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家樓下有排簡陋的廠房,里面有一群家屬工,她們整日在那里生產鐵釘?!凹覍俟ぁ笔侵干鲜兰o七八十年代,在某些國企附屬行業(yè)從事輔助生產、但沒有全民職工身份的人。在葛洲壩,她們大多是那些由農民工轉正的職工們的配偶。
這些女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獨自在農村拉扯著孩子,伺奉老人,挑起整個家庭重擔。極度的困苦使她們抱怨,但她們有盼頭:男人干的是毛主席的大工程,吃商品糧,有一天會將她母子們接到城里。為了這責任和希望,她們隱忍發(fā)奮。有一天,她們終于來到了葛洲壩,但現(xiàn)實是慘淡的:她的男人只是千萬個葛洲壩人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她沒有戶口,口糧、孩子就學、住房,都入另冊,她的家庭被稱作“半邊戶”。
沒有時間抱怨嘆息,她們很快在破舊的平房外開墾菜地,點瓜種豆,學會了理發(fā)、做醬油、釀酒、打豆腐、壓面條、裁縫、刷油漆……甚至和男人一樣,在工地上打零工,干最艱苦的體力活。她們強大恣肆的生命力,使機器轟鳴、塵土漫天的工地變成了鬧哄哄、熱騰騰的小社會。
在多年前的扶貧活動中,我見過不止一個這樣的半邊戶家庭:干凈整潔的破平房中,工作人員介紹家庭的情況,必定會提到女主人很能干,孩子很爭氣,而女主人接受饋贈時一定會保有尊嚴。
如今她們已經老了,或在傍晚的江邊健身,或步履匆忙地接送孫兒,或在市場討價還價,或者還是在喂雞種菜,做咸菜豆腐。一次,我乘坐公汽上班,碰到一大群老年婦女們擁擠上車搶占座位。我身邊的窗子嘩啦被扯開了,一個骯臟的編織袋遞了進來,她剛賣完菜,想請我替她占個座位。
就是這些女人,曾用她們的剽悍、恣肆、堅韌、隱忍,奮力支撐起一個個水電家庭,哺育了“葛二代”(第二代葛洲壩人)。
這張照片是李佐高于上個世紀70年代在葛洲壩基坑拍攝的,題為《家屬工》,謹借此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