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隴南西和縣出城，順龍昌公路南行，前往心儀已久的仇池山，有將近80里的路程。車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嶺下一座座安臥于小河邊的村莊，樸素而恬靜。何壩鎮(zhèn)過了，洛峪鎮(zhèn)過了，大橋鄉(xiāng)龍鳳村到了，其實也就到了仇池山的腳下了。下車，舉目一望，眼前的仇池山高可參云。本想徒步上山，體昧一番傳說中的險峻難攀，卻因時間所限不得不放棄這樣的浪漫念想。

通往仇池山的路，窄若羊腸小道，崎嶇難行。越野車從山底爬坡時，迂回曲折的山路像是懸在半空中，一側(cè)是高山，一側(cè)是深不見底的溝壑，山腳下的西漢水自西北南下，洛峪河從東南沿山麓西來，兩水相匯，讓仇池山形成了三面環(huán)水、一面銜山的天險勝地。山坡上，被當?shù)厝诵蜗箫L趣地叫作“倒勾牛刺”的野花，開著艷艷的白色小花，仿佛在迎接著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這些年，已經(jīng)很少登臨如此高峻險遠的大山了，而且要承受一番膽顫心驚的磨礪，但一想到古書里對仇池山的生動記載，心底還是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沖動。

《水經(jīng)注·漾水》記載：

漢水又東逕瞿堆西，又屈逕瞿堆南，絕壁峭峙，孤險云高，望之形若覆唾壺。高二十余里，羊腸蟠道三十六回，《開山圖》謂之仇夷，所謂積石嵯峨，嵌岑隱阿者也。上有平田百頃，煮土成鹽，因以百頃為號。山上豐水泉，所謂清泉涌沸，潤氣上流者也。

如果說這樣的記載過于簡單的話，那么，南宋紹興四年(1134)，曹居賢主持重修仇池氐王楊難廟時所立的《仇池碑記》，可謂一份詳盡的風物清單：

仇池福地，本名圍(維)山?！堕_山》為仇夷山。上有池，古號仇池。當戰(zhàn)國時為白馬氐所居，晉系胡羌，唐籍成州。逮我大宋隸以同谷。背蜀面秦，以其峭絕險固，襟武都、帶西康，相結(jié)茅儲粟，以為形勢婢鎮(zhèn)戍之地?，F(xiàn)其上土下石，屹然特起，界于滄、洛二谷之間，有首有尾，其形如龜，丹巖四面，壁立萬仞，天然樓櫓，二十四隘路，若羊腸，三十六盤，周圍九千十四步，高七里有奇。東西二門，泉九十九，地百頃。農(nóng)夫野老，耕耘其間。云舒霧慘，常震山腰，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當其上，群谷環(huán)翠，流泉交灌，集而成池，廣蔭數(shù)畝，此世傳仇池之盛。且神魚聞于上古，麒麟瑞于近世，有長江窮谷以為襟帶，有群峰翠麓以為黼藻。雖無瓊臺珠閣，流水桃花，其雄峻之壯，壯麗之觀，即四明、天臺、青城、崆峒亦未過此。

這些清麗雋秀的文字所提供的情景，雖遙如天涯，但其富庶繁華的情形卻能產(chǎn)生神奇的力量，促使我有了不畏其險拜謁仇池的念想，也讓我最終從繁瑣的俗世里抽身而出，來到這座冠絕隴南山地的高山之巔。

到了山頂，才發(fā)現(xiàn)這片可用百頃之闊來形容的山巔，居然是一座與隴南大地上其他鄉(xiāng)野并無二致的村莊，它的行政區(qū)劃是西和縣大橋鄉(xiāng)仇池村。村子由上馬、下馬、庵房、河溝四個自然村組成，至今還生活著800多人，層層梯田平展開闊，綠樹掩映炊煙繚繞，因其險要的地理位置，以致于從它油菜花香彌散其間的空氣里能嗅出一點桃花源般的寧靜與隱逸。

二

但這座方圓20余里的村莊，不同于隴南大地的任何一個村莊，或者說，沒有一座村莊的歷史比它更為厚重久遠，也沒有一座村莊要比它更具有文化意義。因為這個名曰仇池村的小村莊，不僅僅是一座村莊，更是一個帝國的遺址，它所見證的是一個民族的的蒼涼背影。

這還得從氐族說起。

氐族作為我國西北地區(qū)的一個古老民族，其名稱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見諸各類史籍。從現(xiàn)存的史料看，氐本為西北高原地區(qū)隴坻一帶的一支游牧部落，因地稱族，故日氐——在秦漢以前的史書里多以羌氐并提?！对娊?jīng)·商頌·玄鳥》里就有這樣的句子：“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贝呵锬┢?，氐羌分化，自漢以降，氐羌正式分為兩個相互獨立的民族，其中羌人西遷至青海、甘南、川西一帶，氐人則世居岐隴以南——以南接巴蜀、東鄰漢中為中心，自立門戶，獨立發(fā)展。到了東漢末年，氐族中一個世居清水略陽的重要部落楊氏，因為時局有變，其部落大帥楊騰的兒子楊駒勇趁天下大亂之際，憑借他個人智勇雙全的才華，率部南下，遷居仇池，割據(jù)一方，自號百頃氐王，拉開了氐族遷居仇池的歷史大幕。大約到了楊騰的孫子楊千萬時期，時值三國時期的曹操與劉備爭奪漢中的戰(zhàn)爭如火如荼，楊千萬審時度勢，投奔當時鎮(zhèn)守陽平關(guān)的馬超。入蜀的楊千萬經(jīng)過十余年的經(jīng)營，漸漸恢復了元氣，直到其孫楊飛龍、也就是西晉初期，在朝廷的準許下遷回故地略陽。

然而，晉元康六年(296)，一場以關(guān)中氐帥齊萬年為首的關(guān)隴起義，迫使楊飛龍的養(yǎng)子楊茂搜率部眾重回仇池山以求自保，并自號為輔國將軍右賢王。這也正是氐族楊氏政權(quán)的開始，當然，也是歷史上后來稱為前仇池國的開始。

楊茂搜雖為楊氏之養(yǎng)子，非正統(tǒng)血脈，但他是一位有著卓越才華的開國領(lǐng)袖。據(jù)《宋書·氐胡傳》載：“關(guān)中人士奔流者多依之，茂搜延納撫接，欲去者，則衛(wèi)護資遣之。”如此這般的深契民意，自然會讓仇池一帶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悉心臣服，仇池國的實力也就在短時間里得到了迅速壯大。經(jīng)過近20年的發(fā)展，楊茂搜長子楊難敵繼位時，仇池國的疆域范圍已經(jīng)從仇池山發(fā)展擴延到以西漢水為中心、西南至白龍江、東至嘉陵江上游縱橫數(shù)百里的區(qū)域，而如此遼闊的地域已經(jīng)相當于今天的整個隴南市了。

直到公元371年，前秦王苻堅趁仇池國發(fā)生內(nèi)訌的有利形勢，大兵壓境，攻伐仇池。時為一國之主的楊篡被押至長安，至此，前仇池國的歷史宣告結(jié)束，其共傳八主，計76年。后來，氐族楊氏隨著時局的變化，先后又經(jīng)歷了四個政權(quán)，即后仇池國(385～442)、武都國(443-477)、武興國(477～553)、陰平國(477-553)。其主要的活動地域在武都郡和陰平郡，轄今隴右的秦州西南部、隴南的大部分地區(qū)。

如果說前仇池國與后仇池國是直接以仇池山為中心的一段遙遠歷史，那么，后來的武都國、武興國與陰平國，其帝國的勢力雖擴延到更大的范圍，但仇池山作為政治中心的不二地位始終沒有動搖。不管如何，在那個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里，從楊騰于建安元年(196)遷居仇池自立部落大帥算起，至梁承圣二年(553)陰平國消亡，偏居西北一隅的楊氏政權(quán)，憑借一山之險，開創(chuàng)的仇池帝國在立國時間上比唐、宋、清還要漫長，統(tǒng)轄范圍達到了陜甘川三省邊境六郡十八縣，在隴右經(jīng)濟發(fā)展、民族融合和文化變遷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堪稱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偉大奇跡。

三

就像一條河流在大地上的突然失蹤一樣，在人類的發(fā)展史上，有不少文明在前行的道路上突然消失。這一奇特而耐人尋味的文化現(xiàn)象，讓那些內(nèi)心里堅信外國的月亮更圓更亮、視全球化為己任的文化學者們總是把目光投到了亞特蘭蒂斯、瑪雅、特洛伊、龐貝等國外一些消逝了的古國，所以，他們就沒有更多的精力與心思來關(guān)注在我們的國度和歷史上也曾經(jīng)有無數(shù)個小國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歷史。

毫無疑問，仇池國，就是其中的一例。

盡管，我今天置身的這座山巔之上的小小村莊里，看不到一個帝國應(yīng)該有的亭臺樓閣，甚至連一段殘墻、一片斷瓦也沒有留下，但它同樣也見證了一個帝國的秘密，刻錄了一段波瀾壯闊的遙遠歷史，而且，還能從散亂于時光角落的典籍里獲知它最初的模樣。比如說，據(jù)《仇池碑記》載，宋代時山上有古廟獨存，榜曰“晉楊將軍”；再后來，還修筑過白云亭，繪有杜甫及蘇軾的塑像等。

只要有歷史，就有憑吊與緬懷，這也是歷史的法則之一。

公元759年，大詩人杜甫從秦州經(jīng)隴南人蜀時，就吟誦過仇池山。他的《秦州雜詩》第十四章就是一首專詠仇池的詩，詩曰：

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神魚今不見，福地語真?zhèn)鳌＝游髂暇?，長懷十九泉。何當一茅屋，送老白云邊。

在《秦州雜詩》的末章中他再次提到了仇池山：“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备幸馑嫉氖?，北宋著名文學家蘇東坡一生雖未到過仇池山，卻以仇池山作為書名——那本常常與《東坡志林》相提并論的散文小品集《仇池筆記》，就取名于此。這像是一個難猜的謎，讓后來者費神良久。為何如此命名?“忽憶在潁州日，夢人請住一官府，榜日‘仇池’，覺而誦杜子美詩曰：‘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這是蘇軾本人的解釋。

如今生活在仇池山上的普通子民，其實似乎并不在意這段煌煌歷史，相反，他們似乎更得意于這里的美麗風景以及伏羲曾經(jīng)誕生于此的傳說。一位熟知村史的老人給我說，伏羲崖崖上建有三間伏羲大殿，廟下是一個大洞穴，洞里有一股大泉水，還塑有伏羲的兒童像，每年農(nóng)歷三月三，全村人就給伏羲過廟會。他言談間流溢出來的自得，像是講述自家的榮耀舊事。

仇池山有八景之說，它們分別是“伏羲仙崖”、“金龍滾珠”、“八仙上壽”、“石勺奇潭”、“麻巖古洞”、“無根東水”、“洞涌神魚”、“小有洞天”。在熱心村民的帶領(lǐng)下，我穿過屋舍錯落有致的下馬村，來到一處陡崖跟前，抬頭一望，即可看到青色崖面上刻有“西石勺”三字。其下，即是一股清澈如玉的泉水，順著小石孔潺潺流出，正好落在一汪木勺大小的石潭中。千百年來，村民們都來此取水家用，據(jù)說，有“積年之疾，一飲皆愈”之功效。這就是仇池八景之一的“石勺奇潭”。除泉之外，洞景亦是仇池山的魅力所在，小有洞天就是最著名的一處。待尋至洞里，流水潺潺，泉水澄清，明似寶鏡。

暮色垂臨，我來不及一一尋訪這些頗具神秘色彩的風景，但在下山途中有幸聽到了一位老人隨口唱出的西和民謠，這是一種迥異于洮泯“花兒”的民間山歌，內(nèi)容也是吟誦仇池八景的，其辭曰：

伏羲仙崖第一景

軒轅神修滾龍珠。

東水無根西石勺，

中洞潛藏小有天。

四大菩薩云霄殿，

八仙上壽吉祥山。

一上仇池百頃田，

麻巖古洞幾千年。

只要回想起那位鄉(xiāng)民用吵啞歌喉唱起的民謠，我總能想起登臨仇池山的最高峰、高達1793米的伏羲崖時的迷人情景：青巒疊翠，桑麻野翳，豐茂的田野間，一片片遲開的油菜花用點點金黃描摹著初夏時節(jié)的別樣美麗。臨崖遠望，山腳下的西漢水與飲馬河宛似兩條碧綠的玉帶，讓人有身臨桃花源的恍惚之感；也讓人難免如此一想：如果有一天，看淡了功名利祿，渴求一份恬淡自然的生活時，就該結(jié)廬于此，做一介無名草民，日出而做，日落而棲。

這樣的慨然一嘆，是不是杜甫當年在《秦州雜詩》里“何時一茅屋，送老白云邊”的翻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