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1946年出生,祖籍河南漯河,父親是一名陸軍上尉。1949年,隨著軍隊撤退,我隨父母遷到了臺灣。
小時候,我常常向長輩們問起老家的情況。后來我得知,我們劉家是當(dāng)?shù)匾粋€大家族,光爺爺一輩就有兄弟十三個,五十多口親戚都住在一起,因此家中平時備著四口大鍋,每天至少要用兩口來做飯。爸爸身邊帶著家族不同時期的全家福照片,有的就拍攝于老房的大門前,那種親人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非常濃重。
這六十多年,在父母跟我們談話中經(jīng)?;貞浌枢l(xiāng)的往事,常常提示我們不能“忘本”。到臺灣后,我父親從軍隊退下來,在鄉(xiāng)下當(dāng)了一個小公務(wù)員,我們?nèi)揖幼≡趩挝还坷?,那是日?jù)時代日本人蓋的房子,有“榻榻米”。我們作為外省的小孩,為了和本省的小孩打成一片,就要學(xué)著本省小孩的樣子,上“榻榻米”前先打一盆水洗腳。但是,只要我和妹妹在家中一說閩南話,父親兩個大耳刮子就招呼過來了,他的意思就是怕我們閩南話講慣了,就忘了家鄉(xiāng)話或者是國語。父親還在家中掛上了《正氣歌》和《朱子家訓(xùn)》,每天早上要求我們背誦一遍。
2000年初我退休,4月23日第一次回大陸,第一站先到上海。當(dāng)快要落地前,我從空中鳥瞰祖國的土地的時候,情不自禁地?zé)釡I盈眶,澎湃的情緒久久不能自已。我是最后一個下飛機,空中小姐喊我,一轉(zhuǎn)臉,她看我滿臉淚痕,那種激動之情好不尷尬。
因為我早年是飛行員,空軍軍歌的歌詞是“遨游昆侖山,俯看太平洋”,抒發(fā)的都是大中國情懷,我們那時也在喊“消滅萬惡共匪、解救大陸同胞”,結(jié)果今天終于回到故國的鄉(xiāng)土,就感覺那種思鄉(xiāng)情懷終于落地了。
我老家的村子叫做“寧溝劉”村。在回去之前,我曾經(jīng)跟我在大陸的二叔講,自己有一個愿望,就是想在老家蓋一個祠堂。因為臺灣有很多的客家家族和河洛家族,他們對于自己家族的來龍去脈,在祠堂里或者是他們的祖墳上,都用石碑刻得很清楚。我覺得大陸在經(jīng)過了一些運動之后,老家的祠堂恐怕是沒有了,我想把它重新建起來,為的是讓劉家的人不要忘本,也通過這種形式,加強親戚之間的互動跟聯(lián)誼。另外,大陸親戚的經(jīng)濟條件不大好,如果蓋一個祠堂的話,里面的廳房就可以做成圖書館,讓孩子們有地方讀書,或者有地方來接受功課輔導(dǎo),就像臺灣的社區(qū)活動中心那樣。
但是,二叔那時就跟我講,“以善啊,沒有家了,沒有家了,以后哪里能活下去,哪里就是家?!?br/> 直到回到老家,我才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首先我發(fā)現(xiàn),城里面是“朱門酒肉臭”,村里面卻是那樣的貧窮。村里沒有自來水,有兩個連在一起的水塘,叫做“南坑”和“北坑”,中間的一口井,是全村水源的命脈。聽爸爸講,當(dāng)年爺爺會不時放一些魚苗在水塘里放養(yǎng)。當(dāng)我進村時,看到一群婦女在那里用發(fā)黃的水洗衣服,那完全是一池死水。眼前的景象,和我腦海中想象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有的人家,在外面打工錢攢得多,就回去把房子蓋得稍好一點,如果家里掙不到錢的,那還是住土墻房子,一點點大的那種。而且新房子蓋得好像很不像中國的風(fēng)格,既不是明式建筑,也不是清式建筑,雖然是水泥的房子,但是都沒有美的感覺。但如果你在臺灣看客家的農(nóng)村,那整片老房子都維持著中國的風(fēng)貌,有些古跡甚至是立法保護的。但這樣的老房子,我在老家一棟也看不到。
我爺爺在村里是一個做善事的鄉(xiāng)紳,1952年被批斗致死。之前他預(yù)感到情況不妙,就把他的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二姑和小姑送走了。今天老家已經(jīng)沒有我們家里的親戚了,一個都沒有。祖宅也很早就沒有了。
過去,我們的祖墳埋在寧溝劉的一片柏樹林里,“大躍進”的時候土法煉鋼,需要用柴火,那片林子全被砍了,后來不興建墳地,那片墳也被平掉了。因此,我爸爸在1988年第一次回家探親,以及我后來每次回去燒香祭拜爺爺?shù)牡胤?,堆的是一堆新墳,親戚們說約摸著是這個地點吧。
記得我第三次回老家祭拜完后,準(zhǔn)備回漯河城里,一上汽車,有個親戚突然冒出一句,“活人的事情都管不了,還管死人”,當(dāng)時車里氣氛一下子就像是凝結(jié)住了,路途上沒有一個人講話,我當(dāng)時心里太難受了,下午我就決定離開,至今我再沒回去過。若干年后我從別人口中得知,其實是那個親戚不忍心看到我每一年都回去,都在一堆土上亂磕頭,明明是個假墳嘛!
更讓我痛心的是兩岸人在傳統(tǒng)觀念的差別。我感覺臺灣的人文情懷比較重一點,大陸功利主義觀念比較重一點,經(jīng)過運動以后,人心之間就沒有那樣坦誠了。記得第一次回老家,我坐火車時看那些掃地的服務(wù)人員,對文化程度差一點的乘客態(tài)度很不好,掃地的時候,拿著掃把,讓他把腳挪開,那種態(tài)度我完全不可想象,就是一個“禮”字都沒有了,怎么對人這么不尊重呢?兩岸同樣都是中國人,同樣的文化,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反差?
在臺灣,我們家里不管走到哪里,我爸爸都會寫一個祖先牌位,就是用紅紙寫上劉氏歷代宗親幾個字,然后用玻璃框起來,然后放在供桌上。再放幾個杯子,常年不斷地放著水果,一天到晚點蠟燭燒香,把屋頂都熏黑了??苫氐酱箨懀野l(fā)現(xiàn)不管哪里的親戚,沒有一戶有牌位。我們每年過年都要對著老祖先磕頭,我有一個在大陸的親戚,退休了以后來到臺灣,她當(dāng)時手扶著那個桌,想了一會,可是并沒有鞠躬,可能覺得這是封建迷信思想吧。
我父母看在眼里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他們心里很難受的。
而且很諷刺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不回大陸的時候,大陸的親戚們,不管兄弟姐妹,還是堂兄弟姐妹,彼此都不聯(lián)系,我去了以后才聯(lián)系,我就覺得很奇怪。
有一個親戚,他的長輩是淮海戰(zhàn)役中陣亡的,我爸爸費了好大力,在臺灣幫他申領(lǐng)了撫恤金,結(jié)果我一回去,他就說,你給我們點錢花花。我當(dāng)時真的是想逃離,一晚上睡不上覺,一大早起來我就走了,我就在想,故鄉(xiāng)怎么會變成這樣。
現(xiàn)在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的根在哪里,因為經(jīng)過了這些年在大陸往返之后,知道河南的老家已經(jīng)沒有家了,我們已經(jīng)被掃地出門了?;厝ヒ院罂蠢霞业木跋?,還有老家的人情世故,有一種感覺,老話說,落葉歸根,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處可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