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滸》108人中,李逵是最胡作非為的一個,是最天不怕地不怕,心中眼里最沒有規(guī)矩,隨時打破規(guī)矩的一個。
按說,這樣的人,天生不服管。但是,這樣的人,往往又總是怕著一個人,服著一個人的管。李逵在江州牢城營做牢子時,就服一個人管:戴宗。
宋江刺配江州,與戴宗相見,二人在江州臨街的一家酒肆吃酒。才飲得兩三杯酒,只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舊稱飯館、茶館、酒店中的店員)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br/> 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
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br/> 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面無禮,我只道是甚么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br/> 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著一個黑凜凜大漢上樓來。就是李逵了。
他為什么如此服戴宗?為什么只有戴宗說得他下?因為,戴宗是他生計的來源,是罩著他的人。
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告訴李逵:“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br/> 李逵沖口而出:“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
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
李逵道:“若真?zhèn)€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
同一個人,站在面前,若是宋江,便是哥哥;若不是宋江,便是鳥。
可是,為什么不是宋江就是鳥?
因為除宋江外,他全不服。為什么就服宋江?為什么李逵閑??傉f要去投奔宋江?因為宋江是“及時雨”。及時雨者,及時銀子而已。
李逵拜了宋江,大家坐下吃酒。
宋江問道:“卻才大哥為何在樓下發(fā)怒?”其實,這宋江早已知道。他只是要挑起話頭,以便及時送出銀子。果然,李逵說是為了向別人借十兩銀子,別人不借。宋江馬上便去身邊取出十兩銀子,把與李逵——及時雨。
李逵得了這個銀子,馬上去賭錢。只兩把,就把這十兩銀子輸?shù)袅?。輸?shù)袅?,卻不服輸,要賴賬,直至大打出手,他就地下?lián)锪怂數(shù)舻你y子,又搶了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急得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回被李逵搶走的銀子。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得這些人沒地躲處,然后一腳踢開了門,便走。
那伙人隨后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
正在這時,李逵卻突然滿臉惶恐,非常害怕。
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兩個人:戴宗和宋江。
李逵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閑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猴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br/> 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笑聲大,口氣大。
笑聲大,讓周圍的人聽,顯示自己??跉獯螅且炎约赫f得很有身份。那就顯得李逵很沒有身份。這句話,明顯地已經(jīng)顯示出宋江在李逵面前的心理優(yōu)勢。這個優(yōu)勢建立在什么基礎(chǔ)上?銀子。
宋江又說:“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边@口氣,是命令,又是哄他。雙方的身份關(guān)系出來了:我是老大。
剛才還蠻橫無理的李逵,一下子特別乖,從布衫兜里取出銀子來,都遞在宋江手里。
這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細(xì)節(jié)。
按說,李逵應(yīng)該把錢直接還給小張乙,可是,他卻交給了宋江,再由宋江交給小張乙。在心理上,李逵已經(jīng)完全臣服宋江,把他看做自己的主人了。
鐵牛瞬間成小貓。十兩銀子,宋江就買到了一個奴隸。十兩銀子,李逵就丟掉了尊嚴(yán)。
宋江叫過小張乙來,把銀子給他。小張乙只拿了自己的,把原先李逵的十兩原銀不要了,他怕李逵報復(fù)。宋江堅持給了小張乙,道:“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br/> 這是當(dāng)眾宣布:我可以支配李逵。
如果一個人有自尊心,有平等意識,如此被人在人前埋汰擠對,一定很不高興,但李逵卻毫不知覺。
他甚至還覺得很溫暖:又有人罩著他了。
人是多么容易成為奴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