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正在上演的“文化革命”

阿塔圖克的燕尾服

土耳其共和國的締造者穆斯塔法?凱末爾出生于一個說土耳其語的穆斯林家庭（在今希臘境內），父親經營木材生意。他自幼學習成績良好，是一個軍校畢業(yè)、熟悉科學、法語流暢的戰(zhàn)時英雄，也是一個有魄力和魅力的政治家。

他在共和國初期的一系列演說中宣揚他的“建國六原則”，也就是西方人所稱的“凱末爾主義”。他主張土耳其要從西方化走向現代化；國家政權應該世俗化，宗教是個人的信仰和行為。

共和國的國民議會也通過了一系列法律，以促使土耳其與當時的西歐“接軌”。

1924年，土耳其廢除了哈里發(fā)制度，解散了過去在政治上很有影響力的蘇菲教團，沒收了許多伊斯蘭教產，政府直接介入清真寺的管理并支付高級宗教法官的工資。1928年，土耳其廢止了用阿拉伯字母拼寫土耳其語的奧斯曼文字，改用拉丁字母拼寫土耳其語，并加入了許多法語和英語的借詞。

法律禁止人民戴奧斯曼人的圓柱形高帽。上層男士開始戴有檐兒的歐式禮帽，穿西裝皮鞋；女士則拋棄了頭巾，穿歐式套裝和高跟鞋。

國民議會通過法案，每個公民都要有一個姓氏；凱末爾也被國會冠以“阿塔圖克”這個姓，意為“土耳其人之父”。

公立學校里不再教學生讀阿拉伯文的《古蘭經》（這是舊式學堂里最基本的課程），只有一門介紹宗教（主要是伊斯蘭教）的課程。

這是一場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的“文化革命”。今天，土耳其的中產階級多半傾向于認同歐洲。他們已不能閱讀清真寺里的阿拉伯文或是奧斯曼時代的書刊和碑文，也看不懂街頭商店出售的大量旅游紀念品上的文字。

阿塔圖克選派了許多年輕人到西歐各國去學習各種專業(yè)及技能。其中一個到巴黎學習裁縫的青年，回國后在伊斯坦布爾開了一家西裝店。開張不久就有人向他定做一套燕尾服，這個顧客竟然就是阿塔圖克。

世俗化的守護者

土耳其憲法規(guī)定國家公務員和軍人必須嚴格遵守國家世俗化的原則。阿塔圖克的幾位繼任者都是軍人出身，秉承世俗化的原則。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八十年來，所有宣傳伊斯蘭主義的政黨和政治人物都會受到軍方和法院的制止。遠的不說，現任總理埃爾多安就曾經因為在一次政治集會時背誦、引用《古蘭經》的詩句而被判入獄；他所屬的政黨也曾被解散，后來改名“正義發(fā)展黨”重新登記，才獲得重生。

過去，每有軍人不認可的政府，軍隊就發(fā)動政變，然后舉行選舉，由另一個文人政府執(zhí)政。1980年之前，平均每十年就有一次軍人政變。但是最近三十年來，國際上和土耳其內部的政治生態(tài)都發(fā)生了變化，以至于過去曾被查禁的正義發(fā)展黨已經連續(xù)執(zhí)政九年，并且在議會里修改了不少頗具敏感度的法律，還逮捕了幾十名退休的高級軍官、法官、大學教授和新聞記者，以秘密結黨、圖謀政變的罪名起訴他們。

今天的土耳其軍隊仍以維護憲法規(guī)定的世俗化為己任，但是已經不太可能再直接介入政治。

現任總統(tǒng)居爾就任時，總統(tǒng)夫人戴著傳統(tǒng)伊斯蘭婦女的頭巾參加典禮，引起三軍總司令當場退席，表示對國家機構世俗化的堅持。但這大概就是軍人所能做的最強烈的表態(tài)了。任何實際上干政的行為都會引起國內伊斯蘭主義者的抗議和歐盟的強烈批評，分裂土耳其社會，并減低土耳其加入歐盟的機會。而加入歐盟是土耳其全國政治、文化精英（包括溫和的伊斯蘭主義者）和軍人的共同愿望。

大學女生的頭巾

土耳其世俗化政策的一個特殊表現是法律禁止大學女生在校園中戴頭巾。土耳其現任政府幾年前就開始提議修改這條法律?？上攵@是會引起社會激烈辯論的敏感問題，所以法律至今仍未修改成功。

我到過多所土耳其大學訪問，土耳其大學生的穿著和歐美大學生沒有任何分別，校園里男女學生當眾擁抱親吻的現象也和歐洲、美國差不太多。這是土耳其多年來西化政策的結果。土耳其這一代大學生行為上如此西化，它未來社會精英的價值取向應該可以預測。因此，土耳其將來走回傳統(tǒng)伊斯蘭社會的可能性應該是非常低。

但是，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的，而且有時還有物極必反的情況。

在土耳其，西方化最徹底的高校是伊斯坦布爾的海峽大學，它也是自由主義派的堡壘。海峽大學是美國教會于1863年創(chuàng)立的，至今仍以英語教學。前幾年，正當土耳其社會熱烈辯論大學女生頭巾的時候，海峽大學具有濃厚自由主義思想的女校長說：“如果我可以穿牛仔褲來上班，為什么我們大學的女生不能戴著頭巾來上課？”

于是，閘門打開了一道縫。不少海峽大學的女生果真戴上傳統(tǒng)頭巾來上課。剛開始還發(fā)生一些騷動，后來不了了之，現在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依我看，校園里大約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的女生戴頭巾。

到目前為止，這所最為西化的海峽大學應該是唯一容許女學生在校園戴頭巾的大學。

大學食堂里的齋月

2006年10月，我曾經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科學之城大學作過一個月的學術訪問。當時恰逢伊斯蘭齋月，但我的生活和交流活動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當然，一定有不少人是按規(guī)定從日出到日落既不進食也不飲水。但秘書為我和不少教授約定的會面都在大家都有空的中午，他們一般請我在完全正常營業(yè)的教員餐廳吃午飯。出于好奇，我也曾特地到學生食堂看過，中午時也是熙熙攘攘，感覺不出來這是伊斯蘭的齋月。

伊斯蘭傳統(tǒng)與西方人的現代生活方式和節(jié)奏的確存在互相適應的問題。土耳其人既然無法改變《古蘭經》有關齋月的規(guī)定，又想依照西方現代人的方式發(fā)展自己的社會，就只能在兩者之間作一個并不容易的選擇。

“肥皂劇”里的乾坤

2009年10月至2010年2月，我在海峽大學擔任了一個學期的客座教授，住在校園內一棟可以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小樓的頂層。公寓內的設備很齊全，但是電視只能收看土耳其語的頻道。伊斯坦布爾的秋冬之際，經常陰雨連綿，所以我留在公寓里的時間很多。有時為了好奇而硬看土耳其電視，漸漸地居然看出一點道理來。

總體來說，土耳其的電視節(jié)目和歐美國家差不太多：新聞、訪談、足球、有獎比賽、兒童節(jié)目、好萊塢電影、文藝表演，等等。連續(xù)劇和美國“肥皂劇”很相似，不外是大家族里不同人物的鉤心斗角、男女私情、事業(yè)糾紛之類；熱吻和纏綿戲鏡頭時而出現，但比美國節(jié)目要“自律”一些，比中國的同類電視劇似乎又開放一點。美國電視上有許多牧師布道以及信徒見證等宗教節(jié)目；在土耳其電視里，沒有周五清真寺內聚禮的節(jié)目，但是任何對伊斯蘭文化稍有認識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些“肥皂劇”的主人翁是穆斯林。

有一次，我把我的直觀印象說給一個很世俗化并且相當西方化的教授聽。他首先說我的觀察很正確，但他的分析卻是我沒想到的。

他認為，很多西方國家的謀士們并不希望土耳其真的西方化以后加入歐盟，而是設法把土耳其留在中東的伊斯蘭陣營里，以“淺綠”色的穆斯林身份去影響其他“深綠”色的穆斯林社會。制止土耳其軍方壓制當政的正義發(fā)展黨（屬于溫和伊斯蘭主義），是這個大戰(zhàn)略下的一個布局；鼓勵土耳其的電影、電視美國化并外銷到中東各國，則是另外一個布局。

不論這個說法有沒有根據，土耳其政府已加強對中東地區(qū)的關注，以及土耳其電影、電視在中東各國十分賣座卻是事實。

土耳其：清真寺的召喚聲

丟不掉的手機

我在土耳其前后住過大約半年，跟許多不同階層的人打過交道。我的總體印象是他們都很友善、熱情和誠實。

在伊斯坦布爾這個國際大都會問路，幾乎每次都能得到友善的幫助。在黑海之濱的特拉布宗，我和妻子在郊外找不到去市中心的路，問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士。他說我們走反了方向，但如果退回去天就要黑了，不安全。于是他用了二十分鐘時間，帶我們抄一條小路在天黑前回到酒店。

在土耳其西南部，塞爾柱時代的首都科尼亞，我為了想知道如何可以去旋轉蘇菲宗派的創(chuàng)始人兼大詩人魯米的陵墓而走進一家理發(fā)店問路。不識英語的店主人叫一個伙計為我指路。沒走幾步，這個年輕人示意我該停下。我不明就里，只好站在那里研究地圖。不久過來一輛小巴，我才明白年輕伙計的意思，但不知道該不該上車，所以又回理發(fā)店去問。當我無法讓理發(fā)店里的人理解我的問題而要離開時，店主拖住我就往外走，原來他是要自己開車送我去。一路上，我們只能用眼神和笑容交流。大約十五分鐘后，他停下車來，指了一指不遠處的藍色瓷磚的尖塔，正是我多次在書中見到的科尼亞市的標志。

我時常丟東西，在伊斯坦布爾曾兩度把手機忘在出租車里。

第一次是乘出租車到市中心，下車后很久才發(fā)現手機留在車里了，心中叫苦不迭。晚上回到住處，收到一位朋友的電話，說我手機在她那里。原來司機發(fā)現手機后，主動打最后和我通話的手機號碼，叫我朋友通知我電話在他那里。手機不在我手中，朋友當然找不到我，于是就派助理到那位司機的出租車站去替我把手機取了回來。

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到伊斯坦布爾亞洲部分的中國餐館去吃餃子。回到住處后才發(fā)現，手機又留在出租車里了。朋友知道后立刻打我的手機號碼，司機聽到后座電話鈴響才知道車里多了一部手機。他說已經回到亞洲了。朋友請他即刻把手機送過來，會付給他來回車費。這部歷經滄桑的手機不久又回到了我口袋里。

游覽塞利姆清真寺

埃迪爾內在伊斯坦布爾西北二百五十公里處，與希臘和保加利亞接壤，是土耳其西部的門戶，十四世紀中葉到十五世紀中葉曾經是奧斯曼帝國的首都。為了一睹這個有兩千年歷史的名城以及奧斯曼建筑的瑰寶塞利姆清真寺，盡管時間很緊張，我和妻子決定到埃迪爾內一日游。

一大早我們就乘出租車到巴士車站，順利拿到事先經電腦訂位的車票。三小時的車程輕松愉快，車上還有穿制服的侍者端來茶水和糕點。巴士的終點站在市郊，乘客們可以免費轉乘小巴去各自的目的地。雖然我們兩個人合起來只會說塞利姆清真寺，也在其他旅客的幫助下乘上了一輛小巴。一路上我又有些不安，擔心搭錯了車，去了不知什么地方。當司機停車后招呼我們下車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向窗外望去，看見在遠處的林蔭大道上，一座雄偉的清真寺被郁郁蔥蔥的樹木半遮掩著。

塞利姆清真寺是由奧斯曼帝國最著名的建筑師米瑪?希南設計和監(jiān)造的，被譽為奧斯曼清真寺藝術形式之極致，也是希南畢生之嘔心杰作。外觀上，塞利姆清真寺是一個巨大的拜占庭式的穹頂結構，由很多小穹頂支撐著；四個高聳入云、典雅細長的喚經塔拱衛(wèi)著寺院。塞利姆清真寺內部呈八角形，寬闊而明亮；裝飾不豪華，但是十分精致。整個清真寺給人一種清新自然而莊嚴高貴的感覺。希南建造這座清真寺時已經是九十七歲高齡。我相信，這座建筑完美地體現出希南對設計藝術的追求。

我們在埃迪爾內還參觀了其他幾個很有價值的文化景點，也逛了街，喝了茶。我注意到在這個土耳其最西部的城市里，具有亞洲人面貌特征的人口占了頗高的比例。我猜想，可能在某段時間內有很多人從亞洲移民到這個位于歐洲的首都?；氐阶∷?，翻查早期奧斯曼歷史，十四世紀奧斯曼政府果真有一個移民戍邊的政策。這次一日游，真是收獲不菲！

特拉布宗的小女孩

黑海東南岸的特拉布宗是古絲綢之路從高加索通往君士坦丁堡的重鎮(zhèn)，也是從黑海通往波斯和印度的要道。

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和歷史角色，特拉布宗鄰近的地區(qū)一向被希臘—羅馬人或亞美尼亞人控制。雖然塞爾柱突厥人十一世紀進入小亞細亞是從亞美尼亞地區(qū)開始的，但奧斯曼帝國十五世紀統(tǒng)一整個小亞細亞的最后一個障礙是，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公元1204年）后由希臘人建立起來的“特拉布宗王國”。這個希臘王國在特拉布宗留下一座與君士坦丁堡的圣智教堂同名而且也很有特色的教堂。其實這個希臘王國當時已在塞爾柱人的包圍下，所以教堂的部分石雕具有明顯的塞爾柱突厥人的伊斯蘭風格。小圣智教堂落成后不久，君士坦丁堡的大圣智教堂便落入奧斯曼突厥人手中。奧斯曼人的第一個大工程便是模仿拜占庭風格修建了現在到伊斯坦布爾必須一游的“藍色清真寺”，可見人類文明的發(fā)展經?；ハ鄬W習和借鑒。

在特拉布宗西南部青翠的深山中，隱藏著一個四世紀時基督教徒修建的蘇美拉修道院。這座修建在懸崖絕壁上的清靜的修道院一千多年來是虔誠的信徒靜思神修的好地方，也曾見證過時代的變遷與帝國的興替。它有時被保護，有時被廢棄，但從來沒有被故意毀壞過。我在看過那里殘留的壁畫和石窟后，不禁浮想聯翩。人類普遍都有追求寧靜、修身養(yǎng)性的渴望。假如唐朝的詩人王維當初來到這里（不是全無可能，因為和他同時的唐朝軍人杜環(huán)就曾經到過敘利亞），他會不會愛上這片深山而寫出“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樣的名句呢？

由于氣候濕潤和丘陵遍布，現在特拉布宗附近的地區(qū)是土耳其的茶葉產地。盡管“土耳其咖啡”名滿天下，但多數土耳其人每天一定會用那種郁金香形狀的玻璃杯喝幾杯茶。無論是街上的店鋪、公家機關大樓，還是大學辦公室，都有專人托著一個圓盤來回送茶。據說土耳其的農業(yè)部正在大力推行有機茶，并且拓廣綠茶的外銷。他們希望土耳其綠茶有一天能像中國綠茶那樣享譽國際。

在特拉布宗之南一百公里左右的一個山豁里，我和妻子在黃昏時分走近一個正在戶外進行的結婚喜宴，主人看到我們這兩個“外地人”，便熱情地邀請我們坐下。只見男男女女跳著土風舞，兒童在一邊奔跑嬉戲。我注意到一個騎在爸爸肩上的漂亮小女孩，正想問他爸爸能不能給她拍一張照片時，附近清真寺的大喇叭響起了召喚信眾祈禱的廣播。我們兩人順著清真寺的召喚向那里走去。大約有十幾個人在寺內祈禱，還有幾個正在作凈禮準備進去。附近的跳舞音樂還在播放，人群也還沒散，雖然天色已不早了。望著清真寺里的信眾，我在想，剛才那個漂亮小女孩成年后，假如她聽到清真寺的召喚聲，會怎么反應呢？

答案也許不在她，而在她的父母在未來二十年中選舉什么樣的政府。

土耳其：從“脫亞入歐”到

“在歐不脫亞”

魯米與帕慕克

土耳其的文化符號之一是十三世紀的蘇菲神秘主義詩歌的集大成者魯米。他出生于今阿富汗境內一個說波斯語的仕宦人家，父親是著名的蘇菲學者，也是花剌子模地方朝廷的文臣。蒙古入侵時，父親攜帶家眷和弟子西遷至塞爾柱朝廷統(tǒng)治下的小亞細亞，定居在首都科尼亞。魯米二十四歲時繼承了父親的教職。他在神學、哲學、宗教律法，特別是文學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創(chuàng)立了以詩歌、音樂、舞蹈表現穆斯林對真主的愛，并由此達到與真主合一的儀式。他的教團在儀式中身著白袍隨著音樂旋轉，被稱為旋轉蘇菲。蘇菲詩人經常以醇酒、美人隱喻真主，使伊斯蘭文學增加了感染力。但這種神學思想和表現形式不同于正統(tǒng)伊斯蘭學者（思想接近現在的“原教旨主義”），被批評為“泛神論”，有違“信主獨一”的基本教義。

魯米后來離開了自己的教團，深居簡出，專事寫作，直至壽終，歸真后他與父親葬在同一陵墓。他的陵墓是許多信徒前往朝拜的處所，也是今天科尼亞最著名的文化景點。魯米的著作對波斯文學的影響極大，被譯成多國文字。

蘇菲們采用不同于正統(tǒng)伊斯蘭的崇拜形式，跟導師學習誦念經文、呼吸吐納、默思冥想等方法，以求達到與真主合一的境界。

現在土耳其境內仍有許多不同的蘇菲教團組織，信徒眾多。他們在不同領域里和崗位上工作，經常相互提攜，起到一種互助共濟的社會功能。這是土耳其西化派和世俗派精英所不能忽視的現實。

當今土耳其最出名的西化派和世俗派精英可能是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我和妻子2004年初到伊斯坦布爾旅游，有機會和帕慕克見面并共進晚餐；我當場邀請他于那年秋季到香港城市大學訪問并作公開演講。那是他第一次到東亞，他后來跟我說很開眼界。

奧爾罕?帕慕克出身于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商人家庭，全家都是西化派。帕慕克讀的是英文高中，大學時修讀建筑，但沒畢業(yè)；喜歡美術，又做不成專職畫家；現在，終于成為當代最著名的土耳其文作家。

2006年10月6日下午，我正在伊斯坦布爾與Sabanci大學的校長晤談，他的一位助理走了進來，說電視上剛才宣布，帕慕克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校長立刻邀請我和他的幾位同事舉杯為我們共同的朋友慶祝。當天下午，我又去海峽大學，也見到一片歡欣的氣氛。可是也有許多土耳其人不喜歡帕慕克，認為他的著作是討好西方人，更認為他在一次瑞士電視臺訪問中承認1915年土耳其曾經對亞美尼亞人大屠殺，是大逆不道。為此，帕慕克曾被起訴，說他觸犯了損害土耳其人尊嚴的一條法律；這項起訴后來以技術理由撤銷。帕慕克在土耳其電視上也曾作過解釋和表示歉意，算是平息了對他的爭議。但是，有關亞美尼亞人的爭議還遠遠沒有結束。

事實上，無論是接近正統(tǒng)的穆斯林，還是蘇菲教團的信眾，無論是西方化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還是民族主義者，他們都是百分之一百的土耳其公民，他們的信仰就是土耳其的靈魂。

百年傷痛

土耳其雖然以說土耳其語的“Turks”為大多數，但它不是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有屬于高加索原住民信仰亞美尼亞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大部分住在東部；另外有說古伊朗語信奉遜尼派伊斯蘭的庫爾德人，占全國總人口五分之一以上，主要住在土耳其東南部。這兩個民族的問題，是土耳其的百年傷痛，也是土耳其政府必須面對的難題。

流亡海外的亞美尼亞人已經在美國、法國等許多西方國家得到了普遍的同情和支持，給土耳其政府造成很大的壓力。這固然主要是外交上的困境，但也是內政問題。今天在土耳其各地仍然有許多亞美尼亞人。他們的際遇（如當初被迫改名）和心境是多數土耳其人所不易體會的。

近三十年來最困擾土耳其政府和軍方的是庫爾德游擊隊和恐怖活動。軍事鎮(zhèn)壓了多年，雖然有效果，但是無法根除庫爾德族人的分裂傾向。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后，政府把庫爾德人稱為“山地土耳其人”，希望用語言同化政策使庫爾德人改說土耳其語，但是在伊朗和伊拉克也有許多庫爾德人，所以這個民族認同是抹殺不掉的。一百年來，庫爾德人的民族認同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因為教育程度的提升和信息交流的便利而更為加強。

土耳其現任政府開始承認庫爾德的語言，容許用庫爾德語廣播，也承認主要由庫爾德族人組成的政黨。不承認庫爾德人的民族屬性并得到他們對土耳其共和國的認同，土耳其就無法產生真正的內部凝聚力，國家的航船也就不可能一帆風順。2011年6月，已執(zhí)政九年的埃爾多安又以高票贏得國會大選，蟬聯總理，因此他就必須面對土耳其的最大挑戰(zhàn)——庫爾德問題。

阿塔圖克的名言“能稱自己為‘土耳其人’的人是快樂的”，到了二十一世紀必須要有一個新的詮釋！

“與鄰國零問題”

外交是內政的延伸，所有外交政策都不會離開內政的考慮。反過來，國際環(huán)境對一個國家的政治生態(tài)也會產生影響。

近二十年來，全球伊斯蘭社會的自我意識普遍提升。土耳其的人口中超過百分之九十五是穆斯林，肯定會受到影響。九年前，單純的世俗化的執(zhí)政黨終于被擁抱溫和伊斯蘭主義的政黨所替代。

同一時期，歐盟的發(fā)展和西方主導的全球化使土耳其更想成為西方社會的一員。這是阿塔圖克以來全體社會精英的共識，就連重視伊斯蘭文化傳統(tǒng)的現任政府也不例外。這也令西化派更為堅定地相信土耳其應該繼續(xù)“脫亞入歐”。然而，蘇聯的解體徹底改變了土耳其周邊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它必須改弦更張，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俄羅斯、高加索地區(qū)、伊拉克、伊朗、敘利亞這些周邊的鄰居身上。土耳其的歷史經驗以及它的穆斯林國家的新定位，使它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這些國家。即使未來當政者不強調自己的穆斯林身份，也肯定要把相當的精力放在周邊地區(qū)，因為這些地區(qū)對土耳其來說，將永遠既是挑戰(zhàn)又是機遇。

現任政府提出“與鄰國零問題”的外交政策，說來容易做來難！

跨越亞歐兩洲的國度

這本《大中東行紀》，既是游記，也是歷史，更是作者對人類不同文明之間橫向交流與縱向演變的觀察與體會。

在全世界的國家里，土耳其在地理上從來就是東西方文明沖突與交融之處，而在歷史上先后有哈提、赫梯、佛里吉亞、希臘、羅馬、拜占庭、塞爾柱—波斯、奧斯曼與西方現代文明等不同文明持續(xù)交替與傳承長達四千年的，也只有土耳其。所以我對土耳其“情有獨鐘”，用了比較多的篇章來描述它。

2010年夏季，由于聯合國制裁伊朗和以色列襲擊運貨到加沙的船只事件，土耳其一再出現在國際新聞中。土耳其堅決要求以色列道歉并改變其封鎖加沙的政策，否則就要考慮斷交；美國斡旋其間，生怕自己在中東的兩大盟友反目成仇。鑒于土耳其現任政府近幾年來的作為，許多人都認為土耳其可能要摒棄西方轉向東方了。但是2011年初在阿拉伯國家出現歷史性巨變后，土耳其的政策堅定而清楚。它既不支持獨裁者，也不盲目跟隨西方一些人對某些阿拉伯國家領導人的攻擊。

縱觀人類文明史，我深信地理影響文化，文化促成歷史。土耳其的地理和文化決定了它既屬于東方，又屬于西方。它有著不可否認的中亞、波斯和阿拉伯的文化基因，它的歷史經驗又使它不容置疑地是歐洲的一部分。今后的土耳其不會在亞、歐兩洲之間作出“脫亞入歐”這樣的選擇，而只能夠“在歐而不脫亞”，因為它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