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啟功先生(1912.7.26—2005.6.30)是當代中國著名教育家、國學大師,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家、古典文獻學家、語言文字學家、書畫家、文物鑒定家、詩人,是中國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代表。同時,啟功先生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他為北京師范大學擬訂并親筆題寫的校訓(xùn)“學為人師,行為世范”是他立身治學處世的生動寫照,也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師大人成為教育之棟梁。
2012年7月,為紀念啟功先生誕辰100周年,以“百年啟功與中國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為主題的紀念大會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行。在會上,啟功先生的高足,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趙仁珪先生以先師為例,講述了如何向啟先生學習為師之道。
紀念啟先生的最好方式就是好好地學習、研究啟先生,而啟先生值得學習、研究的地方太多了,今天在北師大舉辦的啟先生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會上,我只想談?wù)勅绾蜗騿⑾壬鷮W習當一名好教師。當然,學習當一名好教師所包括的內(nèi)容也是多方面的,如首先要學會做人,學會如何“行為世范”。而我這里僅想從純業(yè)務(wù)的角度談?wù)勅绾蜗騿⑾壬鷮W習教書。
首先要盡力學習啟先生作一名“通才”式的教師。眾所周知,啟先生精通各種學問,包括文學、文獻學、文物學、小學、史學、民俗學、紅學、佛學等等,而且又是書法、繪畫大師,堪稱他謙稱的:“龐雜寡要,無家可成焉”的“東抓一把,西抓一把”的“大雜家”。而解放后蘇式的學科分類,完全不適用于啟先生。我甚至想,當初輔仁大學并入師范大學之后,當時的領(lǐng)導(dǎo)一定很犯難:究竟把啟先生分到哪個系?中文系?歷史系?還是美術(shù)系?分到中文系又該分到哪個教研室?古代文學?古代漢語?民間文學?那時還沒有什么書法系,如果有,也許就分到那里去了。而最后分到古代文學,又讓他教哪一段?先秦?唐宋?還是明清?眾所周知,啟先生分到古代文學教研室之后,最反對的就是機械死板的分段教學。他曾將把古代文學分成三段或四段比喻為吃魚,吃魚可要“中段”,但魚的中段能硬性規(guī)定從第幾片鱗起,到第幾片鱗止嗎?文學的發(fā)展難道都是隨一代帝王的興起而興起,又隨一代帝王的滅亡而滅亡,從而可以硬切成幾段嗎?正因為啟先生反對死板的分段,提倡通學,提倡要打下廣博的基礎(chǔ)知識,提倡對自己非本專業(yè)的知識也要有所涉獵,并巧妙地比喻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因此他特別強調(diào)要把文獻學、小學①的知識有機地融合到文學的教學中,并戲稱這樣的學問為“豬跑學”。所以他的教學才能那樣游刃有余、深入淺出、點面結(jié)合、舉一反三,有如高明的全科醫(yī)生,而不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而有的教師,卻不能做到這一點,教先秦《左傳》的,卻教不了漢代的《史記》,盡管這二者之間有那么緊密的聯(lián)系;教宋詩的卻不知宋詩的特點實際濫觴于唐代的韓愈等人。自己對中國文學的認識就是破碎的、肢解的,那怎么能教會學生對中國古代文學有一個全面清晰的認識呢?事實證明,過細的分科絕不利于教學。所以我們應(yīng)提倡教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古今中外,乃至三教九流都應(yīng)該略知一二才好。
其次要盡力學習啟先生,多講一些自己的東西和獨家的心得體會,少照本宣科地講一些人云亦云的教條。如果上一條說要學他的博大,這一條就要學他的專深。讀啟先生的著作和文章,聽啟先生講課,我們從不必擔心,他寫的、講的,會與別人雷同,因為那都是他自己別具匠心、別具只眼的見解。啟先生雖沒有大部頭的文學史著作,但卻有極精到的見地。郭志剛先生在《啟功先生二三事》中曾回憶啟先生講“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時說:短短二十五字,天上,地下,東西南北,都寫到了。東字雖未出現(xiàn),那曉字已托出東方氣象,堪稱“二十五字景”。此情此景,在天地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了?那就是“淚”。什么淚?離人之淚;有多少?把大片霜林都染紅了。如果為了新奇,改成“總是離人血”成不成?不成,因為那樣就會破壞送別整場戲的抒情氣氛,一字之差,就會謬之千里。這是藝術(shù)必須的“準”。解釋得多么精彩,又是多么的簡明扼要,絕對是精辟的一家之言。同樣的例子還很多,例如講孟郊的苦吟,而舉《閨怨》為例:“妾恨比斑竹,下盤煩怨根。有筍未出土,中已含淚痕?!敝v白居易的淺易而不失韻味,舉《勤政殿西老柳》為例:“半朽臨風樹,多情立馬人。開元一株柳,長慶二年春。”都是極為精到,但又被一般文學史家和詩詞選家所忽視的作品。再加之如上對“碧云天”那樣精彩的講解,學生的眼界和水平馬上得到極大的提升,這就是水平。
再如要學習啟先生提倡學生動手的能力。對中文系的學生來說,所謂的動手能力,就是寫作。現(xiàn)在中文系對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重視不夠。而有些學生又僅僅滿足于現(xiàn)代文的寫作,有些人還為自己能寫一些帶有點小資情調(diào)的抒情散文和新詩而沾沾自喜。對于古文和古典詩詞的寫作則沒有任何要求。這是一塊很大的缺陷。嚴格地說,上了四年中文本科,甚至再加上三年碩士、三年博士,仍從未寫過、也不會寫古文和古詩詞的學生,是一個不合格的畢業(yè)生。而此病的根源還在教師。很多教師,甚至是教古典文學的教師本身或無暇寫作,或不屑于寫作。這又與我國長期的教育體制有關(guān)。我國的中文系始終存在一個極大的誤區(qū),即認為中文系是培養(yǎng)文學理論家、評論家的,而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在這種思想的指導(dǎo)下,很多教師在科研方面只重視寫論文,在教學方面只習慣于采取“嚼饃與人”地、人云亦云式地、照本宣科地講古代文學史和古代文學作品選。因為他們自己沒有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自然對其中的甘苦、奧妙缺乏由衷的體驗和親歷的探究,因而對古人的文章詩詞之妙也就缺乏親歷的直覺和只有實踐后才能得到的真切體悟,講解起來就難免隔靴搔癢,不知所云,難以提煉出自己的真知灼見。啟先生的講解為什么能那么精彩呢?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自己寫得一手好文章、好詩詞。他不但自己重視創(chuàng)作,也特別鼓勵學生動手寫作,有些作業(yè)特意要求學生用古文完成。有的學生練習寫點詩詞請他指點,他比收到一份認真完成的作業(yè)還要高興。這對直接提高學生的學術(shù)水平大有裨益,很值得我們這些后輩為師者好好效仿。
另外,啟先生帶研究生還有很多值得提倡的教學方法,如到研究生的宿舍去開課,讓研究生到自己家中來聽課,而其授課的方法又有獨到之處,他戲稱之為“熏”,戲稱為“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強調(diào)一對一的因人施教,這其實是他對老校長陳垣先生教育理念很好的繼承與發(fā)揮。在此不能盡述了。
以上所談,可能因?qū)I(yè)不同,實踐的方式也會有所不同,但其指導(dǎo)思想和根本精神卻是相通的,即要想做一名“學為人師”的教師,在業(yè)務(wù)上要既要廣博,又要精深;既重理論,又重實踐;時要因人施教,循循善誘。無論專業(yè)怎樣不同,我們都應(yīng)很好地繼承他這些優(yōu)秀的教育理念和教學方法,力爭作一名像他那樣的優(yōu)秀教師。
注釋:
?、傩W,即古漢語文字學。讀書必先識字掌握字形、字音、字義,學會使用,故古代將文字學稱為“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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