕姑娘;再一回想,他認出那姑娘就是站在帝都酒店門口、面帶微笑露出八顆牙齒的迎賓小姐之一。他想那姑娘肯定是小侯的相好,就一指照片:“鬧別扭了?”小侯說:“她這幾天躲著我,肯定是變心了?!表樀抡f:“甭把人家想得那么賤!說不定這幾天人家真有事,再試著接觸接觸唄!”
小侯聞言破涕為笑,揣著那姑娘的照片就出了門。小侯前腳剛離開,二虎后腳就踏進了院壩。往常這個時候,兒子都在羊肉串?dāng)偵蠌埩_生意?!敖駜簜€有空了?”順德問?!敖裢頇z查衛(wèi)生,休息一晚上?!倍⒄f著朝身后招了招手。從門口進來了一個男子,跟在二虎身后直奔牛欄里的花花。這個人一進牛欄,先是看花花的牙,再是摸花花的骨骼。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這人要么是種莊稼的行家里手,要么就是牲口販子。從對方打量花花皮毛和肌肉的眼神中,順德肯定對方是牲口販子無疑。于是,他陰著臉對二虎說:“你這是又打花花的主意?”二虎說:“全城都傳開了,那個姓侯的進監(jiān)獄了。你說這農(nóng)家樂還撐得下去嗎?”順德“呸”了一聲,一口痰砸在二虎腳下:“你給我把那個人喊過來,一塊兒滾出院壩!你這是落井下石,幸災(zāi)樂禍!”那個販子臉紅得像猴屁股一樣,轉(zhuǎn)過頭質(zhì)問二虎:“你不是說和家里人商量好了要賣牛嗎?原來你耍我!”說完便拂袖而去。二虎惱羞成怒:“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花花,沒有兒子!也好!以后,你莫靠我!”話音剛落,順德的煙袋桿就伴著“你給我滾”的咆哮聲砸向了二虎的后腦勺。
次日,順德起床較往日早些。他路過小侯房間時,意外發(fā)現(xiàn)對方比他起得還早,正背對著他刷牙。順德沒有驚擾小侯,合著鋤到田間刈荒草。刈草是個費力又費時的活路。順德彎著腰從中午直干到太陽偏西,一抬頭,荒草競沒刈過半。于是,他休息了一會兒,準(zhǔn)備抽鍋旱煙。就在他銜上煙桿時,小侯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小侯步伐輕快地走來,準(zhǔn)確地說,就像是飄過來的一樣。小侯一過來就攤開手,要討順德的煙過過癮??粗『钜荒樝采?,順德猜小侯肯定遇上了喜事,便問:“見到那女娃了?”“沒見著?!毙『畹哪槼亮艘幌?。不過,他很快就面帶喜色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今天我乘公交車遇到小偷了。他在偷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的錢?!表樀乱宦犑切迈r事,就催小侯快講。小侯卻賣起了關(guān)子:“你說小偷撞見我會怎么樣?”順德問:“有沒有傷害你?”小侯回答說:“大叔,你想哪兒去了!我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小偷競打著哆嗦說大爺?shù)腻X包掉地下了,他幫大爺撿?!表樀乱宦牁妨耍牧伺男『罴y著青龍的胳膊,打心底里說:“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成了俠骨義膽的英雄!”小侯說:“還沒完呢!我這舉手之勞,把錢包失而復(fù)得的老人感動得硬拽著我到他家做客。你猜他兒子干啥?是咱這個區(qū)的區(qū)委書記!這不,吃飯時人家送給我一樣?xùn)|西。我猜你用得著,就收下了?!毙『钫f著,從衣兜里掏出只精致的鍍金打火機,“砰”的一聲打開頂蓋,一股藍色的火苗便躥了出來?!霸趺礃樱磕泓c煙正合適?!表樀掳淹嬷@玩意兒,還真有些愛不釋手,于是連抽了兩鍋煙,才繼續(xù)刈草。這期間,他看著小侯進了房間,只一袋煙的功夫,小侯又扛了把鋤頭再度走進他的視野?!澳阏Σ恍菹??”順德問小侯。小侯說閑著心發(fā)悶,學(xué)了順德的樣兒刈草。只是不足一刻鐘,他便捶著背縮進了涼亭。順德笑著說:“怎么?活路吃不消?”小侯說:“大伯,有些事我咋都琢磨不透,你說說看!就說眼下刈草吧,明曉得沒有報酬,你還掏心掏肺地干,為啥?”“這有啥奇怪的呢?種莊稼又不是做生意;再說了,莊稼人一看到田地荒,心頭就堵。”小侯把后腦勺枕在手臂上,在一塊平板處躺下,嘴里嘟囔起什么來。順德想聽明白小侯說的是什么,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閉上眼打起鼾來?!斑@崽!”順德笑罵著,繼續(xù)刈草。
快收工,小侯醒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順德正在給花花篩草,就過去給牛添拌飼料。順德做飯,他主動擇菜。夜間睡覺,小侯第一次將自己的鋪蓋搬到順德房里。小侯說:“晚上睡不著呀!”順德說:“是不是還在想白天抓小偷當(dāng)英雄的事?”小侯說:“抓小偷算個屁的英雄!不過今兒個我還是頭一次被人看得起;再說了,那人還不是一般的人物呢!”順德說:“只要做了有益的事,人人心里都看重你。”他還不忘教育小侯:“做好事可不是做英雄;而且,做一件好事容易,難的是一輩子都做好事哩!”
第二天,順德的主要活路是挖地,即是在刈過草的荒地上深翻泥土。小侯一大早起床,便學(xué)著順德的樣兒攥著鋤把掄圓膀子。才數(shù)分鐘,小侯就腰酸背痛,手臂發(fā)麻,腳桿發(fā)軟,全身汗如雨下??蛇@樣的“勞動成果”,順德卻并不滿意——剛深挖過的泥土上,又踩滿了小侯的腳印。順德說:“挖地不能亂抬步,要以自身身體為中心,鋤頭向周圍搖擺式地挖?!毙『钜乐樀碌恼f法繼續(xù)挖。因為很少干農(nóng)活,小侯挖了不足一袋煙的時間,兩掌竟起了數(shù)個晶瑩透亮的水泡。順德忙說:“趕緊把手掌包扎一下!天熱了,要是感染可不是好玩兒的!”
小侯聽了這話,放下鋤頭出了大門,吃晚飯時才回來。順德發(fā)現(xiàn),小侯的手里比出門時多了一樣?xùn)|西。順德一看,是些紙筆,便問小侯:“你這是要干啥?”小侯把一張巴掌大的胸卡炫耀般地套在脖子上:“這段時間人口普查,碰上區(qū)政府招義務(wù)登記員,我就報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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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7月29日,是小侯參加人口普查登記的最后一天。這一天臨出門前,小侯同往日一樣拍了拍順德的肩膀,算是打招呼,同時還說了一句:“大伯,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普查登記,估摸著要回遲些?!表樀抡f:“早完早回!明天你抓緊跟大伯學(xué)著料理家事,過幾天,我想回家看看自己的秋田咋樣。”小侯說:“大伯,你備些酒菜,回來咱爺兒倆好好喝幾盅?!?/p>
依了小侯的言語,順德當(dāng)天將近黃昏時分就備好了酒菜。然而華燈初上,小侯依然沒有回家。順德想小侯今天可能有些忙,就給花花添了些草料,和衣假寐等著。孰料,這一閉眼就入了夢鄉(xiāng)。迷迷糊糊之中,他突然感覺有人猛地推了他一下又一下。睜開眼,看到幾個穿著警服的陌生面孔,他吃驚地問:“你們是誰?”其中一位年長的說:“侯家公子受傷了。”“侯家公子?”順德一時想不起對方說的是誰。來者提醒道:“就是侯大慶的兒子唄!”順德的頭一下子就大了:早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咋會受傷呢?順德帶著困惑,跟著警察到了醫(yī)治小侯的醫(yī)院。在走廊上,順德看見小侯正被醫(yī)護人員用急救車推向手術(shù)室。匆匆一瞥,順德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侯雖然全身都被醫(yī)護人員包扎了起來,但血還止不住地往外淌。他趕緊問身旁的人:“這娃是怎么傷的?!身上的血咋止不住地往外流呢?!”陪同的警察解釋說:“是被人用刀子刺傷的。”刀子!順德的心緊了一下。他立馬想起上個月小侯在公共汽車上抓小偷的事。難道是小侯又一次見義勇為,被歹徒所傷?順德的淚潸潸而下,懊悔不迭地自言自語:“這孩子!當(dāng)初我怎么會忘了告訴他潛在的危險性?要是說了,他今天也不至于遭歹徒傷害??!”他忽然覺得是自己害了小侯。
時間在流逝。急救室門口亮著的燈終于滅了,醫(yī)護人員走了出來??粗鴮Ψ狡v而又無奈的表情,順德心一沉。果然,主治醫(yī)生問陪同人員:“誰是傷者的親屬?”順德問:“他怎么啦?”醫(yī)生說:“傷者失血過多,我們已盡了全力?!比缓笥肿匝宰哉Z道,“傷者和兇手之間有什么血海深仇?刀刀刺的都是要害部位。”順德問警察:“你們抓到行兇的人了嗎?”對方說:“我們是接到群眾舉報后趕到梨花巷案發(fā)現(xiàn)場的。不過,我們會盡力破案。”順德注意到,他們回答問題時的面部表情卻是不以為然的。他突然有些惱怒,以責(zé)怪的口氣質(zhì)問警察:“死者什么時候被害,你們也不知道?”對方冷冷地回答:“我們正在調(diào)查。不過,侯家公子是社會上的混混,這次不排除是他曾得罪的人或幫派內(nèi)訌所為?!表樀聠∪唬睦飬s堅信小侯之死絕不是干壞事遭了報應(yīng)。為求證,他在旁人的指引下,去了案發(fā)現(xiàn)場梨花巷。
此時,梨花巷在昏黃路燈的照射下,顯得異常空曠寂靜。一進梨花巷,順德就看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雖然案發(fā)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好一會兒,但留在街面上足有數(shù)米長的血跡仍然清晰可見,只是有些發(fā)黑。順德走在巷子里,依然能感覺到濃濃的血腥味。俯視著那攤血跡,順德仿佛看到小侯捂著傷口踉蹌前行。在血跡開端,順德看到巷對面有一條通向大街的胡同。走出胡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位置非常眼熟,便本能地尋找起熟悉的印跡來。街中央,除了來往的車輛,還有打掃街道的清潔工。
四周很靜,清潔工打掃街面的“刷刷”聲特別刺耳。凝視良久,順德終于因為清潔工揮舞掃帚的動作,記起兒子二虎因花花的糞便被罰掃街道的場景。一瞬間,當(dāng)日發(fā)生的一切都鮮活了起來:拴花花的電線桿;電線桿附近帝都酒店門口那兩名保持迷人微笑、露出八顆牙齒的漂亮小姐;當(dāng)然,還有后來出現(xiàn)的、改變花花命運的小侯。只是,小侯現(xiàn)在再也看不見花花了。想到這里,順德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順德回到農(nóng)家樂院壩時,天已大亮,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不過,當(dāng)天來農(nóng)家樂的顧客很快發(fā)現(xiàn),農(nóng)家樂大門上了把鎖。
這一天,順德外出,準(zhǔn)備辦幾件事。他想把小侯發(fā)生不幸的事告訴侯大慶??尚『钍窃谒谋O(jiān)護下喪了命,這種未盡到責(zé)任的愧疚感,使順德一路上很是猶豫。途經(jīng)法院,他突然記起今天是侯大慶公審的日子。順德想:在這個日子讓侯大慶知道獨生子被害,無疑是在傷口上撒鹽;何況,小侯的死因至今還是個謎。想到這里,順德順路去了負責(zé)偵破此案的轄區(qū)刑偵隊。剛進大門,他就看見當(dāng)時去過他家的兩名警察正準(zhǔn)備上一輛警車外出。順德忙上前問:“小侯的案件進展咋樣?”其中一名較年輕的警察說:“進展個卵子!連個證人都找不到!”那位年長的則把順德拉到一旁,悄聲說:“你還不了解侯大慶的公子,他可是在我們這個片區(qū)‘掛了號’的混混。這次出事,很難說不是做壞事得了報應(yīng)?!表樀乱宦牷鹈叭桑骸斑@位同志,你可有證據(jù)證明他被害是因為干壞事?”對方輕蔑地反駁:“那你有啥證據(jù)認定他不是干壞事?”這讓順德一時語塞。確實,目前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說明小侯的死是在什么情況下發(fā)生,又是何人所為。順德同時也很清楚,要靠帶著偏見的警察偵破此案,恐怕是沒有希望了。
順德只好懷著悲痛的心情,料理小侯的后事。在整理小侯遺物時,他看到了小侯隨身攜帶的一張照片和他本人的身份證。照片已被鮮血浸透,但這并不妨礙順德辨認照片上的面容。看著那張彩色照片上女孩陽光般的笑容,順德一眼就認出對方正是帝都酒店門前那位迎賓小姐。那個露出八顆牙齒的魅力微笑,讓順德至今回想起來心頭都會蕩起一種別樣的溫暖。順德對著照片喃喃地說:“唉!小侯走了,恐怕你再也笑不起來了。”似乎是為了彌補什么,順德特地將照片與小侯的身份證放在了一起。這時,他才注意到身份證上小侯的全名。這是他第一次知曉小侯名叫“侯成坤”。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順德深知這是他第一次了解對方,也是最后一次了解對方了。想到這里,順德噙著淚,決定要把侯成坤的死因了解清楚。
5
2000年的初秋,這座城市天天烈日當(dāng)空。在這俗稱“秋老虎”的天氣里,全城人都感受到了多年不遇的高達三十七八攝氏度的炎熱。在這樣的高溫下,城里人都在房里享受空調(diào)帶來的涼爽,順德卻頂著烈日奔波于以梨花巷為中心的大街小巷。在這一區(qū)域居住的居民,日漸對一個身穿白色夾層粗布褂、腰別旱煙袋的瘦小老頭有了深刻的印象。
起初,順德調(diào)查小侯被害事件,是以開門見山的方式進行的——他直接向周圍居民打聽出事的經(jīng)過。在他的預(yù)想中,打聽小侯被害的真相是件并不困難的事;然而,事情的進展完全出乎他所料。在與居民的接觸中,對方對小侯被害經(jīng)過的回答不是“不清楚”就是“不知道”。順德想:一個人被殺,怎么也應(yīng)該是件轟動的事,關(guān)心此事或得知內(nèi)情的人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呀!之所以打聽未果,是不是因為居民們根本不曉得被害者是誰?于是,他拿出小侯的身份證讓他們過目:“你們看看,被害的就是他——侯成坤。”被他問到的人瞅著身份證上的照片,一臉困惑地問:“侯成坤是誰?”順德補充道:“侯成坤就是侯大慶的兒子?!比思矣謫枺骸昂畲髴c是誰?是市長還是局長?”順德說:“侯大慶不是市長,也不是啥局長,就是在城中心開農(nóng)家樂的,是個有錢人?!比思揖统爸S說:“真是的!這種有錢人啊,在城里隨便扔塊磚頭都能砸到!”
順德的臉開始發(fā)燙,一半是因為自己的無知,一半是因為小侯的死因到現(xiàn)在連個眉目都沒有。不過,他還是不甘心,又繼續(xù)向?qū)Ψ窖a充說明:“侯成坤……就是一個留寸頭、身上紋有青龍的小伙子。他前段時間在這個區(qū)進行人口登記?!薄澳闶钦f侯痞子吧!”對于順德這樣的描述,終于有人回應(yīng)了。不過,對方很快就下了這樣的結(jié)論:“那個崽仗著家里有些臭錢,吃、喝、嫖、賭樣樣占全,還經(jīng)常吃外地人魃頭。這次被殺,說不定是遭什么時候結(jié)的冤家的報應(yīng)?!表樀乱粫r有些尷尬。他堅信小侯之死是清白的信念產(chǎn)生了動搖。客觀事實在提醒著他:小侯偶然行善,并不能證明其在這樁事件上是無辜的。這讓順德感到沮喪和從未有過的疲憊。對于他來言,消除疲憊最好的辦法是睡覺,恢復(fù)體力的最佳方式則是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燒幾鍋煙。
于是,寧靜的夜里,順德喂足了花花之后,燃起了旱煙。裊裊煙霧中,順德陷入了沉思。在梳理白天打聽的消息時,順德發(fā)現(xiàn)接觸的走訪對象無一親眼目睹侯成坤的被害經(jīng)過,也就是說,小侯的被害性質(zhì)尚未定論。這讓順德重新恢復(fù)了調(diào)查信心。同時,走訪毫無結(jié)果的事實,也讓順德對自己所走訪的對象以及方式產(chǎn)生了懷疑。順德想:根據(jù)小侯的被害時間判斷,自己目前所走訪的對象很可能有部分——而且是大部分——對小侯被害的具體情況并不知曉。當(dāng)然,也不能排除部分被走訪者由于工作關(guān)系,即使親眼目睹了小侯的被害經(jīng)過,但出于各種考慮,在公開場合不便透露。那么,要采取啥方式,才能使那些知情人士毫無顧忌地將小侯的被害實情講出來呢?順德再次想到了小侯被害的時間——凌晨一兩點鐘。也就是說,要是他在那個時間段去梨花巷走訪,倘若還有商家在經(jīng)營,那么那部分人中就有人可能目睹了小侯被害的全過程。于是,順德決定再次走訪梨花巷,時間就定在了凌晨。
下半夜,順德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梨花巷??戳丝唇稚?,確有極個別商家還未打烊;而且,昏黃的路燈下,還有幾名清潔工在打掃街面。順德向未打烊的商家打聽情況,果然有一家店主好心說出了小侯被害的經(jīng)過。
據(jù)其描述,一切是從其看到小侯擋在兩個姑娘面前開始的。從當(dāng)時的情形來判斷,小侯好像是在阻止歹徒對姑娘行兇。店主說話時,清潔工不知啥時也到了順德身旁,說他們目睹了小侯被殺的全過程,可以肯定小侯的行為是見義勇為。據(jù)他們講,當(dāng)時將近凌晨兩點,兩個姑娘從大街上走來,穿過胡同到了梨花巷。她們剛進梨花巷沒幾步,從一側(cè)陰影處就閃出了三名男子。三名男子都晃著利器,要兩個姑娘掏出身上值錢的東西。姑娘們打著哆嗦掏完身上值錢的東西后,三名男子又要求她們跟著他們走。就在這時,一個小伙子——也就是侯成坤——也穿過胡同進了梨花巷,看到此場景,飛身上前阻擋歹徒的拉扯。小伙子擋在兩個姑娘的面前,一邊與歹徒搏斗,一邊提醒兩個姑娘快跑。其中一名歹徒看到兩個姑娘想跑,拔腿就追。小伙子立馬從身后抱住了歹徒的腰。那名歹徒惱羞成怒,用匕首朝著緊抱的小伙子連刺數(shù)刀;另外兩名歹徒也緊跟著連刺了小伙子數(shù)刀。即便如此,小伙子倒地后仍然緊抱著一名歹徒的腿不放,這讓歹徒慌了神。倉皇逃竄中,那歹徒竟把小伙子拖了數(shù)米遠。順德激動地問:“那兩個姑娘是誰?”清潔工說:“我們不認識。不過,再見了準(zhǔn)能認出。她們長得蠻俊俏,個子也高?!边@一提醒,順德立馬想到帝都酒店門口那兩名迎賓小姐。她們不僅長得俊俏,個子也不矮,最重要的是她們中的一個還是小侯的女朋友。他趕忙拿出身上揣著的那張照片讓清潔工辨認。誰知清潔工捧著這張照片就連連點頭:“不錯!那晚上的兩個姑娘里,就有照片上這個姑娘!”
此時,已是凌晨兩點左右,大街上的帝都酒店依然燈火通明,只是酒店門口沒有迎賓小姐。順德走進酒店,對面服務(wù)臺的服務(wù)員問他是不是要住店,順德說:“我來找大門口經(jīng)常站著的兩位迎賓小姐?!睂Ψ絾枺骸拔覀兙频觊T口的服務(wù)人員有數(shù)十名,你找哪一位?”順德把懷里女孩的照片拿給服務(wù)員看。對方看了一眼,說:“你是找花花?前兩天她就離開這間酒店了?!薄盎ɑ??!”順德有些激動。這個女孩的名字咋跟我養(yǎng)的牛的名字相同呢?他更想見花花姑娘了。于是,他問服務(wù)員:“怎么聯(lián)系花花姑娘?”對方搖搖頭,說不知道,不過她問明了情況,很熱心地調(diào)出了花花姑娘的個人檔案——里面有花花姑娘的身份證復(fù)印件。通過復(fù)印件,順德知道了花花姑娘大名叫“王翠花”,家在距此城市千里遠的一個名叫“槐樹村”的村落。
順德年輕時去過槐樹村。當(dāng)時“學(xué)大寨”,他作為積極分子在那里帶頭修梯田。其實槐樹村村里村外沒有一棵槐樹,是個山高坡陡的地方,平時村民喝水都要去十里外的河里挑。要去找花花姑娘,艱難的行程、惡劣的環(huán)境對于大半輩子都與土坷垃打交道的順德來說不算啥,但要解決路上的開支卻是件頭痛的事。
順德鎖著眉回到農(nóng)家樂。月光下,莊稼因數(shù)天無人料理而明顯有些荒涼的跡象。這種感覺,就像從滿頭青絲間忽然發(fā)現(xiàn)了幾縷銀絲那樣傷感。家里回茬的包谷,可能荒涼得比眼前更甚。兒子結(jié)婚時貸的款至今未還,除了家里那幾間瓦房外,順德就只有一直陪伴著他的花花了。想到花花竟成了他最后的砝碼,順德吃了一驚。無意識問,他已經(jīng)把花花視做自己不能分離的影子了。他一邊盤算自己的經(jīng)濟來源,一邊估計侯家可支配的財產(chǎn)。侯大慶負債累累、鋃鐺入獄,順德暫住的農(nóng)家樂生意也日漸衰敗,而小侯的死更使農(nóng)家樂的經(jīng)營走向了末路。也就是說,目前,他唯一能拿到現(xiàn)金的途徑就是變賣花花了。一想到這兒,順德的眼眶濕潤了。他來到花花的食槽前,愛憐地摩挲著花花溫暖的頭頂。不過,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證實侯成坤是因見義勇為而被害,若現(xiàn)在放棄,真相很可能將永無大白之日,順德毅然決定舍棄花花。主意已定,他選了最好的草,拌了最好的料,為花花加餐??蛇@次花花卻一反常態(tài),沒有吃草,只喝了點水就靜靜地反芻。順德驀然記起老一輩曾說過:牛在絕命前,只反芻不吃草。順德突然抱著牛頸號啕大哭。
花花是在被梳理一番后牽上街的。步入二虎租住的大院時,花花吼了一聲。此時正是晌午,二虎聽到牛叫,掀簾走出了房門。順德看見二虎嘴里含著煙卷,手里還飛速地串著肉串。二虎問順德:“你把花花牽來干啥?”順德說:“我想通了?;ɑㄗ鲀r賣了,你找個主。”“主都被你氣跑了!”二虎一轉(zhuǎn)身就欲進屋。順德看出兒子還在生以前的氣,故意說:“你不找主我可就牽走了?!表樀孪攵⒙牭竭@話定會求他做這筆生意,孰料二虎一掀簾就回了房。順德一下就陷入了意料之外的尷尬中。說實在的,他從記事到如今,大半輩子都很少求人,可想到侯成坤死不瞑目,順德咬咬牙忍了。他有些惱羞成怒地吼了一聲:“二虎,你出來!”二虎畢竟是順德的兒子,聽到父親的聲音又踱出了房門。此時,院落里已經(jīng)圍了不少好奇觀望的人。眾目睽睽之下,順德“撲通”一聲朝二虎跪下了,說:“二虎,今天父親求你了,花花無論如何要找個主?!表樀逻@一跪讓圍觀者瞠目結(jié)舌,也讓二虎慌了手腳。他忙上前攙扶父親,順德卻說:“你答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
兩個鐘頭后,順德手里只剩下了賣掉花花得的兩千元人民幣和留下的半截韁繩。人們看到,他沒有攥著這些東西回農(nóng)家樂,而是去了汽車站,直奔王翠花姑娘居住的槐樹村。從城里到槐樹村,需翻過三道梁、八個溝坎。順德到達槐樹村,已是次日的午飯時間。在槐樹村找王翠花的家并不難,村民用手指了指村里那棟最高也最豪華的樓房說:“那就是她家?!蹦鞘且粭澩庥^酷似日本碉堡的樓房,外壁貼著白色瓷磚,窗戶一律裝著天藍色玻璃。順德走進王翠花家,看到王家人正圍著餐桌吃飯。王家人看著這個手里攥著半截牛韁繩的陌生老頭,一臉莫名其妙:“你找誰?”順德說:“我找王翠花?!睂Ψ接謫枺骸澳阏宜惺??”順德說:“我是為侯成坤的事來的?!蓖跫胰寺牭健昂畛衫ぁ比齻€字,紛紛放下碗筷。順德有些吃驚:“你們認識侯成坤?!”一個年長的男子回答說:“這位大叔真會開玩笑!侯成坤是我家花花的男朋友。我家這房子,就是人家墊付五萬元修的?!表樀驴戳丝捶孔樱骸斑@房子修得漂亮?!闭f完,敲了敲煙鍋。剛才那個人問順德:“你這次是為我女兒的事來的?啥事?”順德看大家正在吃飯,不愿破壞人家的胃口,只說:“你們先吃,我抽鍋煙?!钡葘Ψ匠院蔑?,順德的一鍋煙也抽完了,他鄭重地說:“侯成坤死了?!甭牭娜四樢幌伦尤琢恕2贿^,他們有些困惑地問:“翠花昨天回來咋沒提?”順德從懷里掏出包了兩層的侯成坤的遺物,給翠花的父母看,說:“侯成坤是在前些天因為見義勇為被歹徒殺害的,救的人中間就有你女兒翠花。這是他隨身帶的東西?!比缓笥謫?,“翠花呢?咋沒看到她呢?”王家人說翠花今兒個上午就走了,說她換了一個地方上班,說完把翠花的新地址給了順德。
順德攥著王翠花的新單位地址,直奔目的地。途中,順德百思不得其解:王翠花為何不把侯成坤的死訊告訴家里人?王翠花的新單位是一間名叫“香格里拉”的酒店,其規(guī)模不亞于以前的帝都酒店。只是,這間酒店坐落在省城附近的地級市,是由于周邊有煤礦、來往運輸?shù)能囕v多才火起來的。
順德到酒店時,已是當(dāng)天晚上。雖然夜色朦朧,但這并不影響順德打量香格里拉酒店門口迎賓小姐的形象。與帝都酒店相比,這里迎賓小姐的面部表情顯得呆板和僵硬,笑起來也沒有露出八顆牙齒,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吃了一驚。難道翠花不在這間酒店上班?在順德的潛意識里,凡是翠花姑娘工作的酒店,迎賓小姐都應(yīng)個個都有著自然流露的溫暖笑靨。不過,從這間酒店的工作人員口中,他得知王翠花是酒店里的公關(guān)小姐,在二樓上班。順德不解:“公關(guān)是干什么的?”門口的迎賓小姐相互擠眉弄眼,回答說:“嘖嘖!真是一個土老冒!腰身長得細、臉蛋長得俊、屁股長得翹、胸部長得大的女人最容易使男人干啥都不曉得嗦!”說完就抿嘴笑??匆妼Ψ綁男?,順德猜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心中有些不快。上至二樓,一個手拿對講機的彪形大漢正站在走廊里,看見順德就問:“你找誰?”順德把王翠花的照片拿了出來。對方看了看那張照片,對順德說:“你稍等?!比缓笥脤χv機對另外一個人說:“王翠花家里來人了?!币豢嚏姾螅粋€與翠花姑娘年紀(jì)相仿的高挑姑娘走了出來。她邊走邊用手機通話:“你家里來人啦,快點回來喲!”說完,又對著順德說:“你是她家里人吧?我?guī)愕剿〉牡胤?。”順德本想對高挑姑娘說他不是翠花的家里人,但又怕說出來之后,對方拒絕讓他與翠花見面,只好將錯就錯被帶到了王翠花住的地方。
走進屋內(nèi),順德才發(fā)現(xiàn)那間房子并非王翠花一人住,同住的還有剛才引他進門的姑娘。那個姑娘一進屋就將外套脫掉了,隨手扔在被揉得皺巴巴的床鋪上;脫下來的高跟鞋,則被踢得人仰馬翻,橫倒在床腳邊;接下來,對方說要洗澡,毫不避諱地將腳上的長筒襪從浴室拋到順德面前的沙發(fā)上。在那個姑娘睡床的旁邊,是王翠花的床。床上凌亂不堪,不亞于前者:被子被揉成麻花狀,堆在床上,其中一只被角無力地耷在地面;在床角的一側(cè),數(shù)只蒼蠅圍著一條沾著血跡的內(nèi)褲嚶嚶嗡嗡。順德一陣惡心,不由得捂鼻后退,可沒幾步后腦勺就碰到了某個物件。他一抬頭,驀然發(fā)現(xiàn)屋中央牽著一根涼繩,上面晃悠著一只胸罩。順德一時手足無措。正在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時,剛才進浴室的姑娘出來了。她告訴順德她叫“蘭英”,和花花共事多年。這一解釋,順德突然記起清潔工說過,侯成坤當(dāng)時救的對象是兩名看起來關(guān)系密切的姑娘。于是他試探著問:“你們在帝都酒店共過事?”那姑娘說:“那當(dāng)然咯!我們在那里一起上了三年班?!表樀乱幌玻骸斑@么說,翠花前幾天遇到歹徒時,你也在場?”姑娘很警覺地問:“你是誰?”順德說:“我是救你們的那個人的朋友。我這次找翠花沒別的事,就是因為她是當(dāng)事人。你們可能也聽說了,人家是為了救你們才被歹徒殺死的。希望你們能站出來,為他的死說句公道話?!睂Ψ揭荒樌淠卣f:“你去找翠花!當(dāng)時人家是為了救她!”說著又轉(zhuǎn)身進了浴室。
這時,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姑娘走了進來。她看到順德吃了一驚:“你找誰?”“我找王翠花?!表樀铝粢饬藖碚咭谎郏瑳]認出來是誰。那姑娘一臉困惑地說:“我不認識你?!表樀逻@才知道眼前的姑娘就是他要找的王翠花,便說:“前些日子,帝都酒店門前電線桿上拴了頭牛,牽牛的就是我?!睂Ψ接行┎荒蜔骸澳阏f什么呀?我不認識你!”順德從口袋里掏出照片:“你認識她嗎?”王翠花一見到那張照片就奪過去貼在胸前:“你從哪里拿到我的照片的?”順德說:“你認識侯成坤吧?這可是他的遺物?!贝浠ㄟ@才注意到照片上的血跡,三把兩把就把照片撕得稀爛:“我早和侯成坤斷絕往來了!”順德說:“我到你家去過,他生前可是為你花了不少錢?!蓖醮浠▎枺骸澳闶钦l?你到底要干什么?”順德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侯成坤為救你們被歹徒殺了,你們要是有良知,起碼該對他的死說句公道話吧!”翠花一臉不屑:“那只怪他多事!又不是我們喊他幫忙的!”順德還想說什么,卻只見翠花打著呵欠說:“我們要休息了?!?/p>
事情急轉(zhuǎn)直下,這大出順德所料。回家的路上,他剜了幾次煙絲都沒剜到卻渾然不覺,最后居然還將又苦又澀的煙泥吸進了喉管。他惱怒起來,隨手就將多年來像影子般伴著他的玉蘭咀煙袋鍋拋了出去。剛拋出去他便后悔了,下意識伸手想把它撈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返程的客車上。
客車飛馳。透過車窗,順德看見窗戶外亮著燈的人家,許多正興味盎然地打著麻將。觸景生情,順德驚覺:他尋找證人王翠花的過程又何嘗不是一場義無反顧的賭博?只是結(jié)果他是輸家。算了算投入的“賭注”,順德發(fā)現(xiàn)自己損失的不止是相濡以沫的花花和鐘愛的玉蘭咀煙袋鍋,就連手頭攥著的半截韁繩,也不知什么時候丟了。這樣一想,他有種想哭的沖動。他不由得想起了已故多年的老伴,想起老伴第一次進家門時朱唇微啟、八顆皓齒微露那種羞澀而楚楚動人的表情。那種表情的背后,有著賢惠、真摯、勤勞、淳樸、善良的品質(zhì),使他日后每每回憶起,都無比感動和自豪?,F(xiàn)下那個叫“王翠花”的姑娘,笑起來明明和老伴很像,卻使他上當(dāng)受騙了。他想不通:這場以一個人最基本的正義、良知和責(zé)任心為賭注的賭博,怎么會輸呢?
6
2000年的秋天,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順德在返程的客車上打開車窗時,就已感覺到雨絲打在臉上;然而令順德始料不及的,是秋雨自此開始連綿起來。與順德有同樣感覺的,還有他的兒子二虎。二虎的夜市攤子是露天經(jīng)營,這樣的天氣,使二虎的羊肉串生意被迫歇了業(yè)。其實,在這座城市里,有相同感覺的又何止他們二人。連綿的秋雨給外出的行人帶來了諸多不便,但即便如此,凡從梨花巷經(jīng)過的人們,都會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巷內(nèi)所有電線桿上都有一處被雨水洇得慘紅。慘紅處,還往往留著用糨糊粘貼的、未完全被扯落的紙片。顯然,有人在紅紙上寫了什么,張貼在電線桿上,又被人扯掉了。數(shù)日下來,被雨水洇紅處始終有人在不斷張貼紙張;而那些紙張又無一例外地被人撕掉。雖然過路者看不清紙上寫的內(nèi)容,但那種冒著秋雨、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德在電線桿上張貼紙張的堅持,卻使路人暗暗稱奇。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座城市彌漫著的潮濕霉酸味越來越濃。在這讓人昏昏欲睡的氣息里,城里有一部分人開始意志消沉,行動懶散;另一部分人卻發(fā)現(xiàn)了商機,積極“淘金”。二虎屬于后者。在二虎眼里,因為連綿秋雨而價格上漲的包谷棒子,就是他的一桶金。于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深夜,二虎租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準(zhǔn)備偷偷把包谷棒子運進城。之所以偷偷行動,是因為運輸?shù)娜嗆囀菦]有任何手續(xù)的黑車——這樣,運輸費用自然很低廉,被查扣的風(fēng)險也相應(yīng)增大。為規(guī)避風(fēng)險,二虎選擇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進城時,還熄了照明燈。不過,途經(jīng)梨花巷時,二虎還是被嚇了一跳——有幾名身穿黃馬甲的清潔工在馬路上晃動,二虎誤認為他們是警察。經(jīng)此一嚇,他格外小心,推車前總要先小心翼翼地打探情況。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有數(shù)名清潔工正在清理電線桿上張貼的紙張。又前行了約五百米,在梨花巷與大街交接處的一個背光的角落,他聽到了“沙沙”的聲響,不由得探過頭去。這一探,他便愣住了。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確切地講,是一個圪蹴著的身影。城里人是不會圪蹴的。那個身影,是他的父親順德。只見父親渾身濕淋淋的,雙手用力攥著尚未張貼的紅紙,突然把它們撕得稀爛。從一張還未撕爛的紅紙上,二虎依稀辨認出了“尋找侯成坤見義勇為事件的目擊證人”的字樣。他問父親:“找到證人了嗎?”順德頹然地說:“找到了?!倍枺骸罢l呀?”順德用手指了指前面的清潔工。“你是說那些人?!”二虎突然想到剛才那些清潔工聯(lián)手清理電線桿上張貼著的紅紙的舉動,一瞬間全明白了。他頓了一會兒,對父親說:“我們回家吧!”順德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在被二虎扶起身時,突然號啕大哭。就這樣,二虎牽著父親被紅紙染紅的手,坐上了拉包谷棒子的農(nóng)用三輪車。
順德感到絕望的時候,天氣卻意外晴了。一天,順德突然發(fā)現(xiàn)農(nóng)家樂外面的墻上被醒目地寫上了一個“拆”字。這預(yù)示著不幾日這個農(nóng)家樂就將不復(fù)存在,也預(yù)示著他該離開這座城市了。
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他去見了侯大慶。他對侯大慶說:“對不起,是我把小侯害了?!焙畲髴c說:“小侯從小沒被教育好,干了不少對不起社會的事,這是報應(yīng)呀!”順德糾正他說:“不!小侯這次是見義勇為被歹徒殺害的!”侯大慶問:“抓到歹徒了?”順德有些悲憤:“沒人肯站出來為他作證呀!”
一個月后,侯大慶見義勇為的行為卻出乎意料地真相大白。當(dāng)?shù)毓矙C關(guān)在破獲其他案件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罪犯竟是殺害侯成坤的兇手。據(jù)兇手交代,他們當(dāng)時殺害侯成坤的動機,是嫌其多管閑事。那時,順德已回到鄉(xiāng)下。二虎興沖沖地將這個消息告訴父親時,順德正挎著草籃在秋田里割草。二虎想不通:花花都不在了,還割草干啥?他搖了搖頭,對父親說:“殺害侯成坤的兇手抓到了!”順德說:“抓到又能怎么樣?”二虎說:“侯成坤被認定為見義勇為的英雄了!”順德有些心不在焉:“見義勇為的英雄又能怎么樣?”二虎不解地問:“你前段日子千方百計地在城里折騰,不就為了這一天嗎?”順德突然傷心地說:“花花呢?我的花花再也回不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