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瑞?蒙克故事講得羅嗦,讀者才有機會認識或許是更真實的維特根斯坦。
維是哲學家,早年曾有機會步履劍橋,與羅素等諸多世界頂級學者過從甚密,一戰(zhàn)前離開劍橋,戰(zhàn)時入伍,從軍四年,戰(zhàn)俘營一年,他是帶著少有人看懂但影響甚巨的《邏輯哲學論》走出戰(zhàn)場的——維特根斯坦的哲學人生,如此起步,演繹無數(shù)令人唏噓的故事。
對維氏的評價,從極端到極端,有著豐富而綿長的光譜,最多的,說他是天才和瘋子。很多人說他尖銳乃至刻薄,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其實有一顆兒童般柔弱的心靈。傳記中我們看到,作為普通個體,伴隨維氏一生的,有兩條很重要的副線,一是自殺(念頭),一是誠實(自我要求)。即使在當時的歐洲,他都是公認的一流哲學家,風頭正勁的維也納小組在他眼里,除領(lǐng)頭羊石里克外,都不過是小兒科;羅素、摩爾等大家,他更是批評、斥責多于贊揚和肯定。但他內(nèi)心并不自信,別人的評價往往是他情緒好壞的風向標。他只有一次參加學術(shù)會議的記錄,幾乎不在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文章。除個別時段,他一直有可交流的密友,但除個別人外,多數(shù)都害怕與之長時間交談——除與個別人他可胡吹海掄,他與人只談哲學,甚至不談邏輯和倫理。哲學之于他,猶如瘋狂的老鼠,不知誰追趕誰,總之上了發(fā)條便無法停下來。這種近似野蠻的游戲,并未損傷他的身體,甚至讓他始終像個大兒童,年齡與相貌從不相匹配——羅素認為維氏超過自己的時候,維氏才二十出頭,簡直就是個愣頭青,功成名就再次返回劍橋時,年過四十,第一次認識他的人,不敢相信他就是維氏。
維氏的故事怎么能說完呢!有三個情節(jié)還是不得不說,在傳記作者看來,它們可能正是進入維氏內(nèi)心的鑰匙。一是他的猶太人身份,他一生對自己的嚴苛要求,都與此有關(guān)——這一身份于他,更像是罪過;一是他的家庭出身——維特根斯坦家族是歐洲最著名的豪富之家,他因此成年后,很長一段時間不與家庭成員往來,父親過世后分在他名下的財產(chǎn),他分文不取,自己卻過著有時必須讓人接濟的艱苦生活;一是行伍時期皈依基督教,使其中期、后期的哲學思考,染上濃厚的神秘主義色調(diào)。
是什么支撐這樣一位“怪人”,世上少有的天才,他的哲學生涯?蒙克上天入地,試圖給出可信的答案:力圖誠實——誠實地思考,誠實地待人,誠實地生活。維氏一生努力做個透明的人,與自己,與外界所有的虛榮作艱苦卓絕的斗爭。不是他想成為一個標本,而是他認為哲學思考,只能從誠實到誠實。他堅守這一姿態(tài),與歐洲戰(zhàn)后彌漫的頹廢、失意、衰敗情緒,以及痛感文明被矮化、陷落,有直接關(guān)系。他自感是上一個文明時代的傳人,他必須以一人之力,豎起搏擊現(xiàn)代文明一切糟粕的盾牌。蒙克將之稱為天才的責任。蒙克無疑是維氏過世半個世紀后的越輩知己。
天才之為責任,能不讓現(xiàn)時代的知識人掩面沉思?
順便說,蒙克的著作,幸好碰上一位漢語知己。我敢說,漢語學界,恐怕再也找不到比王宇光更有承擔,因而更適合本書翻譯的高手。這部超過600頁、多于600萬字的譯作,能以如此美輪美奐的樣貌呈現(xiàn)給中文讀者,是讀者們的福分。王宇光的翻譯,為維氏“天才之為責任”的精神內(nèi)涵,作了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