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宋以來,佛教影響日漸擴大,并對上層人士產生作用。方相氏所代表的兇狠勇猛的儺儀顯然有悖佛教意旨。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人們更愿意用和平溫雅的祈福來替代氣勢洶洶的驅鬼活動,寬容與妥協成為主流。宮廷儺中那個黃金四目、齜牙咧嘴的方相氏,從此不再受到重視。從現有資料看,在這一時期,儺的世俗化、娛樂化加強了。宋代宮廷儺已經由教坊代辦,出現娛樂化、世俗化和戲劇化特點。此時,整個國家的禮樂系統(tǒng)與《周禮》的理想化形態(tài)相去甚遠,“以禮天地”的宗旨開始變質為“娛人耳目”。古代壯哉的狂夫方相氏,到了明清以降衍變?yōu)榫乒怼⑸?,從中體現出中國古代官僚體制在后期的高度專制和政治高壓下形成的文化犬儒化。
[關鍵詞]方相氏;鐘馗;宮廷儺;以禮天地;娛人耳目;文化犬儒化
[中圖分類號]I207.3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20-0005-05
在華夏大地,從周、漢、唐以來,儺一直在宮廷、軍隊和民間流行?!吨芏Y》、《禮記》、《后漢書》、《東京夢華錄》等對儺都有相當篇幅的記載。
一、周漢時代:儺興與儺盛
有關宮廷儺較早的官方文字記載當屬《禮記》。在整理相關資料的過程中比較下來,其意更古樸,文字風格也更古老一些。這段文字見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17“月令”第六。它不但記載了早期宮廷儺的一些特點,更主要的是說明其來歷和產生的背景。為一窺全貌不做斷章取義,錄全文如下:
季冬之月,日在婺女,昏婁中,旦氐中。①
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大呂。其數六。其味咸,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疑為“賢”)。②
雁北鄉(xiāng),鵲始巢,雉雊,③雞乳。④
天子居玄堂右個,乘玄路,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閎以奄。⑤
命有司大難,旁磔,⑥出土牛,以送寒氣。⑦征鳥厲疾。⑧乃畢山川之祀,及帝之大臣,天之神祗。⑨
譯文⑩:
季冬月——也稱臘月,就是農歷第十二月,太陽在婺(wù)女、昏婁、旦氐三星座中行走。
這個月的壬癸日,它的統(tǒng)領者是顓頊,11主宰者是玄冥。這是個屬“蟲”的日子。它的聲音是“羽”聲,在音律中為“大呂”律。它的數是六。它的味咸,而且有臭朽之氣。在這個日子進行祭祀,(就得)祭祀先賢。
(這也是立春節(jié)氣所在之月)大雁還在北鄉(xiāng),喜鵲開始建巢,野雞開始鳴叫,家雞開始孵雛。12
天子住北(玄,北)堂東偏處,乘走北路,駕鐵黑色的馬,插載黑色有鈴的旗幟,穿著黑衣,佩戴黑玉,吃黍與豬,所用器皿要閎大并要掩蓋起來。
(天子)責成有關部門舉行舉國之“大儺”,在四方城門殺牲祭祀,建造代表季冬之月的地支“丑”——土牛(取其以土克水之意),送走陰寒之氣。此月如鷹隼般代表厲疾殺氣最盛之時。(用此大儺后)方可結束對山川,以及帝王將相、上天神祗的祭祀。
《禮記》的成書年代和作者狀況也是眾說紛紜,但大致框架在周代及春秋戰(zhàn)國秦漢時期——跨度大約是公元前1200至公元前200年左右,由多個作者編撰,采集了不少古代章句。要知道,那個年代的“書”就是木簡或竹簡,用毛筆蘸墨手書文字于其上,再用繩子編卷起來。一不小心,繩子一斷,就很容易“斷章”或脫句、脫字。時人在采集前人的文章時,就很有可能前言不搭后語。
在對上述文字的解讀中,就可以感受到這種斷章脫句的狀況。比如前面引文中的“征鳥厲疾”一句,就有些莫名其妙,感覺是硬插了一杠子,前后不接。也難為了后世的注疏之人,學問倒是很大,可膽子比較小,不太敢質疑古代圣人的圣書,只敢問責于非圣人的同類。所以,在此句之后,“乃畢……”的,就啰里啰嗦注疏了一大通,其實不外就是說自己同類注疏得不對,沒有把祭祀的順序弄明白,還扣了前人熊氏一頂大帽子——不顧“尊卑之序”:“故以為尊卑之序,無義例也。熊氏云:‘孟冬祭宗,至此祭佐,唯天’,恐非也。”這頂帽子可是不輕。
我國古代治學傳統(tǒng)中,早就有“六經注我”與“我注六經”的說法。其實,通讀一下這些文本就會發(fā)現,這些原文文本本來就有些亂,不少地方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你不怪原來的文本,只揪住后人的注疏,本末倒置,怎么弄得明白?還讓更后來的人一頭霧水,更加不敢質疑原文文本的問題。所以,有些注疏,尤其是歷史上權威人士的注疏,很容易成為后世解讀的陷阱。
《周禮》和《后漢書》中有關儺的文字更多,但其文字文風都不如《禮記》的古樸。我們已經在有關方相氏的章節(jié)里窺見了《周禮》和《后漢書》的風貌,在此就從略了。
二、北宋時代:樂起而儺萎
到了宋代(960~1279),除了中期北宋第8任皇帝徽宗趙佶(在位25年:1100~1125)和第9任皇帝欽宗趙桓(在位2年:1125~1127),以及后期南宋第15、16、17、18任皇帝(在位15年:1264~1279),除了這幾位皇帝的在位期間經歷了幾十年的民族戰(zhàn)爭以外,大宋王朝以其最具特色的政治制度——文官制度,將社會治理得相對穩(wěn)定,生產力發(fā)達,人民富有,市鎮(zhèn)林立,市民文化空前發(fā)展。新的藝術形態(tài)——中國戲曲形態(tài)正是成形于此時。
同時,唐宋以來,佛教影響日漸擴大,并對上層人士產生作用。方相氏所代表的兇狠勇猛的儺儀顯然有悖佛教意旨。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人們更愿意用和平溫雅的祈福來替代氣勢洶洶的驅鬼活動,寬容與妥協成為主流。宮廷儺中那個黃金四目、齜牙咧嘴的方相氏,從此不再受到重視。
從現有資料看,在這一時期,儺的世俗化、娛樂化加強了。宋代宮廷儺已經由教坊代辦,出現娛樂化、世俗化和戲劇化特點。此時,整個國家的禮樂系統(tǒng)與《周禮》的理想化形態(tài)相去甚遠,“以禮天地”的宗旨開始變質為“娛人耳目”。這是最應當引起注意的:中國戲曲的誕生不單單是一種物化的表現形式的發(fā)育,更是一種內在的形態(tài)在萌動萌生。其中尤其重要的是人的思想意識、精神靈魂的釋放。
在北宋王朝第4任皇帝仁宗趙禎(在位41年:1022~1063)時期,算是宋朝比較安泰上升的時期。這位太平皇帝洞曉音律,喜好自己作曲編舞。13他在宮里想了寫了覺得沒勁,還要給教坊互換,彼此切磋技藝,創(chuàng)作出了54個作品。
這位皇帝曾經跟丞相王曾(977~1038)14對話,討論古今樂之異同。王曾告訴他古樂是“以禮天地”的,所以“聽者莫不和悅”;今天的“樂”離開這個古意甚遠,徒然“娛人耳目”、“蕩人心志”而已。還話里藏話告誡皇帝,不要“流連荒亡”于此?;实勐犃擞行M愧,帶點檢討意味地顧左右而言他,說自己是連技巧也不行,在宮廷內外的宴游所聽所看的,也都勉勉強強,的確不怎么樣。這段文字見《宋史·志第九十五·樂十七》:
仁宗洞曉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賜教坊,或命教坊使撰進,凡五十四曲,朝廷多用之。天圣中,帝嘗問輔臣以古今樂之異同,王曾對曰:“古樂祀天地、宗廟、社稷、山川、鬼神,而聽者莫不和悅。今樂則不然,徒虞15(娛)人耳目而蕩人心志。自昔人君流連荒亡者,莫不由此。”帝曰:“朕于聲技固未嘗留意,內外宴游皆勉強耳?!?/p>
這說明宋代宮廷的藝術形態(tài)的確開始悖逆了《周禮》“以禮天地”的宗旨。有趣的是,從上面的對話中還可以看出,他們不是不懂這個,不是沒有意識,不是故意違背古意,而仿佛是有一股力量把這種藝術形態(tài)向“娛人耳目”、“蕩人心志”的方向偏移過去,連當時的精英大臣也甚感無助和無奈,甚好此道的皇帝更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皟韧庋缬谓悦銖姸边@種話,顯然是史官暗諷的筆調,其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這股力量實際上就是人的覺醒。超越鬼神,關注己身的意識形態(tài)開始聳動。中國戲曲形態(tài)與古希臘戲劇在這一點上是同構的,其內在狀態(tài)由神鬼而人生,由向上仰望而平視關切,由祭祀天地、敬拜神靈而娛人耳目、蕩人心志……
樂起而儺萎。這個樂已經不單單是為了獻給天地神靈,更是為了快樂自己。儺的神圣性和莊嚴性開始萎頓,而其娛樂性和世俗性大大增強。
三、宋、金、元:儺儀轉儺戲——儀式性變娛樂性
宋(960~1279)、金(1115~1234)、元(1271~1368)時代,前后400余年,是中國文化重新創(chuàng)立的時代。這個時代也是全面超越所謂“大唐盛世”的時代。無論是經濟基礎還是上層建筑,從農業(yè)及其延伸的各種副業(yè)、耕作技術、冶金礦產、制作工藝,以及市井生活、消費水平、城市化進程,直到教育、科技、藝術、文化,宋、金、元時代至少堪稱空前。
這也是一個中華民族大融合的時代。新的血液注入各民族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雜交優(yōu)勢”使得中國古老的文明更具有包容性和生命力。中國古文明沒有斷檔應該與此有關。后世史官頗有“大漢族”的民族主義傾向,對北宋漢族皇帝被金朝俘虜的“靖康之恥”有些耿耿于懷,一葉蔽目,難以公斷宋、金、元時代的成就。后世有清以來,又再逢漢族士大夫強烈的“驅逐韃虜”民族主義口號的掃蕩,這個“宋、金、元盛世”遂被窒滅于史官筆端。
這更是一個引領全新的藝術潮流的時代——中國戲曲在此時誕生。它突破了中國文化中詞長期超越曲的文學大一統(tǒng),開創(chuàng)了藝術的新潮流。書齋化、精英化的文學被綜合進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形態(tài)——戲曲中。表演化、大眾化的戲曲藝術躍上中國舞臺。從發(fā)達的都市到偏僻的鄉(xiāng)村,從田間地頭到皇家盛宴,中國戲曲從此成為中國人不可或缺的文化生活必需品。
從戲曲發(fā)生伊始,儺儀便開始向儺戲轉化。宮廷儺儀蹤跡難覓,儺戲尚有保留。它原本具有的驅鬼性質的儀式化已經淡然褪色,娛樂性質的表演化成為儺戲的主要特征。宋朝宰相王曾的那一番勸導皇帝的話語,就是這種轉化的另一面佐證。
這個時期相當于西方中世紀后期,正是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期的前夜。
也正是在這樣一個大融合、大洗牌的時代,古老的“以禮天地”的大儺開始退出宮廷舞臺。它的另一支脈鄉(xiāng)人儺,也開始隨著城市化的進程而衰微下去。以敬拜妖魔鬼怪為主的巫儺開始在各地出現。真正具有古代毆鬼驅疫意義的儺儀已不多見。
四、明清:鬼成了神,不再被“毆”和“逐”
到了后世,尤其是明清以來,佛教進一步盛行,儒、釋、道漸次合一。人們逐漸把早期妖、怪和鬼的暴戾性淡化,進一步強化了其神秘性,鬼成了神,它們被頂禮膜拜而不再被“毆”和“逐”。古代的疫鬼——瘟,變成了神——瘟神;還有龍也從古代民間儺里的怪——傳說中被哪吒抽筋扒皮的妖,逐漸被神化為龍神了。
溫和的妥協方式取代了古代對峙的爭戰(zhàn)方式。人們開始巴結討好這些妖、怪和鬼,甚至哈鬼崇鬼。妖鬼圖騰處處盛行,偶像崇拜處處皆現。“以禮天地”的崇高和去偶像化特色,僅僅保留在國家級的祭祀活動中。
從皇親國戚到庶民百姓,此時的中國早已是“千妖競發(fā)”、“萬怪流傳”。從南到北,由東至西,中國人不管東方、西方,外來的、本土的,只要是個靈怪,都一概崇拜。沒有影兒的,只要有需求,人們就造就新偶像來拜。甚至不惜附會構想,建造了一個“鬼城”,16在那里造就了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讓善男信女們頂禮膜拜、燒香磕頭。到了后世,人們造就偶像化的妖魔鬼怪更是牽強附會、胡編亂造、粗糙低俗、聳人聽聞。
食氣鬼和慾色鬼都來自豐都鬼城,從中可以看到這種造鬼、拜鬼的心態(tài)和意識的特性。
食氣鬼:此鬼靠吸食空氣果腹,因而對各種氣味特別敏感,能辨別天地間的各種氣味。閻王爺派他守關,他能辨別出混雜在蕓蕓眾生之中的各種鬼魂的異味,并將其擒獲。
慾色鬼:此鬼本名五通,原是精怪,源出于惡鬼魈魎,原型是喜淫人妻女的狒狒、猿猴之類,故在元、明、清時期主要以淫鬼面目出現于世。后因人們難于治服此鬼,反而對其崇奉祭祀,尊其為神,并為其修了廟宇。宋代洪邁在《夷堅志》中記載了許多五通鬼淫惡的劣行。五通最喜淫,因而可隨人心喜慕而變形或現出本來面目,或現美男、或現蛟龍、或現猿猴、或如是蝦蜞等,體相不一,皆矯捷勁健,陽壯偉岸,實為天下第一兇險淫鬼。但有許多剛直之士偏不信邪,與此鬼相斗,終將其打入地獄。
明代徐道在《歷代神仙通鑒》中就描述了元朝劉基智斗五通的故事。
通過此鬼舉手相撲、急不可耐的形體動作和猙獰嘴臉及其基座象征性圖紋的映襯,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其淫亂無度的本性。17
(一)宮廷:番神儺戲成為帝王的宴會伴唱
這一時期,隨著儺的衰微,中國戲曲卻不斷發(fā)展成熟。儺在中國戲曲的發(fā)育發(fā)展中起了多大作用,產生過多大影響,學者們已有眾多論述,其中有一點可以肯定,儺對中國戲曲的產生具有催化作用。
不過,還有一點也值得注意:就是這個時期的中國戲曲形態(tài)的成熟是伴隨著專制體制的愈加僵化以及民間意識形態(tài)的愈加萎縮進行的。同時,還伴有中國社會越演越烈的偶像崇拜、鬼文化興盛的特殊背景。這使得儺所蘊涵的“以禮天地”、“驅逐疫鬼”的生命力,在清代以來傳統(tǒng)戲曲的花部中沒有被傳承下來。儺儀中對天地的敬畏、對疫鬼魍魎的憤怒逐漸淡化。龍的偶像化超越了去偶像化的“昊天上帝”,它成了人君的化身。簡單粗暴的“皇帝決定論”替代一切、壓倒一切。這些都是直接導致明清以降的花部戲曲庸俗不堪的“大團圓”結局的肇因。
在明清時代,宮廷儺進一步衰微。在《明史》、《清史稿》這類正史中已沒有正式的宮廷儺的記載?!肚迨犯濉肪?8志第六十三“禮”七(嘉禮一)有那么一點相關文字,所寫的已經不是宮廷儺儀,而是平定金川地區(qū)后,所俘虜的“番童有習鍋莊及甲斯魯者”,前來獻演“番神儺戲”。只是為了好玩,慶賀勝利,看看開心,“命陳宴次”,成為帝王宴席上的伴唱而已,已經毫無儺所蘊涵的“驅疫”意識和意義。
凱旋宴,自崇德七年始,順治十三年定制,凡凱旋陛見獲賜宴。乾隆中,定金川,宴瀛臺;定回部,宴豐澤園;及平兩金川,賜宴紫光閣。其時所俘番童有習鍋莊及甲斯魯者,番神儺戲,亦命陳宴次,后以為常。道光八年,回疆奠定,賜宴正大光明殿,是日大將奉觴上壽,帝親賜酒,命侍衛(wèi)頒從征大臣酒,余如常儀。
在這樣的情境中,儺已經徒具其形式而喪失其狀態(tài)。所謂“徒有其表”耳!
(二)方相氏與鐘馗:難以確切考證但又有多重關聯的混雜衍變
郭煌寫本S.2055《驅儺詞》,后由我國著名古文獻學家王重民定名為《除夕鐘馗驅儺文》,是迄今可以見到的有關文獻中鐘馗出現的最早記載。為一窺全貌不做斷章取義,錄全文如下:
正月楊(陽)春擔(佳)節(jié),萬物咸宜。
春龍欲騰波海,以(異)瑞乞敬今時。
大王福如山岳,門興壹宅光輝。
今夜新受節(jié)義(儀),九天龍奉(鳳)俱飛。
五道將軍親至,虎(步)領十萬熊羆。
衣(又)領銅頭鐵額,魂(渾)身總著豹皮。
教使朱砂染赤,咸稱我是鐘馗。
捉取浮游浪鬼,積郡掃出三峗。
學郎不才之慶(器),敢請宮(恭)奉□□。
從方相氏到鐘馗,這里面的混雜衍變有很多細節(jié)難以知曉或已湮滅。但他們之間基因流傳從形似到神似的基點似乎給我們某種啟示:民間傳說和歷史遺傳的混雜衍變雖然會給考據帶來迷霧,但也從其基因反映出的形神中,可以窺見其遺傳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軌跡。18從看森林的位勢觀察,就會發(fā)現他們之間的一種命定的關聯。方相氏與鐘馗,就是在這里可以被我們勾連起來。
《除夕鐘馗驅儺文》中的鐘馗形象,與漢代文獻所記載的方相氏形象基本沒有多大變異;進一步,其具體功用、行為方式、規(guī)儀章法,也都大同小異。除了姓氏的不同,他們之間基本可以直接置換。
(三)方相氏:衍變?yōu)轷铬溉蛔砩鷫羲乐畱B(tài)
此時,方相氏也由周漢以來一個呲牙咧嘴、威風凜凜、光明磊落的狂夫壯漢,變成了宋代《三禮圖》中和和氣氣的文官模樣。到了明代宮廷的教坊劇《福祿壽仙官慶會》中,他更顯出一番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的官場做派。19進入到清代,他更是有些墮落——他順服了、變乖了,腆著一個酒肉肚子,色迷迷、哼哼嘰嘰、搖搖擺擺,雌性化了,落入溫柔鄉(xiāng),顯出一副醺醺然醉生夢死之態(tài)。清王素20《鐘馗圖》就是很好的說明。
王素《鐘馗圖》描繪了五仕女簇擁著酒醉的鐘馗夜歸的情景。鐘馗作張髯大腹、步履蹣跚之狀,雙目斜視,左右脅各有攙扶侍女一人,后側一侍女護送。侍女頭部發(fā)髻烏黑光亮,臉部敷脂抹粉,體態(tài)輕盈,衣褶飄逸。鐘馗寬袍束帶,以淡墨疾筆寫衣褶,作蘭葉描。人物畫法,以工帶寫。左上自錄吳山尊雜詩一章,詩題:揭露世態(tài)炎涼,不如盡醉為樂。”此畫是王素人物畫中的佳作。
這個鐘馗——驅鬼的魁頭、毆墓的祖宗,周漢“狂夫”方相氏的嫡系后代,在清代文人的筆下,落得個醺醺然、步履歪斜、衣冠不整、色眼乜乜,別說齜牙咧嘴,就連那嘴角的笑意也毫無光明磊落之感。畫家以傳神之筆,出神入化地把一個變質的方相氏活脫脫刻畫在我們眼前。畫中的題記:“揭露世態(tài)炎涼,不如盡醉為樂。”已然是一副犬儒的心態(tài)模樣,21再也看不到半分他的老祖宗方相氏勇猛悲愴的基因血脈。
在一幅民間圖像中,鐘馗——這個遠古的戲劇化角色,還帶著方相氏勇猛兇狠的遺像。只是他威風凜凜的丈八兵器“戈”,已經換成了小家子氣的劍,光禿禿的沒什么殺氣。在這里可以觀察到,盡管這幅民間鐘馗圖還帶有方相氏外貌的孑遺,但觀者一定能從中感受到這個鐘馗早已沒有了那股氣勢洶洶的悲壯勇猛之氣,圖中只是一個貌似方相氏的形象,流露出的卻是笨、傻、粗、弱的信息。
后世方相氏的衰落,不單是一種形態(tài)的衰落,更是一種精神和靈魂的衰落。
五、結語
古代壯哉的狂夫方相氏,到了明清以降衍變?yōu)榫乒?、色鬼,從中體現出中國古代官僚體制在后期的高度專制和政治高壓下形成的文化犬儒化?!笆異翰簧庵铩卑阉枷胱锪袨槭滓?,以及士大夫階層的奴才化,使得這種文化犬儒化甚囂塵上。這些特色在明清時代成為盛行的潮流,言情小說、春宮畫和各種色情猥褻作品風靡一時,有的甚至成為延續(xù)數百年的陋習,比如讓女人包小腳的行為。這也是近代史上中國新一代精英們怒不可遏、大聲疾呼、不得不起來革命的基本前提。小小的方相氏形象的衰微,也折射著中國整個文化潮流、思想意識形態(tài)和行為形態(tài)的變化特征。這是我們的討論所應特別關注的要害所在,也是討論方相氏與鐘馗衍變關系中的趣味和價值所在。
[注釋]
①注:季冬者,日月會于玄枵,而斗建丑之辰也。婺,無付反。婁,力候反。氐,丁兮反,又音丁計反。枵,許驕反。疏:“季冬”至“氐中”。正義曰:按《律歷志》:“季冬初,日在婺女八度?!薄度y(tǒng)歷》:“小寒,日在婺女八度,昏婁十一度中,去日八十四度,旦氐十二度中。大寒,日在危初度,昏昴二度中,去日八十度,旦心五度中?!薄对螝v》:“日在牛三度,昏奎十五度中,晝漏四十五刻六分,旦亢九度中。大寒,日在女十度,昏胃四度中,晝漏四十六刻七分,旦氐十三度中?!?/p>
②注:大呂者,蕤賓之所生也。三分益一,律長八寸二百四十三分寸之百四。季冬氣至,則大呂之律應?!吨苷Z》曰:“大呂助陽宣物?!币啊吨苷Z》‘大呂助陽宣物’”者,證大呂之義也。按《律歷志》云:“大呂,呂,旅也”。言陰大旅助黃鐘宣氣而聚物。
③雊,野雞叫。如雊鳴(野雞鳴叫),雊雉升鼎(野雉飛登祭鼎而鳴。古代認為是變異之兆)?!陡呒墲h語詞典》
④注:皆記時候也。雊,雉鳴也?!对姟吩疲骸帮糁g,尚求其雌。”疏:“雁北”至“雞乳”。正義曰:雁北鄉(xiāng)有早有晚,早者則此月北鄉(xiāng),晚者二月乃北鄉(xiāng),故《易》說云:“二月驚蟄,候雁北鄉(xiāng)?!薄谤o始巢”者,此據晚者,若早者十一月始巢,故《詩緯·推度災》云“復之日鵲始巢”是也?!帮綦g雞乳”者,《易·通卦驗》云“雉雊雞乳,在立春節(jié)”,與此同,以立春在此月也。
⑤注:玄堂右個,北堂東偏。
⑥磔,古代祭祀時分裂牲畜肢體 [dismember]?!陡呒墲h語詞典》
⑦注:此難,儺,陰氣也。難陰始于此者,陰氣右行,此月之中,日歷虛危,虛危有墳墓四司之氣,為厲鬼將隨強陰出害人也。旁磔于四方之門。磔,禳也。出猶作也。作土牛者,丑為牛,牛可牽止也。送猶畢也。難,乃多反,下注同。磔,竹百反。為厲,于偽反。疏:“命有”至“寒氣”。正義曰:此月之時,命有司之官,大為難祭,令難去陰氣,言大者,以季春唯國家之難,仲秋唯天子之難,此則下及庶人,故云“大難”。“旁磔”者,旁謂四方之門,皆披磔其牲,以禳除陰氣?!俺鐾僚?,以送寒氣”者,出猶作也。此時強陰既盛,年歲已終,陰若不去兇邪,恐來歲更為人害,其時月建丑,又土能克水,持水之陰氣,故特作土牛,以畢送寒氣也。注“此月”至“畢也”。正義曰:“此月之中”者,中猶內也,謂此月之內也。皇氏以為此月中氣,非也。云“日歷虛危,虛危有墳墓四司之氣”者,熊氏引《石氏星經》云:“司命二星,在虛北。司祿二星,在司命北。司危二星,在司祿北。司中二星,在司危北?!笔愤w云:“四司,鬼官之長?!庇衷疲骸皦災顾男牵谖|南?!笔俏L撚袎災顾乃局畾庖??;适弦詾楸狈缴w藏,故為墳墓;北方歲終,以司主四時,故云四司。其義皆非也?;适嫌衷疲骸耙约敬簢y,下及於民。”以此季冬大難,為不及民也。然皇氏解《禮》,違鄭解義也。今鄭注《論語》“鄉(xiāng)人難”云:“十二月命方相氏,索室中驅疫鬼?!编嵓确置髟剖锣l(xiāng)人難,而皇氏解季冬難,云不及鄉(xiāng)人,不知何意如此?云“送猶畢者,此時寒實未畢,而言畢者,但意欲全畢耳?!?/p>
⑧注:殺氣當極也。征鳥,題肩也。齊人謂之擊征,或名曰鷹,仲春化為鳩。題,本兮反。疏:“征鳥厲疾”。正義曰:亦命有司辭也。征鳥,謂鷹隼之屬也,謂為征鳥如征。厲,嚴猛。疾,捷速也。時殺氣盛極,故鷹隼之屬取鳥捷疾嚴猛也。蔡云“太陰殺氣將盡,故猛疾與時競也”。注“殺氣”至“為鳩”。正義曰:按《釋鳥》云:“鷹,鶆鳩?!蹦呈显疲骸谤匄F,鹴鳩。”《月令》云:“鷹化為鳩。”《左傳》曰:“爽鳩氏,司寇也?!惫凹冊疲骸谤劗敒辂t?!奔贷t鳩也。此征鳥者,則鹴鳩之謂也。
⑨ “祗”(zhī)和“祇”(qí)在古文中常常假借混用。(1)祗(zhī),形聲,從示,氐(dǐ)聲。(《高級漢語詞典》)參考:祗(zhī),敬也。(《說文》)。上帝是祗。(《詩·商頌·長發(fā)》)。(2)祇(qí),地祇也。(《說文》)。天神曰靈,地神曰祇(qí)。(《尸子》)注:四時之功成于冬,孟月祭其宗,至此可以祭其佐也。帝之大臣,句芒之屬。天之神祗,司中、司命、風師、雨師。祗音祁。疏:注“四時”至“雨師”。正義曰:按上孟冬“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於公社,臘先祖五祀”,是謂蠟祭,則百神皆祭,則一變而致羽物山林之祗,再變而致鱗物川澤之祗,是蠟祭并祭山川也,是岳瀆及眾山川也。孟冬不見者,文不具。孟冬祭岳瀆,因及眾山川,至此又更祭眾山川,山川少于岳瀆,是孟月祭其宗,此月祭其佐。前孟冬是祭先嗇神農,并祭五帝,但孟月其文不具,則五帝為宗,大臣句芒等為佐,是孟月祭其宗,此月祭其佐也。孟冬祭司中等,是孟月祭宗,此月祭佐,則天神人鬼山川等,皆有宗有佐也。故鄭先云孟月祭宗,至此祭佐,后解帝之大臣,天神地祇。若然,山川卑于帝之大臣,在先言,故以為尊卑之序,無義例也。熊氏云“孟冬祭宗,至此祭佐,唯天”,恐非也。
⑩譯文由筆者意譯,供參考。
11顓頊(前2513~2435),傳說中的上古帝王。黃帝之孫,年十歲,佐少昊,二十即帝位,在位七十八年。——《高級漢語詞典》
12此地當是在中國中原地區(qū),比現在的北京地區(qū)緯度要低,所以說“雁北鄉(xiāng)”;此時此地氣溫也當比北京略高,所以說“鵲始巢”。
13中國古代的“曲”都是有歌舞表演配合的。所以王曾說其“虞(娛)人耳目”,即可供觀賞聆聽。
14王曾,字孝先,青州人,宋朝狀元,德才兼?zhèn)?,歷經真宗、仁宗兩朝,選拔出像范仲淹、包拯這樣的人才。仁宗時,王曾官至丞相,輔佐仁宗,建太平盛世。
15樂趣或快樂。如虞樂(即娛樂),耳目之虞。——《高級漢語詞典》
16“鬼國幽都”之說由平都山而起,據《豐都縣志》和晉人葛洪《神仙傳》載,民間傳云,漢代王方平、陰長生兩方士曾于平都山修煉成仙,道家遂于此山設天師,并將其列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后人附會“陰、王”為“陰王”,平都山亦漸附會為“陰都”??梢娺@是一個人造的“鬼城”。
17引自:http://www.cgcfd.com.cn。
18參見張兵、張毓洲:《從敦煌寫本〈除夕鐘馗驅儺文〉看鐘馗故事的發(fā)展和演變》,《敦煌研究》,2008年第1期。
19參見林智莉:《論明代宮廷大儺儀式鐘馗戲——兼論鐘馗形象的轉變》,臺灣《政大中文學報》,第8期 。
20王素(1794~1877),字小梅,晚號遜之,甘泉(今江蘇揚州)人。幼年跟鮑芥田學畫,又向華岳學習畫藝。擅畫人物、花鳥、走獸,無不入妙。傳世作品《二湘圖》、《春雷起蟄圖》、《鐘馗圖》、《梧桐仕女圖》。
21按照歐文·豪(Irving Howe,1920~1993)的分析:極權主義有三個階段,烏托邦,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堂理想,它誘發(fā)了狂熱,而狂熱則導致了大規(guī)模的恐怖和人間地獄,然后,狂熱與恐怖被耗盡,于是,人們變得玩世不恭,“看透一切”,政治冷感,即犬儒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