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嗚——石磙，不早噠，開艄吧！ ”天還沒有亮，高大楚就催促要動身起程。這是他在這條道上多年養(yǎng)成的起早貪黑的習慣，今天也不例外。是的，雞已叫過三遍，是要開艄了，我與大楚哥一起帶上收音機，背著希望，踏著艱辛，鉆進晨霧，走上了背腳的路。

小路兩邊，撲向路中的絲茅草上掛著一串串珍珠樣的露水。我在前面一邊走一邊用打杵打露水，走著打著卻忘記了歇杵，大楚哥在后面喊道：“石磙，路遠得很哩！我們剛跨過大門坎，你咋歇就不歇一杵呢？”他的提醒就是要告訴我合理使用體力，不能雞公屙屎頭截硬。打這以后，我每走百十來步，就將小打杵放在腳背簍底下歇一會兒。每次歇杵我都提心吊膽，生怕背的貨在打杵上滑倒了。他卻扯開嗓門兒，悠長地喊一聲“咳——喲——！”這咳喲聲在峽谷、在巖壁碰出一串串回音，反復(fù)幾個回合才慢慢消退。好象一切苦和累，一切疲勞都能隨著這一聲悠長的喊聲而減輕。我在前面走著走著，怎聽不見他嚓嚓的腳步和打杵觸地的篤篤聲，突然轉(zhuǎn)身，只見他蹲在路邊，沉重的貨壓在身上，光著的屁股蹶得老高，直覺告訴我，他摔倒了。我打算歇下貨，去幫他一把。突然，噼哩啪啦幾聲連珠炮，一股臭氣順風飄了過來，一大堆排泄物滾到路下草叢里，他順手撿起一個石塊在屁股上刮一下，又背著貨站起來。

霧幕徐徐拉開了。太陽爬上了山坳。我們已經(jīng)走下三尖山，走過梯兒巖，走出大山擠壓成一條裹腳天的山谷，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大河。這條河叫清江，清江水平時并不大，清清的。今天卻大不一樣，渾濁的水一浪趕一浪向前涌，轟隆隆，像悶雷滾動。我們在河這邊一棵桂花樹下歇著杵，目視著逝去的江水，望著江對岸水邊上?？康囊恢欢纱?。大楚哥扯開嗓門兒大聲喊道：“嗚——船老板，過河喲……！”他一連喊了好多遍，才見渡船尾部黑色蘆席蓬里懶洋洋地走出兩個人，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慢騰騰地解纜起錨，船掣動了。很快，我又納悶了：船為什么不過來接我們，而在對面江邊慢慢向上劃動？ 大楚哥說：“今天水大，船在江邊要向上走一段后才能掉頭過河?！蔽异o靜地等待著，過了很長時間，船掉頭了，船老板一改平時懶洋洋不慌不忙的秉性，蹬著腿使勁劃槳，過了急流，船一巔一崩地向我們面前蕩來，慢慢地?？吭诠鸹湎禄厮哆?。船老板指揮著我們上船：“來，你先上”。大楚哥走上跳板，跳板突然向下彎成個括號，當他向船艙跨去，船身左右晃了晃向下一沉，吃水深度陡然陷進四五寸。在船老板的攙扶下，我一步一顫，提心吊膽地從跳板往船上挪，上船后，我扶著船舷觀看滿江的大水。他卻叉著腰，站在船頭，那姿態(tài)那神情活像個檢閱千軍萬馬的將軍。當我們乘坐的小船正準備掉頭向急流沖去，突然，上游一塊木排飛快地飆來，船老板迅速改變航向，才躲過了與木排相撞的危險。一向穩(wěn)沉的船老板也嚇出了一身冷汗。當木排從渡船旁邊飆過時，大楚哥打了聲口哨，雙手合成個喇叭大聲喊道：“趕排喲！ 趕排喲！ 背腳的，要到資丘去?！痹谝焕烁哌^一浪呼嘯奔涌的江水干擾下，隱隱約約聽見木排上有人回話：快來，我們在鴨子坨靠岸等你們。

剛過的這個渡口叫石板渡，名兒怎么來的，不知道，反正過了石板渡，才算走上真正背腳的大路。大路，也不過走的人多一點，路，兩尺來寬，上上下下，高低不平，走不了幾步就能看見“搭火店”、“服務(wù)部”的招牌。顯然這里與剛才走的茅荒路大不一樣。

木排在江中眨眼功夫就能到鴨子坨，我們背著貨，要走七八里，趕到木排靠岸的地方談何容易。“石磙，趕上這個排，只要半天我們就能到資丘，若趕不上，要兩三天才能到，快走快走！”在他的鼓動下，我把打杵往胳肢窩一夾，連杵也不歇。臉上的汗水雨點般往下滴，頭發(fā)也濕成了一綹一綹的，就像剛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

2

趕到鴨子坨，放排人伸來一塊跳板擱在腳下石頭上。我們走上木排，歇下貨，脫掉衣服，擰干了汗水又穿在身上，才放心地在木排中央用幾根圓木撐起的行李架邊坐下。其實，放排人最樂意背腳佬趕他們的排——背腳佬有力氣，關(guān)鍵時候能幫他們扳艄，使木排順利通過險灘。從鴨子坨到資丘就有無數(shù)道險灘，最著名的是豬臥坑、鰱魚灘、林湘灘和滾波灘。這些灘，灘灘有危險，灘灘鬼敲門，排客們不知多少次在這些灘排破人亡，葬身于渾濁的江水中。于是，排客在險灘以上就要請送短水的力夫，送過險灘，扔幾個力錢，打發(fā)他們下排走人。我們趕上這塊排，是我們的機會，也給排客節(jié)約了一些力錢。

木排開始向江心移動，我坐在貨架邊，看著我們上排處的石頭越來越小。木排移到急流，兩岸的山、樹和房舍都在向后挪動 ，過了一會兒，排頭掌艄的大胡子喊道：“伙計們，豬臥坑就要到了，大家各就各位，兩個背腳佬你們上了排，我們就是一家人，你們要幫忙使力扳艄 。大胡子的話音剛落，木排就到了豬臥坑灘眼，耳邊的風呼呼作響，江水發(fā)出轟隆隆震耳欲聾的吼叫，兩岸的參照物飛快地向后倒去。突然就像掉進萬丈深淵，埋進了浪濤里，當排頭剛鉆出浪谷，前方的大浪又劈頭蓋臉撲來。這時，人的作為雖無法改變木排的走向，但只要排一露頭，大胡子還是滿臉嚴肅地喊道：“老子們，北邊扳到，南邊推到……”其實，豬臥坑的危險還不在這滾滾的大浪，險就險在灘中央有一個酷似大豬的石頭，如果木排撞上石豬，就會排破人亡，所以在進灘眼時要奮力向北扳，躲過了石豬，又要向南推，弄不好木排又會撞在北邊的巖壁上。

我們終于闖過了第一道險灘，排客們松了口氣 ，都脫下衣服擰水 。突然，一個漢子沖我喊道：“小背腳佬，你為啥不把衣服脫下擰擰水？” 其它人也跟著附和 ：“小家伙，快把褲兒脫掉，看看你的小雞雞有多大了?！边@些家伙一邊喊還一邊踅到我跟前動手動腳，連拉帶拽。我使勁夾著雙腿，與他們抗爭，最后還是寡不敵眾，被脫掉了褲子。大楚哥看著我可憐兮兮的樣子，走過來幫我撿起扔在排上的補巴褲子，擰了擰水說：“石磙，穿上吧！”但他又說：“排上無大小，排上無老少，小娃子尕，不穿也沒啥關(guān)系，反正一會兒下灘又要打濕的?！?/p>

我們在靜靜的平水中自由自在地漂流 ，排客們聚到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不時發(fā)出陣陣哈哈在峽谷回蕩。不知是那個缺德鬼提出了個荒唐的見意 ：“誰敢脫光了衣服在街上跑一趟，到達資丘后接他上館子吃麻花?！边@個餿主意一出籠，迅速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yīng)：要得，好主意。很快，喊叫聲吆喝聲響成一遍。一個漢子指著我問：“小背腳佬，你敢不敢？”我搖了搖頭，臉一紅又低下了頭。又有人指著大楚哥問：你敢不敢？ 他說：“你們敢我就敢，哪個身上沒長那個玩意兒，有什么稀罕的，但是，我們要劃拳決輸嬴，誰輸了誰就去跑。”聽到大楚哥的挑戰(zhàn)，大家又有點兒膽怯。但是，他們都是一起放排某生的伙計，他們把目標一致對準了大楚哥。很快，所有人都站成一圈兒，和小學生做游戲劃拳一樣：“石頭、剪子、布，石頭、剪子、布 ……”劃了好大一會兒，才決出勝負，結(jié)果不出意外，大楚哥輸了。按口頭協(xié)議，他要赤條條在街上跑一趟。街，那不過是個雅稱，十幾棟對合屋座落在三灘北岸，對合屋中間有條三四尺寬的黃土路，這條路就算是街。街雖不大，但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姑娘媳婦加起來也有百十來號人。要在這些人眼皮底下赤身裸體跑一趟，確實需要膽量和勇氣。

木排在三灘以上靠了岸，只見大楚哥扛著一根帶鐵勾兒的竹竿，赤身裸體走下木排，走上岸去。上岸后，他等著木排向三灘流去。排上的人都躲在貨架中（灘不大不險不要人扳艄），木排快要流進灘口，大楚哥佯裝十分著急的樣兒向街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老子們救命啦，我的排流噠……！ ”聽到呼喊聲，街上的人都駐足張望。

跑過三灘街，他要經(jīng)過一條茅荒路向江邊避眼的回水沱跑去，木排要在這里等他上排。大楚哥像個凱旋的勇士，從岸邊一縱身就躍上了木排，這時，只聽見排上口哨聲、巴掌聲、歡笑聲、戲謔聲響成一遍。排客們一個個前仰后合，擦著眼淚捂著肚子直喊媽，有的人還用小木棍兒敲打他的光屁股。這個小小的木排上像過年一樣熱鬧 。他卻沒有那樣興奮，眼睛瞇成一條縫，嘿嘿地傻笑，笑罷，煞有介事地說：“這有什么了不起呢？ 我的排流噠嘛！ 是怕丑要緊還是木排要緊 ？ ”

3

嘈過三灘，瘋過鰱魚灘，在咯咯咯、哈哈哈中木排又闖過了林湘灘。我們剛從林湘灘大浪中鉆出水面，遠遠就可以看見資丘。好家伙！ 我的天啦！ 從未見過這大的“城市”，那么多屋，黑色的灰色的屋頂，凹凸不平，錯落無序，毗鄰相連，從江邊一直鋪上半山腰。清江水就在這些房屋底下嘩嘩流過。天知道造山運動時，大自然為什么讓清江在這里形成一道落差特大的險灘，人們形象地叫它滾波灘。因為滾波灘的阻隔，下行的木排可以從灘上飆過，上行的船只只能望灘興嘆，在灘下泊船卸貨。所以，這里是鄂西南最大的商埠碼頭。精明的生意人，從十多個省擁向這里，將山外的工業(yè)品運往這里，背進大山；又將山里的土特產(chǎn)背到這里，轉(zhuǎn)手裝船，運往山外。

我們離資丘越來越近，空氣里飄著炸油貨的香味兒。很快，木排在相王碼頭靠了岸。排客們把我們帶到中心服務(wù)部，吃了一頓麻花，喝了幾海碗豆汁兒。我坐在體面的餐桌上尋思著：第一次背腳下資丘，就遇到了這樣的好事，需要好幾天肩挑背馱的路程，不到半天就輕松到了。這頓美餐，如果不是他們在木排上惡作劇般打賭，我們還要自己從緊包口袋里舀苞谷面，摻和些野菜團，出五分錢在搭火店搭火哩。吃過麻花，大胡子一聲令下，排客們起身與我們道別，他們要上排去繼續(xù)他們的行程。我們看著餐桌上杯盤狼籍，盤子里還有幾根沒吃完的麻花，大楚哥小心地把這些殘羹收攏，裝進一個空緊包口袋，說：“我們在家見就沒見過這好的東西。”

飽了口福，交罷山貨，我們又在這商賈云集的花花世界飽眼福。據(jù)說，上世紀打小日本時，這里還是清江縣縣衙所在地。今天，我們背著空腳背簍，在這個青石板街上像看西洋鏡樣觀看滿街的人流以及街兩邊的店鋪?？粗粗业哪_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忘記了挪步。大楚哥在身后推了一把，我才醒過神來。這個街上女人的裝扮更惹眼，她們穿著長拖四野的長布衫，把女人的大屁股、高胸脯和細腰翹襯托得有棱有角。我問大楚哥：這里的女人為什么都愛穿長布衫兒？ 他嘿嘿一笑說：“那不叫長布衫，叫旗袍?！边@時，有兩個穿暗花旗袍的女人與我們擦身而過，她們拿出香噴噴的花手帕在面前扇了扇，眉頭皺成個“川”字。我問她們這是什么意思？ 他說：“我們背腳佬身上有汗臭味兒?！庇止淞艘粫?，我們來到一個大鋪子里，大楚哥扯了一段天蘭色咔嘰布，一雙花襪子、一條花毛巾和一塊香皂。我說你單身一人，買這多好東西干什么？ 他狠狠地脧了我一眼說：“小娃子尕，多管閑事！”走出大鋪子，我們七拐八拐經(jīng)過無數(shù)道礓礤墩，進了鹽業(yè)批發(fā)部。

“干什么的？ ”批發(fā)部里一個戴老花眼鏡的福態(tài)女人問我們。

“背鹽的。”大楚哥答道。

“給哪里背鹽的？”

“三尖觀的?！边@家伙就像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

老女人略沉吟一會，指著一個很深的小巷：“背鹽的到里面去自己撮，裝好了，我來過秤?！?/p>

我跟在他身后準備往里走，老女人突然指著我說：“你看沒看見墻上寫的閑人免進幾個字？ 里面是倉庫重地，又不是小娃子玩的地方?！?/p>

大楚哥趕緊解圍說：“他也是和我一路來背腳的?！?/p>

老女人推了推眼鏡，胖下巴貼在胸口上，從老花鏡上沿使勁地打量著我，鏡片后面那對昏花的眼睛里分明射出幾絲懷疑的光。

走過小巷，又走下幾級礓礤墩，下面不遠就是相王碼頭，我們搭乘的那個熟悉的充滿歡笑的木排已經(jīng)飆過滾波灘，繼續(xù)向清江下游漂去。望著遠去的木排，我陷入了深深地沉思，幾分傷感，幾分懷念，還有一點兒向往…… 大楚哥催促道：“你站在那里發(fā)什么呆呀？ 快，快往口袋里裝鹽，趁天還早，我們還要往回趕一截路哩！”我猛醒，順手拉過一條麻布口袋，他揮動鐵鍬，將那些核桃大板栗大苞谷粒大的劣質(zhì)鹽往口袋里撮。過秤后，大楚哥收拾好票據(jù)，背起200斤鹽，我背著30斤走出鹽業(yè)批發(fā)部，走過熱鬧的資丘街，踏上了返程的路。

4

太陽掛在了西山邊，熱氣在漸漸消散，黑夜即將籠罩腳下的背腳路。今天，我們將在杜家溝搭店。杜家溝，背腳路上一個重要的落腳點，十幾戶人家聚集在大山腳下一個溝槽里。溝槽不深，常年無水，大雨過后，才有一點麻渾水叮叮咚咚從溝中流過。傍溝槽兩邊是屋宇和幾小塊土地。這里人多田少，靠種地很難養(yǎng)家糊口，于是，杜家溝人都做生意，開棧房，賺過路子的錢，賺背腳佬的錢。

天完全黑下來了，我們經(jīng)過幾個棧房門前，屋里的人都出來攔生意：腳客，住下吧，我們的條件好，鋪蓋干凈，又便宜。大楚哥理也不理他們的，打杵在地下?lián)v得山響，徑直朝一棟半新不舊的瓦房走去。

聽到打杵拄地的篤篤聲，房主人腰系蘭花圍裙，站在大門口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偏頭向屋柵轉(zhuǎn)角處張望。我們剛在墻角露頭，她出口就是傷人話：“你還記得路啊 ？”是的，前段時間，因為方鄉(xiāng)長撤了大楚哥背腳的職，加上長時間的連陰雨，巳有一個多月沒下資丘背腳了。聽到老板娘的埋怨話，他的心里有愧疚有欠情，但更多的是甜蜜。在房主人的幫助下，我們將背的貨靠在堂屋兩邊貨凳上，好茶好煙一齊遞到我們手里。我不會抽煙，接過女主人手中的茶杯，瞇著眼一邊尖嘴鼓腮吹杯中的熱燙茶，一邊仔細打量面前這個熱情好客的老板娘：她約四十多歲，腳穿一雙黑平絨絆絆兒鞋。粗壯的大腿，滾圓的屁股，使褲子不堪重負，好像隨時都有脹破的危險；鴨蛋青色的布衫里兩個像柚子瘩疙樣的東西使胸脯高聳挺立，走起路來，這兩個活泛的大“柚子”在布衫里像跳巴山舞一樣跳上跳下。

一陣忙碌過后，老板娘已將洗臉水、洗腳水端到我們面前。洗完腳，又給大楚哥拿來一雙燈芯絨面料的新布鞋，布鞋里還墊著一雙嶄新的繡花鞋墊。他穿著新布鞋，在堂屋里踱了個來回，心中的甜蜜和喜悅一齊寫在那張椰子殼樣的臉上

晚飯吃得飽，喝得足，半夜過了，一泡尿?qū)⑽彝蝗幻浶?，我睜開眼，定定神，屋里一片漆黑，不遠處，清江水發(fā)出時緊時緩的嘩嘩聲，屋前屋后的蛐蛐兒和一些叫不上名兒的小蟲在舉行大合唱。我用腳碰碰腳頭睡的大楚哥，卻沒有碰到。我翻身坐起來，用手摸摸床那頭，仍然沒有摸著。奇怪！ 他會不會甩下我，背著貨獨自走了呢？ 突然，老板娘一些零七碎八的特殊跡象在我腦海閃現(xiàn)：你還記得路啊，合腳的新布鞋，繡花鞋墊，豐盛的晚餐……夠了，我要下樓撒尿了。我小心翼翼地從木梯一步一步往下跨，走過堂屋，看見我們的貨仍一動不動地靠在貨凳上。走過老板娘的寢室外，隱隱約約聽見寢室里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我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靠近老板娘的房門，在門口，聽見了如下的悄悄話：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親夢，夢見我的稻場變成了一塊綠油油的麥田，你說巧不巧，今天親人就來了。”老板娘興致勃勃地談著她的夢。在鄂西農(nóng)村，人們把“親”和“青”這兩個諧音字混為一談，認為夢見了青色的植物就會有親人到來。

“你的夢好靈嘍！ ”男聲附和道。

“你怎么弄長時間不來噠呢?！?/p>

“你不曉得，前段時間，方鄉(xiāng)長撤了我的職?！?/p>

“弄么大個職，還值得鄉(xiāng)長大人來撤哩。嘿嘿嘿！ 唉！我問你，你又給我買那多東西做什么？ 你的錢都是血汗錢?！?/p>

“沒買什么，一節(jié)布，幾點兒小玩意兒?！?/p>

“你每年只有一丈二尺布票，自己還穿不穿嘍！”

“男人嘛，一件衣服翻穿三年正穿三年，補補連連還穿三年”

沉默！ 好一陣沉默！ 沉默過后只聽見寬衣解帶的摩擦聲，旋即，床鋪就發(fā)出嘎吱嘎吱地呻吟。

丑死了，我覺得丑死了。迅速離開老板娘的房門，到柵墻外木桶里撒尿。撒完尿，又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躺在床上。下半夜，再也沒有睡著。睡不著瞌睡，最愛胡思亂想，聽江風叩打窗戶上貼的報紙發(fā)出呼呼的響聲，思緒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樣，把我?guī)Щ氐饺庥^那個偏僻的小村。

隱隱約約聽大人們說，大楚哥原本有個完整的家庭。一天下午，他收工回家，挑著水桶到水井灣挑水，五歲的兒子要跟他去捉螃蟹。經(jīng)過一片灌木林，突然，被獵人打傷、趕瘋了的一只豹虎子從路上樹叢中猛撲下來，抓掉了他的半邊耳朵，兒子也被嚇得一個趔趄，咕碌咕碌地滾下了深溝。他不顧耳朵被抓掉半邊的劇痛，沖下深溝，抱起兒子，只見小家伙嘴巴張了張，眼睛一翻就離開了人世。

半年過去了，他的堂客找到自詡是三尖觀最懂得讖術(shù)，諳熟《周易》八卦的算命先生給她和丈夫合了八字，結(jié)果，丈夫是個克子克妻的“克星”。她想，兒子巳被他克死了，說不定自己哪天也會被他克得不在人世。其實，這個算命先生就是方鄉(xiāng)長的表哥，找他算過命、又經(jīng)他的手賣到外地去的姑娘媳婦已不下于一打了。這次，算命先生趁火打劫，慫恿大楚哥的堂客跟一個穿鄉(xiāng)彈棉花的彈花匠跑了。

一連串的打擊，他幾乎崩潰了，但仍堅強地四處尋找他的堂客。后來，聽人說，是算命先生把他的堂客賣給了一個彈棉花的浙江人。他毫不猶豫地賣掉自己的三間瓦房，到浙江去找人。一個多月后，賣屋的錢花光了，仍不見堂容的蹤影，他傷心地回到家。家？ 哪里還有家呢！ 兒子死了，妻子跑了，住房賣了。正當他無路可走，生產(chǎn)隊長才號召大家?guī)退钇饌€四面透風的茅草棚。正在這時，鄉(xiāng)供銷社正需要一個長年下資丘背貨的力夫。從此，他就踏上了漫長的背腳路。

回憶使人興奮，也催人疲倦，想著想著，天亮時，我又漸漸睡著了。如果不是大楚哥在樓下喊我起床吃早飯，我還在夢鄉(xiāng)里遨游哩。

5

從杜家溝出發(fā)，一路上，我假裝啥也不懂不知道，查戶口般問他：老板娘叫什么名字，她家里還有的人呢？ 大楚哥告訴我：“她叫杜開香，丈夫前年給放排人送短水，在淋湘灘淹死了，一對兒女在巴山煤礦挖煤，每年過年才回來一趟?！甭犃怂慕榻B，我意味深長地“喔”了一聲，默默地祝福他們——愿這兩顆都受過傷的心永遠和著一個頻率跳動。

我們歇著杵，他如數(shù)家珍地派起了今天要走的路程：“過了陰風洞就是水田沖，拐進硝廠灣，在柳林溪搭中火，搭過中火出門就爬天干嶺。”天干嶺是所有背腳佬最害怕的一段路程，它不但山高路陡，更惱火的是山上無水喝。于是，在搭中火時少吃點兒不要緊，水一定要喝足。

“咳！ 咳！ 咳喲咳……”我們在上天干嶺的礓礤上一邊爬一邊哼，一邊哼一邊爬，打杵在石板上拄得篤篤響，收音機在腳背簍頂上播著革命歌曲。歇杵時，他仍然要扯開嗓門兒，悠長地喊一聲“咳——喲——” 這一聲長喊不僅僅是出一口長氣，還能說明背腳佬背腳資歷的長短和背腳水平的高低。就像我，想喊，張張嘴卻喊不出聲，即是喊出了聲，也不成調(diào)兒。大楚哥是老資格的背腳佬，他喊出的咳喲聲，高亢雄渾，嘹亮豪放，還帶一點兒上滑音，充滿了陽剛之氣。

一個時辰后，我們終于爬到了嶺上。只聽他一聲長長的“咳——喲——”！ 一打杵歇在那里一邊喘粗氣，一邊望著遠處歪岬山頂一輪落日被一團像山像獸又像人的鬼頭云遮住了，鬼頭云周圍還鑲了一圈亮亮的白邊兒。聽到咳喲聲，一個土墻屋里一胖一瘦倆個女人不斷向我們張望，望了一會兒就走出大門走下臺階，徑直向我們走來。走攏后，又打量了一會兒，胖女人說：“好像是他？”瘦女人接茬兒道：“是的，就是這個缺耳朵。”說完，兩個女人一起上前拉住大楚哥問：“上次，你為什么要偷喝我的水”？ 他若有所思，椰子殼樣的臉上掛著一串串汗水直往地下滴，在記憶里拼命地搜索著上次的事情。

兩個月前，他背著山貨，從嶺西爬上天干嶺后感到舌干口燥，嘴里像要冒煙兒一樣，他想，眼下如果有一點水解解渴那該多好。正想到喝水，突然，一眼瞅見路下一個天漏水坑里有一點兒渾水，水坑周圍還有零亂的牛蹄印羊腳印。管它三七二十一，他迅速歇下貨，趴在水坑邊，像牲口飲水一樣，咕嚕咕嚕喝夠了才又背起貨繼續(xù)前行。

天干嶺水貴如油，今天，人家舊事重提，要他從清江背一桶水上嶺后才能放行。他想，從清江背水上嶺起碼需要兩三個小時，不行，天這么晚了，我得甩開這兩個潑婦：“你們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我那次喝了你的水？”

“學生娃放學看見的?！迸峙四贸隽俗C據(jù)。

“背腳路上又不只我一個人，學生娃咋曉得喝你水的人是我呢？”他繼續(xù)追問。

“娃兒說是一個背下貨的光腦殼矮子，靠山邊的那只耳朵還是個豁豁耳?！笔菖说淖C椐更有說服力。他的左耳朵就是個豁豁耳。

“那次，他是靠山邊的耳朵是個豁豁耳，你看我，我是靠江邊的這只是個豁豁耳，不錯吧？”說著還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朵，又指指山邊和江邊，以證明兩只耳朵的區(qū)別。

兩個女人突然愣住了，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我們呢，再也不與她們理論，背著貨，打杵往胳肢窩一夾，蹬蹬蹬就走了。其實，那次背下貨，有缺的耳朵靠山邊；今天背上貨，身體轉(zhuǎn)了180度，有缺的耳朵就轉(zhuǎn)到了江邊。等兩個女人緩過神兒來，我們已經(jīng)走過天干嶺，順著嶺西走了蠻大一截下坡路。當確信她們沒有追趕我們，不會再來與我們糾纏，我問他：你為啥這樣機靈？ 還真把兩個“蠢豬”鎮(zhèn)住噠哩！ 他咯咯一笑說：“急中生智，逼出來的唄！ ”

7

盡管已經(jīng)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鄂西山區(qū)，收音機還是奢侈的，罕見的稀世之物。如果當時誰有了收音機，誰就比現(xiàn)在擁有“奔馳”“寶馬”還要“牛”。大楚哥是積攢大半年的運費后才買了這個物件兒。他稀罕得很，每天在路上辛苦奔波的時候靠它鼓勁，晚上歇腳的時候靠它解乏，寂寞難過的時候靠它寬心。

當天，我們摸黑才趕到鎖夫溪搭店，晚上歇下了，大楚哥又開始擺弄他心愛的收音機了，他給我講了方鄉(xiāng)長眼饞這收音機的事。

其實方鄉(xiāng)長并不是鄉(xiāng)長，只不過是個大隊的民兵連長。因為他仗著自己是個大隊干部，不愿下地勞動。有事無事泡在鄉(xiāng)政府與鄉(xiāng)領(lǐng)導套近乎，想當國家干部。整起人來，手段毒辣。思想左得出奇，行動琢磨不透。人們對他總是敬而遠之，于是，他就有了個“鄉(xiāng)長”的美稱。

方鄉(xiāng)長很要面子，趕潮流，不管當時社會上流行什么新板眼兒，他都會想方設(shè)法趕上第一撥兒。比如手電筒，塑料涼鞋，自來水筆都是他在全村第一個擁有，并以此證明他是站在人前，高高在上的人物頭兒。

如今，更高級的家用電器收音機他沒有拔得頭籌，頭籌卻讓背腳佬高大楚占去了。方鄉(xiāng)長認為高大楚的收音機是在不合適的家庭和不合適的人手里，特別是與他這背腳佬的身份更不合時宜。如果這個東西在自己手里，天天挎著它東游西逛，這里作報告那里發(fā)指示，特別是和那些小青年們在一起開會搞訓練，那才叫美不勝收哩！

然而，買個收音機卻不同于買支水筆那樣簡單，就連拿國家工資的工作同志都望而卻步，更甭說象方鄉(xiāng)長這種掙工分的大隊干部了。誰讓方鄉(xiāng)長是家大口闊的困難戶呢！ 按他自己的說法是：“我的這個女人只要夾著男人的短褲衩睡一覺就會懷孕?！边@話有點兒夸張，也無科學道理，但她如同母雞抱窩兒一樣，抱了一窩兒又一窩兒，甚至還一窩兒抱幾個是個不爭的事實。加上那時侯馬寅初的《人口論》還在受到批判。要生，就大膽地敞開肚皮生唄！ 家里的娃兒就像是一窩兒龍豬兒。整天只見大的哭小的汪，兒子要吃丫頭要喝。全家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能力去買收音機？ 于是，他把目標對準了那個兒子死了，堂客跑了，孤家寡人，左右無援的高大楚。

一次，方鄉(xiāng)長到鄉(xiāng)政府開會回來，在梯兒巖碰到了大楚哥。方鄉(xiāng)長看見他的收音機正掛在貨頂上唱著歡快的歌曲，那樣式那歌聲好惹人羨慕，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這個寶物說：“唉，把貨歇下來，我們坐一會兒吧！ ”

他給大楚哥打來一根大公雞，自己也點上一支開始吞云吐霧：“生意不錯吧？ 發(fā)財了吧？ ”

“發(fā)什么財啥！ 上面今天要撤我的‘職’，明天又要沒收我的腳背簍，反正背得一回是一回”。

“本來上面抓得緊，你搞你的，我們睜只眼閉只眼不就行了！ ”

“我一個下力的，背幾回腳還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真讓人想不開?！?/p>

“你，你給我?guī)蛡€忙……”方鄉(xiāng)長只說了半截話就又打住了。

“……幫我在資丘買個像你這樣的收音機？ ”

“要得。你把錢拿來，我給你帶一個。”

“好多錢？”

“50幾塊。”

“?。?”方鄉(xiāng)長的嘴巴張得有鵝蛋那么大，說：“哪來這多錢呢？ 你先給我墊點兒錢，買個回來再說吧！”

大楚哥搖搖頭說：“我們背貨的運費是百斤百里二塊八，我跑一趟資丘，上貨下貨加起來也只有六七塊，除去繳款，你看還剩幾個錢？”

“你能不能把你的這個借我用幾天呢？ ”方鄉(xiāng)長直接點到了要害處。

“我的東西白天跟我走，晚上跟我睡，和堂客一樣。借給你噠我怎么辦？ ”

“我曉得你的堂客跑了，心里很憋悶，給你幫忙再找一個不就得了?！?/p>

高大楚腦殼兒擺得下露水來，說：“有了這個東西，坐在屋里天下事全曉得，還能聽京戲聽音樂。在它的陪伴下，我一點兒也不憋悶?！?/p>

“你一個搞副業(yè)的，不參加生產(chǎn)隊里勞動，還挎著這么一個玩意兒！ 搖搖擺擺，晃晃悠悠，是不是有點兒不像話呢？ ”方鄉(xiāng)長的話有點兒不中聽了。

“它是我感情的全部，家產(chǎn)的全部，我就是不背腳不搞副業(yè)了，也不會把它送給別人?！?/p>

“我先給你下個毛毛雨，這次在鄉(xiāng)里開會，傳達了上面的精神：要打“士圍子”，打擊‘冒尖戶’。在我們大隊像你這種不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又有高檔商品的人，很可能就是這次打擊的對象。要不，你把這個東西先交給我?guī)У酱箨犂锾婺惚９芷饋?，等風聲一過，再還給你。”

“哈！ 哈！ 哈！ ”大楚哥打了幾個哈哈，手里的煙蒂在地下?lián)辶藫澹灰詾槿坏卣f：“我連瓦片兒都沒得一塊，不信我會成為土圍子、冒尖戶?！?/p>

“高同志，不要太自信了！ 到時侯火熾落到了腳背，你才會曉得疼?！?/p>

這次，倆人在梯兒巖的“坐一坐”，就這樣坐得無果而終。

幾天后，方鄉(xiāng)長又找到高大楚作最后努力。他警告道：“聽群眾反應(yīng)，你天天收聽臺灣臺。這可是個政治問題原則問題喲！ 如果誰膽敢反黨反社會主義，妄想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群眾不會答應(yīng)，我們也不會饒過他?！?/p>

高大楚一臉狐疑解釋說：“我收的都是省臺和中央臺嘛！ ”

“省臺？ 中央臺？ 為什么嘰哩咕嚕聽不懂？ ”

“省臺和中央臺有時也播嶺南話，是有點兒聽不清白?！?/p>

“我看是你的腦殼兒進了漿糊不清白。這個收音機很可能就是你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證據(jù)”。

大楚哥硬戧戧的，不為所動。

我聽得津津有味，心里又替大楚哥擔著心。我說他不會真為這個收音機把你認作反革命吧？大楚哥笑著說：怕他個毬！

6

第二天天沒亮就又出發(fā)了。這天盡管是早晨，頭發(fā)林子里的汗直往眼睛里鉆。我擦著汗水問大楚哥：今天為啥這樣煩熱？ 他仰頭看看天，說：“我們這里有句常話叫‘日落伴烏云，一（翌）日不出門’。昨天天上出現(xiàn)的鬼頭云，說明今天有暴咆”。我說為啥不出門呢？ 他說：“出門就會遇到雨，身上被淋濕?！蔽依^續(xù)追問：我們已經(jīng)出了門怎么辦？ 他搖搖頭，無可不可地說：“你說怎么辦？ 只有快點兒走，爭取在咆暴之前趕到爐子坪搭中火?！?/p>

路越走越難走，腳上打出了血皰；貨越背越重，肩膀壓出了血痕。椐說，我們已經(jīng)走進了那道二十幾里荒無人煙的峽谷。昨天，大楚哥智斗“傻潑婦”的喜悅今天已不復(fù)存在了，我們在峽谷的小路上，高一聲低一聲哼著背腳號子走著。不知不覺太陽躲進了云層，風趕著烏云在空中亂竄，峽谷中平靜的江水被吹皺，掀起一條條波紋，兩岸的樹葉也被吹翻，呈現(xiàn)出白色的背面。突然，幾道閃電劃過天空，幾聲炸雷在頭頂轟嗚，熱天的雨來得真快。霎時，像竹竿兒樣的鞭竿子雨從高空斜插下來，在背腳路上潦起灰塵，在江面激起麻點鼓起水泡，水泡隨著水流移動，就像千萬個乒乓球在滿江滾動。路上的水嘩嘩橫流，我們就像兩個落湯雞一樣，綰起褲管，艱難地在濁水中跋涉。

這個峽谷叫伴峽。不知是哪朝哪代、什么人從懸崖上硬摳出的這條一尺多寬的小路，有了這條半巖中的小路，才避開了土帝嶺那座更大的高山，使行人和背腳佬少走幾十里冤枉路。小路以上是陡峭的板壁巖，路下也是陡峭的懸崖，懸崖下是綠陰陰的江水。據(jù)說，這里曾多次有人掉下懸崖，葬身在深不見底的江水中，所以，一說起伴峽，我的身上都起雞皮疙瘩。

熱天的雨說下就下，說停就停。趕到爐子坪，天上又云開霧散，太陽出來了。我們走進一家搭火店，歇下貨，取出緊包口袋，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苞谷面全被雨水淋濕了，野菜團也變餿了，我一時不知所措。大楚哥說：“剛淋濕的苞谷面可以吃，野菜團只有扔掉?！蔽覀儗⑺械陌让娑冀唤o老板統(tǒng)統(tǒng)炒成飯。吃飯時，我吃了小半碗，就覺得嘴里無味兒，咽不下。搭過中火，他將所有的剩飯都裝進口袋后說：“這光糧食飯我們還很少吃過?！迸R行前，他又從腳背簍底里取出他的寶貝，打開開關(guān)，一個嬌嫡嫡的女聲正在唱著《北京的金山上》。我問道：收音機為啥沒被雨淋濕？ 原來，今天早上他預(yù)料有暴咆，用油布將他的寶貝包了一層又一層，放在鹽口袋底下腳背簍底里。

不知是背腳路上太辛苦，還是什么別的原因，下午，我感到肩上的貨又重了許多。記得從家里走的那天，背著三十斤山貨，連杵都忘記了歇，今天同樣只背三十斤鹽，三步兩打杵也堅持不住。晚上，在鹽水河棧房住下后，我連草鞋都沒脫就和衣躺在床上。大楚哥幫我脫下草鞋，脫掉被汗水和雨水濕透又被體溫溻干了的百納衣。今晚，我飯沒吃一砣，水沒喝一口就睡著了。

遠處，一個性急的公雞喔喔地劃破了夜空的寂靜，接著，遠處近處的雞啼聲此起彼伏，展開了一場公雞大輪唱。我想翻身，怎么也翻不動，渾身就像被繩索捆著一樣，稍一動彈，就疼痛不已。“唉，石磙，起床啥！ 今天我們一定要在板凳坳搭店，只有今天趕到板凳坳，明天才能輕松到家?！彼脑捨夷苈犌?，心里也明白，但就是沒有力氣回答，我試著張了張嘴，說出來的竟是咕咕嚕嚕的黃昏話。迷迷糊糊之中，我又聽見他窸窸窣窣穿衣服穿草鞋。“唉！ 今天啷不愛動呢？”他穿好衣服，走到我面前，伏下身，用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驚詫地喊道：“壞了壞了，身上像一坨火一樣，石磙在發(fā)高燒哇！”

我覺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面在腦海浮現(xiàn)，一團團火球在眼前劃過，就像在木排上漂流，又像身處浮云之上，嘴里吐出些誰也聽不明白的咕嚕聲，在生死線上掙扎……

這是什么地方？ 怎么這樣熟悉！ 我睜開眼，打量著這似曾相識的環(huán)境。

“石磙，你醒醒吧！”這又是誰在叫？ 聲音怎么這樣熟悉這樣親切！ 我使勁地想著，頭腦仍一片空白。我定定神，在記憶里拼命地搜尋著發(fā)生過的事情：此時此刻應(yīng)當還在鹽水河棧房里，明天就可以到家。我期盼著早點兒到家，只有到家給供銷社交完貨，才能取到運費。如果大楚哥還帶我背幾次腳，一學期的學費就差不多了?！笆?，你好點兒了嗎？”媽！ 這是我的媽呀！她老人家怎么跑到鹽水河來了？ 我重新審視了一會兒屋里的擺設(shè)，嘿！ 這不是鹽水河棧房，是我的家嗎？ 是的，這就是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家。這時才完全明白，我回家了。但，一個新的疑問又困擾著我，我應(yīng)當還在背腳路上，還在鹽水河棧房里，怎么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家呢？ 這時，我感到口干舌燥，喃喃地含糊不清地說道：“水！” 我要喝水。

第二天，體溫降了一些，意識也開始清醒。正當我使勁地回憶著我是怎么從鹽水河回到家的，大楚哥就出現(xiàn)在我床前。只見他眉宇緊鎖，神態(tài)沮喪，粗糙的椰子殼樣的臉上傳遞著愧疚的表情。他伏下身來，用手背在我額頭上貼了貼，目光轉(zhuǎn)向我媽，說：“不要緊了，燒巳退了不少?！彼f著話，從上衣荷包里掏出一個烏黑的疊得方方正正的豬尿脬包，打開小包，從里面拿出幾張毛角子錢交給我，說：“這是你背腳的運費，你數(shù)一數(shù)。”接著又從包里取出兩張十元大鈔遞給我，說：“這二十塊錢你拿著上學報名去吧！ 背腳這個活路你還耐不活，今后只管安心讀書，每年的學費有我負責?！蔽覌屧谝慌圆林蹨I接過話題：“你在伴峽淋熱雨病噠后，大楚哥給你在公社衛(wèi)生院弄了那多藥，又請人用躺椅把你抬回來，你背的貨也加在他的腳背簍上，由他一起背回交給了供銷社。大楚哥帶你去背腳，不曉得操了好多心！ 用了好多冤枉錢?！?/p>

臨走時，大楚哥又伏下身，說了一些安慰話才走出房門，走出大門。我欠起身，雙手撐在床沿上，目送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在我模糊的視線里消失了。

8

歷經(jīng)背腳路的考驗，又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后，在大楚哥資助下，我終于坐進了中學的教室里。說來也真奇怪，上小學時的最差生，自打走進中學的大門，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學習成績?nèi)缤匣鸺话阃宪f，一學期沒上完我就成了“三好學生”。一天，班主任通知我到校辦公室去一趟。接到通知后，我有些誠惶誠恐，生怕自己在政治上犯了什么錯。來到辦公室才知道是要寫大批判發(fā)言稿。我輕輕地嘆了口長氣，靜靜地聆聽著學校領(lǐng)導布置有關(guān)批斗會的事宜。當政教處一個豆眼金珠的小個子主任說到被批斗的人叫高大楚時，我“咯噔”一下，心里一炸。

想不到大楚哥真的因為聽個收音機就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后來聽人說，那方鄉(xiāng)長索要收音機被大楚哥硬戧戧地拒絕后，又一次通知供銷社，說“高大楚思想反動，整天只想發(fā)家致富，搞資本主義，不適合給供銷合作社運貨?！庇谑蔷陀譀]收了他的腳背簍和打杵。并立即組織專案組，調(diào)查他收聽敵臺，妄想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反革命罪行。沒過多久，一個聳人聽聞的驚愕消息在全大隊乃至全鄉(xiāng)流傳開來——三尖觀發(fā)現(xiàn)了反革命。

很快，我肚子就“疼”起來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裝病說假話，才躲過了寫稿子上臺發(fā)言，去違心地批判我的恩人大楚哥。

當天下午，幾個身背土銃的民兵果真押著大楚哥來我們學校接受批判，罪狀是：收聽敵臺，反黨反社會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方鄉(xiāng)長在批判會上首先作了主旨講話。我“帶病”參加批判會，還獲得了學校領(lǐng)導的表揚。其實，我是想見一見幾個星期沒有見到的大楚哥。這天，他背著跟隨他多年的腳背簍，背簍口沿上還擱著一個大籮筐，籮筐里裝滿了毛塊石，意思是：你喜歡背就讓你背個夠。我想，如果他背著這一筐石頭，打杵不準拿，歇也不準歇，要到幾十個生產(chǎn)隊和學校去接受批斗，身體再強力氣再大也會累垮的。批斗會上，只見他低著頭站在學校簡易舞臺前一把條椅上瑟瑟發(fā)抖，臉上的汗水直往地下淌。我很想多看他一會兒，但又不忍心看他那個可憐樣兒，在這矛盾的心理中，我自顧低著腦殼兒，用口水阻止螞蟻搬家的路線。

甲辰年清明節(jié)，天氣陰沉，雨云低垂，抬頭望去，如同三根擎天柱樣的三尖山和山上的道觀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今天學校放大周假，我要回家取下兩周的度命糧（包括煮成半熟的蒿草團和野菜團）。當我快要走近大楚哥的住處，一眼瞅見他的茅草棚不見了，茅草棚原址變成了空地。在空地斜后不遠的荒坡上，隆起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墳。墳上，靈幡歲簽兒隨風發(fā)出呼呼啦啦的聲響，墳周圍，買路“錢”買地“錢”凌亂狼藉。

聽鄉(xiāng)親們講，大楚哥是前兩天在光明大隊接受批斗時，斗著斗著，只見他身體一晃，大口大口的鮮血呈噴射狀吐了出來，很快，身體一歪，就倒在了批斗會現(xiàn)場。在倒下的同時又被背的石頭砸在腦殼兒上，當場就斷氣了。

悲慟中，我找出一些舊書舊本兒，做了個清明吊掛在他的墳頭，然后，在墳前久久地佇立著！任憑淚水在臉上涌流。

黑沉沉的天也落下了悲憤的淚水——雨，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