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廣州時已臨近正午,飛機引擎靜下來后,我望向窗外,光影一縷縷地穿透舷窗灑進艙內。走出機艙,艷陽照得人目眩。流光如瀑布飛墜,濺得滿城云蒸霞蔚。
一行人坐上前往臺山的汽車,車內冷氣幽幽直吹。我靠著窗發(fā)神,看著光屑似乎被茶色的玻璃窗吞沒,感受著眼前景物逐漸消失的快感。車子在高速路上飛快地行駛,開往那個陌生的城市。關于臺山,除了明代中葉臺山(原為新寧縣)人民合力抗擊倭寇以及抗日時期慘絕人寰的“臺山大饑荒”事件外,我對其一無所知。它不過是默然躺在歷史書中的一個地名,帶著歷史所賦予的觸目驚心的結痂,在瞬息萬變的時間長河中安然佇立。
車子停在一個酒店外,抬眼便望見零星的椰樹兀自青翠于道路旁,在盛夏的微風中緩緩搖曳。午飯后大家各自回酒店休息,我臨窗而望,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末世紀情調的老電影。這里就是臺城。有人說臺山小到只剩一座城市——那就是臺城,其實這話有點意思。臺城是臺山市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交通樞紐,濃縮著臺山歷史的光榮與痛楚。在外人連“臺城”與“臺山”這兩個概念都混淆不清的時候,她的面容依然安靜。這座城是這樣的古老,每一種色彩都像一種言說,霎時抖盡繁華重拾淳樸,卻絲毫沒有倚老賣老的虛張聲勢,仿佛一片磚瓦便是一段前塵往事,一棵老樹便是一場過往煙云。
休息好后,我們啟程前往黑沙灣。天色漸晚,與落日擦肩而過,我百無聊賴地看著暮色四合。車窗外,微雨時有時無,“嚶嚶”地垂泣。漸行漸遠,我卻越來越有如歸的感覺,仿佛這模糊道路的盡頭就是我的歸宿。
下車后雨正好停了,風盡興地舞弄我的裙擺。黑沙灣是世界罕有的黑色沙質海灘,沙質細密、均勻,沙體內含多種礦物質,是珍貴的天然保健沙灘。以前聽說:一個人記憶最深處的片段,就是人腦有意識的開始。那么,我所能想到的最遙遠的記憶,是連云港那片海。我出身于江蘇連云港,在海邊長大,三歲才回到四川。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成碎片,只留下朦朧、殘破的印象:海,船舶,山?;蛟S,正是那一陣陣海浪聲讓我對這個世界有了最初的感識。海水野蠻地粉碎了古老的珊瑚礁,海因而有哭泣的聲音。只是,在大海的眼眸里,誰又看到了誰的身影?如今翻看當年的照片,已無絲毫印象,像是在看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小時候,我曾因學游泳而嚴重溺水,頭一次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去。求生的本能讓我的頭腦瞬間空白,除了活下去再沒別的念頭,直至被救上岸后仍驚魂未定,從此,看到波浪便心有余悸。如今再臨大海,與海四目相對:一雙似見著了親人,盈滿淚光;而另一雙卻僅剩漠然。我已回來,卻興許再也回不去了。天色陰霾欲雨,周圍的一切都柔和下來,如美人遲暮。我隨著水姿行走,感念白天陽光來訪,使海水絲絲溫暖。浪一遍遍地涌過來,我想靠近卻又害怕。此后,我們還去了月亮灣。那里的海水是鉛灰色的,渾濁暴戾。寬闊冰涼的海面被風吹起不斷翻涌的波濤,幻滅又再生,令我無端憶起舊事。我因害怕,只能赤足在海邊獨自行走。不耽溺也不哀傷,只是平平靜靜地走,望著大海,如同與自己的孤獨面面相覷。海浪陣陣,我不懂它的言語,只是默默諦聽。海風肆意地舞弄我的頭發(fā),我只覺這是天地間難得的短暫歡愉。歡愉令我著迷。
到臺城的第二日,大家起了個大早,在清晨的臺城里漫步。閑步于湖面的一座橋上,微風徐徐,鳥語嚶嚶。我心悅于這樣寧謐與平和的時刻:太陽尚未褪去層層睡袍;行人寥寥;空氣因還未被過往車輛裹上灰塵而格外地輕,舒暢地游于肺腑之間;小城是這樣的優(yōu)美祥和。吃過早飯后,我們前往水布鎮(zhèn)岡寧圩——電影《讓子彈飛》里“鵝城”的所在地。城門就在岡寧圩靠近潭江河的一側。影片中張麻子與湯師爺一行南下來到鵝城,一群女子鑼鼓喧天,迎接縣長就任,場面甚為壯觀;而我所見到的鵝城以及臨江而立的三座碉樓,仿佛垂暮的老人,孤身屹立于山水之間。影片將這里包裝得甚是炫目傳奇,然繁華舊夢已過,它不過是一座兀自躺于窮鄉(xiāng)僻壤的古鎮(zhèn),尷尬地等待好奇的游人賞閱。那些華麗的故事與身影,是再也尋不見了。居民仍然有條不紊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故事情節(jié)再美,又與他們何干?
在路上,偶遇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倚在門邊,瘦骨嶙峋,嘴角不停微顫,似乎喪失了行走與說話的能力。她的老去讓我心驚。我問同行的人:“如果有一天你這樣老了,還愿意活下去嗎?”這個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無法確定生命的意義,我只確定一件事:我們只有一次活著的機會。但愿到了霜發(fā)覆額的年紀,我還有興致飲幾滴好酒,唱幾曲驪歌;還有太平盛世,允我輕雨聽簫,倚欄觀云。
去了臺城一中和翁家樓后,下午又到了《讓子彈飛》中黃四郎和張麻子多次較量的地方——端芬鎮(zhèn)的梅家大院。整個大院只有我們一行游客??吹贸鲞@里曾作為旅游景點宣傳過,只是電影熱潮已過。居民們自得其樂;而我,不過是一個冒昧的路人,迢迢趕來妄圖再做一場陳年舊夢。
《讓子彈飛》情節(jié)構思巧妙,暗線極多,十分耐人尋味。對其中的隱喻,觀者眾說紛紜。其實無所謂真相,世上沒有一條定理能自詡為“永恒的真”,答案只在各人心中。歷史人物沉沉浮浮、杳無蹤影,誰能妄下定論?導演也不過想借影片表達自己的想法。片末,張麻子拿槍指著花姐,念著兄弟舊情以及對花姐的一絲好感,不忍心下手。他說:“我喜歡你這樣的樣子。”
“我喜歡你這樣的樣子。”除卻復雜的隱喻,原來,這還是一個深情的故事。
這日回到酒店后,聽聞了“韋森特”臺風要在晚上登陸臺山的消息。半夜被狂嘯的臺風驚醒,房間在肆虐的風聲中倏然問卻更加闃靜。什么都聽不見了,只??耧L暴戾乖張、肆意奔放。我心一驚,竟無端想起一些面孔來。次日出門,臺城一片狼藉,像一匹被馴服的奔馬,黯然舔著傷口,瞬間只覺千古荒涼。落雨紛紛,到處有慶祝生誕的歡歌,到處有凄苦潦倒的傷心者。上午又去了臺山博物館以及一家玉館,我卻已無心欣賞。博物館里陳列著的舊物以及一些逝去的名字,好似一句多年之前的動人情話,靜靜擱淺在歲月深處。
夜晚,臺城絲毫不喧囂,頭頂沒有星辰點綴,只有一輪孤月在云中穿行,時明時晦,走走停停。多年前在北京,夜晚滿目燈光細碎閃耀,萬家燈火繁麗勾連;沿著滿街霓虹漫無目的地行走,行人仿佛披著華服的骷髏,被圍困在自己的生活里。而眼前的臺城,面容安靜,等待著被損傷后的重塑。
次日,大家在參觀了“海永無波”主題公園里平倭紀功的石刻后,便坐上了去機場的汽車。離開臺山時,我探出車窗回望,與大路旁一株桃色的野花錯肩。這花帶著春天的綺艷,在沉沉鉛云的映襯下,分外明媚顫動。這是一曲夏日驪歌,陰霾的天色已將舊事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