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教師就是研究者”,那么教師至少該知道如何做研究。最近,筆者重讀了維果茨基的《思維和言語》,發(fā)現(xiàn)它是一本極好的方法論著作。全書共有七章內容,筆者將其劃分為五部分:第一章是方法論部分,第二、三章是理論批判部分,也可以說是文獻綜述部分,第四章是理論建構部分,第五、六章是實驗論證部分,是在理論指導下開展的實驗研究,第七章是結語部分。如此一看,整本著作不就是一個完整的學術研究過程嗎?
一、如何提出問題:以方法論為主線
思維與言語的問題是一個古老而又復雜的問題,它一直困擾著古往今來的哲人與學者。心理學自從脫離了哲學的母體之后,其研究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在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問題上,心理學研究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點。在維果茨基看來,研究者對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問題的研究都是圍繞著這兩種觀點在打轉。
一種觀點認為思維與言語是完全等同的,完全一體的。因此,在這一派看來,思維與言語的發(fā)展遵循相同的路徑。這樣他們不但不能解決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問題,甚至不能提出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問題。
另一種觀點認為,思維與言語是絕對分離的。因此,言語只是思想的外衣,是思想顯現(xiàn)的工具,但思想本身可以脫離包括詞語在內的一切可感知的東西存在。思維與言語的關系是一種外在的、機械的關系。筆者打一個比方,如果火星人把自己當作一臺電腦,火星人的工作語言(思維活動)就是由二進制代碼表示出來的機器語言,但是當火星人要與地球人交流時,火星人就需要將機器語言轉化成地球人能理解的高級語言程序。
維果茨基認為,與前者相比,后一種觀點有其自身的優(yōu)勢,因為在其命名之下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問題算是成立了。但其缺點是將思維與言語的關系理解為一種外在的關系,也就是說其提問的方式不正確,其研究的方法不可取。因為他們是將言語思維分為思維與言語兩個單獨的成分分別加以研究的,采用的是成分分析法。
所謂成分分析法是指將復雜的心理整體分解為各個成分的分解法。這種方法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分析的結果與被分析的整體截然不同,整體的固有屬性喪失了,獲得了一系列在原來物體中不會顯現(xiàn)的新特性。比如說,當研究水的特性時,人們卻將其分解為氫原子與氧原子并分別加以研究。如此一來,人們是無法研究出水的特性的,因為氫原子與氧原子都能燃燒,但水卻能滅火。
為此,維果茨基認為要研究思維與言語的關系,要研究人們的言語思維,必須采用正確的研究方法。在維果茨基看來,這一研究方法就是單元分析法。所謂單元分析法是指將復雜的心理整體分解為各個單元的分解法。維果茨基認為“單元”與“成分”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單元是分析的產(chǎn)物,是不能再進一步分解的整體的活的組成部分,他們具有整體所固有的一切基本特性。比如說,如果要研究水的特性,人們就應該去研究水分子的特性。維果茨基認為心理學應該采用單元分析法,找出研究對象中不能再進一步切分并且保持對象所固有特性的單元。
那么,思維與言語的關系這一問題的單元是什么呢?維果茨基認為這一最小單元是詞的意義。一方面,詞義是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屬于言語的范疇。另一方面,一個詞義并不是與某一個別的事物有關系,而是與一批或者一類事物有關系。也就是說詞義首先是概括,而概括肯定是一種思維活動。因此,詞義也是思維領域的現(xiàn)象。所以詞義就其本質而言,既可以被看作言語現(xiàn)象,又可以被看作思維領域的現(xiàn)象,詞義既是言語又是思維。因此,在維果茨基看來,研究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就是研究詞義。當然,在進行自己的研究之前,維果茨基認為他有必要對這個領域的研究現(xiàn)狀作出自己的判斷與分析。因此,維果茨基將其批判的對象指向了皮亞杰。
二、如何進行理論批判:以核心概念為切口
維果茨基認為關于兒童思維與言語的關系,皮亞杰的研究構成了一個時代。因此,如果要研究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對皮亞杰著作的研究是避不開的。維果茨基認為皮亞杰全部的研究都是建立在這樣一個中心環(huán)節(jié)之上的:兒童思維的自我中心主義。在皮亞杰的研究里,言語的自我中心主義、含混思維、不懂關系、理解困難、不能自我觀察等都是兒童思維自我中心主義的表現(xiàn)。維果茨基正是以此核心概念為切口,展開對皮亞杰學說的理論批判。維果茨基批判了皮亞杰關于自我中心思維的發(fā)生關系的研究。皮亞杰認為兒童的思維發(fā)展遵循“我向思維——自我中心思維——有向思維”的規(guī)律?!拔蚁蛩季S”與“自我中心思維”是無意識的,它所指向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愿望的滿足。維果茨基認為這就像說想象的蘋果比現(xiàn)實的蘋果更能滿足兒童的胃口一樣不合邏輯。因此,皮亞杰所說的“我向思維”和“自我中心思維”不指向現(xiàn)實的觀點是錯誤的。相反,“我向思維”更不是思維發(fā)展的初始形式,它的產(chǎn)生應該歸因于現(xiàn)實思維的發(fā)展。
既然兒童思維的自我中心主義在理論上是不符合邏輯的,那皮亞杰為何會堅持這一觀點呢?維果茨基認為,皮亞杰之所以堅持這一觀點,與其對兒童的自我中心言語研究相關。因此,維果茨基便轉向了對皮亞杰關于兒童言語的自我中心觀念的批判。
皮亞杰認為,兒童的自我中心言語是兒童積極活動的某種副產(chǎn)品,是其思維的自我中心性質的一種表現(xiàn),是兒童言語不夠社會化的標志;自我中心言語在兒童的行為里并不完成任何客觀上有益的、需要的功能;兒童的自我中心言語將在兒童的日??谡Z中銷聲匿跡。
針對皮亞杰的觀點,維果茨基從三方面進行了批駁。首先,他認為兒童自我中心言語不是兒童言語社會化程度不夠的表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恰恰表明兒童言語的個性化程度不夠。因為兒童最初掌握的詞匯是從成人那里學來的,是他們與成人交流的工具。兒童能正確使用某些詞匯,但并不表示他們真正理解了這些詞匯,更不能表明他們能自由地運用這些詞匯形成個性化的語言。其次,自我中心言語并不是兒童活動的副產(chǎn)品,它開始具備制訂計劃、解決活動中產(chǎn)生的問題的功能。因為實驗已經(jīng)表明平穩(wěn)進行的活動遇到的阻礙或困難是自我中心言語產(chǎn)生的主要因素之一。比如說,在小學數(shù)學課堂上我們時而會發(fā)現(xiàn)當學生遇到某些難題時,他們會一邊計算,一邊向自己報告自己的計算過程。這種出聲思維能夠輔助學生解決問題。最后,自我中心言語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轉化成了內部言語,因為沉默思考從功能方面看是自我中心言語的等同過程,自我中心言語系數(shù)在學齡期的下降也為我們提供了證據(jù)。因此,自我中心言語的智力功能與內部言語及其功能特性的發(fā)展是直接相關的,它是兒童現(xiàn)實思維的一種手段,兒童的自我中心言語和兒童思維的自我中心之間不存在任何聯(lián)系。至此,維果茨基基本上完成了對皮亞杰的批判。
三、如何進行理論建構:溯本求源,化繁為簡
在深入分析了皮亞杰的觀點后,維果茨基論述了思維與言語的一般發(fā)生過程,提出了自己對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問題的看法。維果茨基認為思維與言語的發(fā)展并不是等量進行的,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在發(fā)展中存在著質與量上的變化。既然思維與言語的關系是變化發(fā)展的,那我們如何才能動態(tài)地把握二者不斷變化的關系呢?維果茨基認為思維與言語關系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兩個大的階段。一是思維與言語相互獨立階段,二是思維與言語相互交叉階段。但是,這種劃分似乎太抽象了,那如何進一步研究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呢?維果茨基認為思維與言語交叉后產(chǎn)生的言語思維是思維的一種形式,要弄清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其關鍵就在于弄清言語思維的發(fā)生過程,也就是說要弄清內部言語、兒童自我中心言語、外部言語三者之間的關系。為了弄清兒童內部言語的發(fā)展,依據(jù)兒童言語在性質與結構上的變化,維果茨基將兒童言語的發(fā)展劃分為四個小的階段,即原始自然時期、樸素心理學時期、外部符號和外部操作時期、“轉化”時期。
在原始自然時期,兒童思維與言語的發(fā)展是相互獨立的,兒童的思維是言語前思維,兒童的言語是智力前言語。在樸素心理學時期,兒童思維與言語的發(fā)展開始出現(xiàn)交叉。但是,在此階段兒童對語法結構和形式的掌握領先于對相應形式的邏輯結構和操作的掌握。也就是說,兒童掌握言語句法比他掌握思維句法要早。隨著心理經(jīng)驗的逐漸增長,兒童言語的發(fā)展過渡到了外部符號和外部操作時期,兒童開始利用外部的符號和操作解決內部的心理任務,出現(xiàn)了自我中心言語。在此階段,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兒童在計算過程中時常掰著手指且嘴里不斷念叨著自己的計算過程。在經(jīng)歷外部符號和外部操作時期后,兒童言語的發(fā)展進入了“轉化”時期。此階段最大的特點是外部操作進入內部,成為內部操作。
我們發(fā)現(xiàn)在此之前思維與言語的關系似乎是混沌的,但是經(jīng)過維果茨基的分析與簡化,思維與言語的關系就顯得比較清晰了。其實,“溯本求源,化繁為簡”的方法不僅體現(xiàn)在此部分中,它幾乎貫穿全書。透過它我們可以感受到維果茨基的博學與大氣。
四、如何進行實驗研究:理論指導,創(chuàng)新方法
在書中維果茨基開展了兩大實驗研究,即概念發(fā)展的實驗研究與童年期科學概念發(fā)展的研究??梢哉f,這兩大實驗研究都是建立在他對思維與言語的發(fā)生過程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的基礎上的。正如前面所言,維果茨基認為詞是研究思維與言語的最小單位,概念是詞的一種特殊形式,兒童概念形成的過程最能夠反映兒童思維發(fā)展的過程。這就是維果茨基將概念作為實驗研究對象的原因。同時,他認為兒童概括形成過程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含混思維——符合思維——概念思維”的階段。這種對實驗結果的解釋也是深受其對言語思維發(fā)展過程的一般認識的影響。因此,我們可以看見不論是研究對象的選擇,還是研究結論的得出,維果茨基都是以其建構的理論為指導的。
當然,以理論為指導只是研究的前提條件,在研究中更為重要的是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在這兩大實驗中,維果茨基采用了新的方法。在概念發(fā)展的實驗研究中,維果茨基批判了定義法和抽象研究法這兩種概念研究的方法,并創(chuàng)造了概念研究的第三種方法——雙重刺激功能法。這種方法包括了概念形成的基礎材料和概念產(chǎn)生所借助的詞語兩方面要素,故而克服了前兩種方法的局限。在童年期科學概念發(fā)展的研究中,維果茨基將其研究由實驗室里的人工概念的發(fā)展轉向了兒童真實概念的發(fā)展。研究真實概念所采用的新方法不僅在人工概念的研究與兒童生活概念的研究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更且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科學概念的發(fā)展。
除了上述部分外,《思維和言語》一書還有結語部分。在此部分維果茨基一方面對其觀點進行了總結,另一方面又對如何進一步研究思維與言語的關系進行了展望。其實,我們都知道一篇好的結語其價值不在于告訴人們其研究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在于它能夠為未來的研究指明方向。
注釋:
?、佟端季S和言語》選自《維果茨基教育論著選》,余震球選譯,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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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