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小心看到一部人類學意味的紀錄片。拍攝者只身進入南美的某原始部落。為了完成一次凈化儀式,他跟隨部落首領去尋找一種植物,為此他們要在原始叢林里步行很久,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事實上整部片子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如此),我看他在鏡頭下不斷晃動,聽他氣喘如牛,用難以辨認的聲音詳細講解。最終,他如愿完成了他的儀式,巫師用好不容易得來的植物加工成粉劑,吹入他的鼻腔,其致幻成分扭曲他的感官,但可讓他在極度的不舒適中,體驗神秘,凈化靈魂。
非常典型:無止境的跋涉和體力消耗,不舒適感和異物感,神秘未知伴隨著危險,最后達成升華或幻滅,這就是文明人體驗部落生活的總體模式。但還遠不止于此。
天真的人們對原始部落生活的想象可能類似于NGO。美好崇高,是乏味平庸生活的反面,如同置身真空一般一塵不染。但恐怕真正的境況和周而復始的生活一樣,顆粒感十足。
關于這一點,沒有人比奈吉爾?巴利在《天真的人類學家》中描述得更生動。以至于我必須懷著激情來回顧這位人類學家的田野歷程,盡管還原到當時,一切不啻于一種極為嚴苛的修行。
在進入部落之前,首先要對付的是當?shù)毓倭?。巴利去的是喀麥隆北部山區(qū)的多瓦悠人部落,但當?shù)毓倭诺臒o能低效,無論如何讓我們深感熟悉,既像奈保爾的印度,也實在像“我們這兒”。
我對于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郁的熱帶》中的一段《船上手記》印象深刻。那是他在啟程去巴西做人類學研究的途中所做,長達9頁,記錄的是日落的整個過程,細致和充滿激情得簡直讓人難以忍受。但這不可能是田野調查的全部內(nèi)容。
巴利在書中寫道,一場祭奠提供多日的研究素材,但不可能期望永遠效率高超。“在非洲期間,真正花在研究的時間
JPdRJN56SNZ0GUnJgikQ5BS0jbc8eo+xckBQnge1P2c=不到百分之一,其余都用來補給后勤、生病、社交、安排事情、從這兒到那兒,還有最重要的——等待”。而這,正是田野調查生涯中最具修行意味的部分。它后來會變成一場沒完沒了、越來越苦澀的闖關游戲,并且每一關的盡頭,不一定會獲得bonus。
巴利棲身在小泥屋,與部落人為伴,要面臨各種考驗。因為每天在泥濘田野中跋涉,幾個月后,腳踝和腳掌染上惡毒霉菌。滿屋蝙蝠飛翔,它們可能迎面撞墻,或者直撲到人臉上,而同時我們的人類學家身患瘧疾,持續(xù)高燒夢魘。與此同時,喀麥隆的銀行扣了手續(xù)費又把匯款退回,并且無論如何也無法和他們?nèi)〉寐?lián)絡。
還有永遠難以適應而部落人卻安之若
7i2ACDEMUkJGpjCesqjTXBRhTWet7kHgoUmJJ61ksEk=素的臟亂。當人類學家好心開車載族人進城,不習慣汽車旅行的人很快就大吐特吐,并且都吐在車內(nèi),甚至吐得司機一身。對族人來說,這實在是小case,他們習慣在居住的茅屋里堆積穢物,就連獻祭犧牲的牛只殘骸也隨便放到床上。這讓我屢屢想起在上述紀錄片里看到的:部落人的主食包括用植物做成的糊狀物,需要部落婦女以大量口水促其發(fā)酵。
比臟亂和疾病可怕的是精神折磨。巴利發(fā)現(xiàn)他絲毫沒有私生活。早上六點多,多瓦悠人就開始一天的活動,在他的窗下高聲談論,“他還在睡呀?”他不得不和他的當?shù)叵驅刻鞆P守在一起,讓他感覺到仿佛是“被迫與最不般配的人結了婚”。
至于和異族文化溝通的困難,更是“罄竹難書”:部落人會自動到你的茅屋或口袋里取用煙草,仿佛那理所當然是公共的財物;他們會答非所問,因為他們自有一套獨特的邏輯;他們毫無時間觀念,會在約定時間的一個星期后才露面。如果不是太誤事和惱人,又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聽上去倒有幾分可愛是嗎?
部落生活當然有浪漫時刻,是支付巨大代價后獲得的偉大報償。對于天真的讀者來說,想必是靈藥般的好消息。你要如何形容那種時刻?當你在寫字,后面有一排部落人,他們只穿著幾片樹葉在身上,輪流站著連續(xù)數(shù)小時觀看而不知厭倦。多瓦悠人特有一種問候語也非常感人——“你的天空清朗嗎?”而對于人類學家來說,當他竟在偶然之間解開了某個難題,比如說祈雨的秘密,更是無上的回報。
但人類學家很難永遠天真下去。因為他逐漸發(fā)現(xiàn),人類學家被接納,甚至給部落帶來積極影響的想法無異于胡說八道?!澳沩敹嘀荒芷谕划斪鳠o害的笨蛋,可為村人帶來些好處?!?br/> 盡管文明世界面目可憎,原始人的世界卻并非可用來對照和平衡的烏托邦。巴利說:“多瓦悠人的真貌是,他們對非洲叢林動物的認識比我還少……他們埋怨我未從白人國家?guī)頇C關槍,讓他們一舉掃蕩此地殘存的可憐羚羊群……”
所以說,誠實地面對人類和生活的秘密吧。別老那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