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德班街頭,傅超突然被一個加拿大人拽住了。此人八十多歲,沖他嘮叨不止。他是自費來參加世界氣候大會的,但他每天圍著會場轉,也找不到發(fā)表言論的場合,就只好拽住身邊的年輕人嘮叨來嘮叨去。
又一次,傅超又被一個黑人拽住,他看起來滿臉愁容,抓住他的胳膊就說,“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啊。”
還有一次,傅超碰到一個肥肥大大的男人。這個人看到傅超在拍照片,就來拍他的肩膀,“為什么不給我拍張照片?”傅超出于禮貌,抬起了相機。后來一聊才知道,這個肥大的男人是索馬里的環(huán)境資源部部長。他表情很冷漠,對傅超絮叨,“沒有人重視我們,對我們很冷漠。”
傅超是中國人民大學的一名大三學生,2011年9月份注冊成為COP17(《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十七次締約方大會)中國青年代表團成員。這次和部分成員一起來到德班參與世界氣候大會。
這個年輕人的組織,是由中國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絡和全球可持續(xù)發(fā)展領袖論壇聯(lián)合發(fā)起的一個民間機構。在全球很多國家,都有類似的關注氣候變化的青年團。
傅超沒有想到,會在德班的大街上被人拽來拽去,他覺得很尷尬。實話說,他不知所措,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知道,與這些無奈的拽人相比,會議場內的爭吵更為無奈。
演戲
爭吵,是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結局。南非總統(tǒng)祖馬在會議開始前,就先預言:“德班會議顯然不會像逛公園那樣輕松,它將是一次艱難的會議?!?br/> 傅超一到德班就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在媒體席位安排上,美國的ABC和中國的新華社被一東一西隔得老遠,中間是小國家的媒體們,“或者,是擔心發(fā)生觀點沖突吧?!?br/> 這種看似緊張的情緒,隨著會議一天天進展,也在一天天加重。青年團成員何苗在日記里寫道:“大會進入到了高端會議的第二天,入口處,只有粉色的牌子才能進入了(粉色代表政府,黃色為NGO,藍色為媒體)。其他人員,一律從小門進入。街上政要們的車隊伴著警車一次次地呼嘯而過?!?br/> 最近幾年的氣候大會都不順暢。2009年,氣候大會在哥本哈根舉行,經過馬拉松式的艱難談判,簽署了一個不具法律效益的《哥本哈根協(xié)議》。第二年,在坎昆舉行的氣候會議,達成了一個各方通過的法律文件,但最根本的《京都議定書》存亡問題懸而未決。
德班大會是京都議定書到期前的最后一個氣候大會,德班能否取得成果,意味著京東議定書還能否存活。
對小島國而言,京東議定書能否存活,則直接影響著他們的小島能否存活。
何苗清晰地記得,“一個五十多歲的小島國的大媽,坐船就坐了五天,到了一個有機場的地方,然后再飛來德班開會。她只有五分鐘的發(fā)言時間。她穿得很隆重,一開口,滿嘴感謝,很激動。感覺把這個大會當成了救命草。等她很禮貌地感謝完各方,開始講自己國家遇到的氣候危機,就只剩下二三分鐘了?!?br/> 德班大會中,小島嶼國家聯(lián)盟成員包括43個國家和地區(qū),主要由小島嶼及低海拔沿海國家和地區(qū)組成。
何苗說,小島國參會成員的共同特點是盛裝出行,“他們穿著最隆重的民族禮儀服飾,來救自己的國家?!?br/> 太平洋島國斐濟環(huán)境部長薩姆?薩烏圖阿說,目前的減排力度對阻止海平面上漲為時已太晚?!吧鲜兰o60年代、70年代,我們10年遭受一次極端氣候沖擊,而過去10年,我們遭受過9次。”
但是,小島國的權利一直被忽視。傅超說,一個很大的大廳里有好幾處分會場,各個會場之間就用一條幕布隔開。這邊一個小島國國家代表正在哀怨地訴說自己的國家就要被淹沒了,幕布那邊的會場放起了歡快的音樂。小島國的代表在臺上哭笑不得,“不應該是這樣的音樂?!?br/> 何苗記得,小島國里最短的一個發(fā)言,只有十幾秒鐘。
在一場討論氣候溫度可容忍上升多少的問題上,代表們就1.5°還是2°爭論不休。
0.5°,看似沒什么,但它意味著更多一批小島國被淹沒。
忍無可忍,在下一場討論還沒開始之前,二十幾個小島國的青年志愿者爬上了主席臺,又唱又跳,歌詞的大意是,要堅決控制在1.5°,拒絕2°。
這些年輕人后來被逐出會場,取消永久參會資格。
小島國的無力一直持續(xù),當他們的利益得不到重視時,他們就變得極端起來。何苗發(fā)現(xiàn),“到了后來,不管主席臺上誰在講話,小島國成員就在臺下大聲討論,以示不屑和反抗?!?br/> 薛妙羚也是COP17中國青年代表團中的一員,她學的專業(yè)是國際政治,她對《中國周刊》記者嘆了口氣,“我一開始就絕望。”她說,“會議之所以開得如此磕磕絆絆,根本原因還是大國們的利益訴求產生了分歧?!?br/> 加拿大、日本等一開始就叫囂著要退出京都議定書。加拿大主要是為了保護國內的油砂等高污染行業(yè);日本的算盤是減小本國產業(yè)壓力。美國也是受到化石企業(yè)等利益集團的左右。
與這些心思很重的發(fā)達國家相比,發(fā)展中國家就主動得多。中國、印度、巴西和南非早在之前的十一月初,就在北京召開了部長級會議,達成明確意向,積極推動《京都議定書》第二期的簽署。
和玄機重重的政府代表團相比,各國青年代表團則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一致:不管你是哪個國家,只要不利于全球氣候,就要反駁你。
反抗
最引人注目的青年團,恰恰來自那些心思最重的大國,譬如加拿大。
由于多次表示不再續(xù)簽溫室氣體減排的第二承諾期,加拿大又一次被非政府組織授予“化石獎”。該獎發(fā)給那些阻礙氣候談判進程的國家,是一個恥辱的獎。
何苗打心眼里佩服加拿大青年團的成員。很多次,她看到加拿大青年團很認真地討論氣候問題。問起一個加拿大女孩對加政府消極行為的看法,那女孩答復說,我是來代表我的國家的,但更是維護我腳下的這個地球的。
何苗說,12月7日,加拿大青年團上演了一出反抗本國政府的行為。大會上,加拿大環(huán)境部長Peter Kent做開場發(fā)言,六個加拿大的青年齊刷刷站在會議廳后面,背對著主席臺,T恤背面印著一排“Turn Your Back on Canada”(不要理睬加拿大)。
“就七八秒鐘吧,被保安看到了,就立刻被逐出會場了?!焙蚊缯f,加拿大青年團的行為,迎來了場內熱烈的掌聲,“比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出場時還要熱烈?!?br/> 美國代表團也一樣遭遇了來自本國青年團的反抗。12月8日上午,德班氣候大會舉行高級別會議。輪到美國氣候變化特使托德?斯特恩發(fā)言,一位來自美國新澤西州的大學生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說:“現(xiàn)在的美國代表無法代表美國,我代表美國談判!美國國會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拖了太久,我們要求盡快達成公平、有法律效力的減排協(xié)議?!?br/> 話音剛落,她就被警察逐出會場了。留在身后的,也是雷鳴般的掌聲。
日本也是叫囂要退出京都議定書的,薛妙羚試圖和日本青年團交流,但是“比較冷漠,話也不多,也不去爭論,可能與民族性格有關,但是他們也自己做宣傳,呼吁保護地球”。
失望
德班大會到了后期時,青年團的人就覺得,今年沒戲了。
因為會議到了9日,是計劃中的閉幕時間,沒有達成任何協(xié)議,主辦方也未宣布閉幕。
談判不得不在9日連夜進行。至10日凌晨,大會方面宣布,當?shù)貢r間10日上午10時(北京時間同日16時)之前,不會舉行全體會議,這意味著不確定時間的加時賽正式開始了。
加時賽是個體力活,從白天到晚上,談判一刻不停。各國媒體甚至睡在會場,橫七豎八,成了會場一景。
傅超沒參加加時賽,不過,他聽到一些傳回來的信息,“有個國家的部長講到最后都不行了,被人抬出會場。徹夜談,太疲憊了。”
正當各方進入“拖堂”階段時,大會又出來岔子。
有人以東道主南非名義向各代表團散發(fā)了一份偽造的“決議草案”,此草案與真正的草案文本相差甚遠,有多處違背了發(fā)展中國家的利益,但散發(fā)者卻聲稱已被巴西、印度、南非和中國等幾個重要談判方所接受。因此,議程一再被干擾,時間一拖再拖。
這一滑稽的消息傳出,讓青年團的成員們很是驚訝與失望。這難道是一個國際級的大談判嗎?怎么越看越像一場鬧劇?
稍稍令人安慰的是,德班大會最終還是簽署了《京都議定書》第二期,并啟動了綠色氣候基金。
薛妙羚松了一口氣,對《中國周刊》記者說,“盡管這些也還是個框,并沒有實質性落實的東西,至少留下了可以再談下去的余地。只要《京都議定書》還活著,就還有希望。”
說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么說,是不是太悲觀?”
那語調,有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