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起抗日戰(zhàn)爭時期西南大后方聚集文化人的地方,人們很自然地會想到重慶,那是戰(zhàn)時首都,匯集著中央大學、南渝中學等一大批文化教育機關;也會想起昆明,那里是著名的西南聯(lián)大所在地;還會記起成都、遵義,一些知名學府幾經(jīng)戰(zhàn)亂而暫時棲息于此。川滇黔的都市里聚攏著來自北方和東部省份的眾多知識精英,八年中日鏖戰(zhàn),促發(fā)華夏大地空前規(guī)模的人員大遷徙,往昔沉寂落寞的西南邊陲竟異乎尋常地歡鬧起來。不過,世人極難想象,在重慶與宜賓之間的長江南岸還有一個小小村鎮(zhèn),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最初五、六年間居然容留了數(shù)以百計的中國頂尖級學者和深具潛力的學界新銳。這個地方,名曰李莊。廣袤的鄉(xiāng)村,有此莊名的村落,何止百千之譜·然而就是這一川南小鎮(zhèn)因與當年的中央研究院、同濟大學、營造學社等機構發(fā)生關聯(lián),而馳名中外。
李莊屬四川南溪縣(現(xiàn)為宜賓翠屏區(qū)),清代乾嘉學派大學者段玉裁曾在此任知縣,他的手書至今還珍藏于鄉(xiāng)間,其厚重的人文氣息,造就了民國年間不少書家和詩人。此處距離上游的宜賓和下游的南溪縣城均為二十五公里,古時乃長江水道驛站,可謂川南一碼頭也。這里古色古香,民風淳樸,即使處在烽火連天的歲月,也頗有些世外“僻地”的味道。正因此故,她終于進入了遠道而來、擇地避險的機關團體的視野。
“七七事變”后中國進入全面抗戰(zhàn)階段,東部各教育文化機關紛紛西遷。歷史學家傅斯年擔任所長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稱史語所)隨同北京大學等高校先后流轉到長沙、昆明,本打算在春城安營扎寨,與西南聯(lián)大相伴,可是隨著戰(zhàn)局惡化,每日不斷地“跑警報”,研究工作無法展開。按照傅先生的設想,要找一個敵機無從轟炸的地方安頓史語所。恰好由滬上西遷的同濟大學派出勘察人員發(fā)現(xiàn)李莊是個理想避難地,遂決定將工學院和校總部率先遷入該地。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朱家驊得知后,將此訊息通告傅斯年,傅遣人實地勘驗,隨即決意全所遷入李莊。自1940年10月開始,這些來自不同省份的“下江人”陸續(xù)進駐李莊,素來平靜的古鎮(zhèn)一下子熱鬧起來。
除了同濟和史語所外,社會學家陶孟和領銜的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考古學家李濟兼任負責人的中央博物院、建筑學家梁思成領導的營造學社以及中研院人類學研究所等單位的眾多專任研究人員也紛紛攜眷前來,李莊一時間“人滿為患”。一些殷實人家在當?shù)仡^面人物羅南陔及地方官員動員下,租讓出宅院供學者們居住,小鎮(zhèn)上的寺廟、官產(chǎn)等公共設施更成為大學和研究所的“理想”安置場所。江岸碼頭每日從舟船上卸下的圖書資料及研究用儀器、標本,在本地人眼中,數(shù)量是如此之多、其用途又充滿著神秘色彩。千年古鎮(zhèn)何曾有過這般光景,李莊人顯然迎來了難得的“歷史際遇”。文化差異生出的誤會在所難免,人類所研究人員使用人體實物標本時,村民們觀之大驚失色,“研究院吃人”的傳言隨即不脛而走。為了開通風氣,也為了研究人員的子弟有學可a768fc5406527c6a46ed74af77cbaef179951c2158965dafa289e5531005e5e0上,遠道而來的文化人興辦學校,舉辦展覽,消除因閉塞帶來的誤解,也為當?shù)貙W齡兒童提供了就學便利。
如同事前設想的那樣,這個在地圖上小至幾乎找不到的李莊,確乎避開了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在戰(zhàn)火連天的危難時日里,終于求得一息安寧。夜晚,遠處傳來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響,翌日報紙上即刊出重慶遭遇大轟炸的悲慘消息。僻靜固然僻靜,但此鄉(xiāng)絕少近代設施,過慣都市生活的人們發(fā)現(xiàn),這里道路狹窄而泥濘,室內(nèi)光線昏暗,尚未通電,照明只靠菜油油燈,一些工作只能在陽光普照的露天進行。秋冬季節(jié),潮濕陰冷,夏天則溽熱難耐。才貌雙全的梁思成夫人林徽音女士素患肺疾,在此環(huán)境中病情加劇,不得不常年臥床修養(yǎng)。不過,來此避難的人們還是感到慶幸,當年在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的楊志玖先生追憶道:“那是一個在長江南岸山間的小村,地方幽靜,人煙稀少,適合讀書治學而能躲避敵機轟炸的處所。李莊鎮(zhèn)為附近稻米的集散中心,其上游宜賓市當金沙江與岷江匯口,此下即稱長江,工商業(yè)繁盛,交通亦便利。傅先生選擇李莊板栗坳為史語所所址,真是多方考慮,煞費苦心?!保钪揪粒骸段以谑氛Z所的三年》)
二
確實,傅斯年對史語所可謂血脈相連,生死相依。這位早期北京大學公認的才子,當年在“五四”游行隊伍中高擎旗幟走在最前列。國學大師黃侃、劉師培執(zhí)教最高學府,賞識他深厚的國學根底,均欲延攬于門下??墒撬麑Τ跞氡贝髨?zhí)掌教鞭的胡適卻情有獨鐘,認定胡適的治學方法高明,其一生服膺胡適,二人關系介乎師友之間,而胡適則視之為畏友。傅氏曾游學歐洲知名學府,求學面寬而“泛濫百家”,后來強自收縮,歸宗史學。他倡言“史學即是史料學”,堪稱海內(nèi)實證史學之代表人物。他主張將歷史與語言作連帶研究,先后在中山大學和中央研究院創(chuàng)建歷史語言研究所,立志要把東方學的正宗地位從歐洲及日本奪回來。
傅斯年領導的史語所可能是中央研究院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研究機構,匯集了像陳寅恪、趙元任、李方桂、李濟、董作賓、梁思永、陳槃、屈萬里、張政烺、勞干、何茲全、周法高、董同龢等一批文史尖端人才。同時,傅所長還特別注意發(fā)現(xiàn)和羅致青年雋秀,像北大研究生畢業(yè)的楊志玖、曾作過錢穆弟子的嚴耕望等等。他對研究所成員既嚴苛又負責任,儼然家長。傅先生是有名的“性情中人”,行事風格張揚而霸氣,脾氣頗大,火氣十足,但有時又溫和細致,對人呵護有加。無疑,他屬于置身學界而不能忘情政治的那類“亦學亦政”之人,在李莊的五年,他每次乘船去重慶或昆明,均是出席國民參政會、中央研究院院務會議,或去北大文科研究所處理所務。因為他身兼歷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中央研究院代理總干事和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長等多項職務,其繁忙程度可想而知。亦因如此,李莊小鎮(zhèn)上的人們對于這位身軀肥碩的傅先生多少有些神秘感,但見他行色匆匆,似百事纏身,而一回到鎮(zhèn)上便深居簡出,甚難窺見其身影。傅的夫人俞大彩女士出身名門,乃晚清名臣俞明震與曾國藩聯(lián)姻之后代,她支持丈夫的學術事業(yè),留居李莊期間,一心相夫教子,即使生活困苦、經(jīng)濟拮據(jù),亦從無怨言。
在李莊避居后期,傅斯年充分展示了他的“大炮”性格,對時任行政院長兼財政部長的“財神”孔祥熙大張撻伐,其后又誅討繼任內(nèi)閣閣揆的宋子文,寫下《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的雄文,對孔、宋相繼倒臺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對于違反自己制訂的《大學規(guī)程》,以校長之身而兼任官職的北大資深校長蔣夢麟,傅斯年不顧及朋友之誼,秉公行事,站在“反水”的教授們一邊,終致蔣氏去職。當最高當局指定他出任北大校長之際,傅斯年敬謝不敏,力推胡適繼任,而愿在胡適到任之前代理校政,為拙于行政的胡適校長掃平障礙。這就演出了北大代理校長傅斯年追討偽教授甚至“偽學生”的一幕。傅氏后來申辯道:不堅決辭退偽教授,就對不起那些流轉西南各地,飽嘗艱辛而保有氣節(jié)的人們。這里,顯然包括戰(zhàn)時避居李莊的男女老少。
在清末民國的歷史氛圍中,傅斯年大概是最為接近古代士大夫情懷的人物。他崇尚學問,但并非“為學問而學問”,這使得他追求學術卓越的雄心令人遺憾地呈現(xiàn)成果不彰。他說自己若在治世可以做得大學問,而身處亂世呢·似乎就只能“亦學亦政”了。他常常無所顧及地臧否人物,月旦時賢,其中固不乏真知灼見,尤能見人所未見。不過對于最高當局的蔣氏則當面表明“絕對地信任”,有此前提才對皇親國戚表露“彈劾”之勇氣,此中蘊涵著古往今來浸透“士大夫”骨髓的處事規(guī)則和智慧表現(xiàn),每觀此節(jié)不禁令人為之三嘆!實則,在寫給師友胡適的信札中,他對政治高層的觀察和議論既深且透,可謂心如明鏡一般。據(jù)知情者透露:正是在李莊期間,他接到上峰要求史語所同仁集體入黨(國民黨)的指令,傅所長果斷地將文件壓下,未予執(zhí)行。細心者還注意到,傅先生從重慶開會返回李莊,在史語所內(nèi)絕少談政治話題,掛在他嘴邊的除了學術還是學術。盡管有人對他的私人感情或許有些復雜,但對于他崇尚學術的不懈追求內(nèi)心還是相當敬重。
三
與傅斯年的“心有旁騖”不同,語言學家李方桂則是一心向學的職業(yè)學人,這位美國芝加哥大學語言學博士對于語言之外的事物均不感興趣。起初,中央研究院籌設民族學研究所,擬請李方桂擔任所長,為其婉拒。后來,傅斯年兼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一職,需要管理各研究所,公務繁劇,有意將史語所長讓出,于是勸說李博士出山。李方桂連連推辭,不肯承受此番好意,實在難于擺脫了,只好坦言:“我認為,第一流的人才應當搞研究;第二流做教師;第三流才去做所長?!备邓鼓曷勓裕钍┮欢Y,隨口說道:領教了,我只是個三流人才。傅氏一向狂傲,可是面對這位職業(yè)學者的淡定與自尊,也只能順勢而退,自找臺階來下。崇尚學術的傅斯年在這樣的“下屬”面前,恐怕只會感到慶幸。
李方桂后來在自己的《口述史》中談到他與妻子徐櫻(皖系大將徐樹錚之女)從昆明遷來李莊的原因,除了避開日機轟炸,還有當時昆明物價飛漲的因素。徐櫻晚年所撰《方桂與我五十五年》一書中對他們的李莊歲月多有載述:李方桂“有一次帶了馬學良,現(xiàn)任中央民族學院語言研究所名譽教授、所長,到路南縣彝族撒尼語地區(qū)調查。那個地區(qū)貧窮落后,他們師徒寄宿在一家撒尼人的閣樓上,那里既無桌椅,也無床凳,就睡在地板上。屋頂?shù)痛梗袆颖仨毠?,否則就要頂天立地?!€有一次,邢公畹,現(xiàn)南開大學的教授,在惠水縣郊區(qū)遠洋寨調查布依族語,方桂同張琨在惠水縣城里調查楊黃語和苗語,方桂不放心邢君單獨工作,特地到郊區(qū)去看他。邢君知道他還沒進午餐,就端出一碗粗米飯、咸菜和一碗白開水招待他”。在李莊的三年里,李方桂進行了多次田野調查,收獲頗豐,為他日后的語言學著述積累了大量素材。可是其工作條件之艱苦,日常生活之原始,遠非今天的人們所能想象。徐櫻回憶道:“他每次外出回來,總是給我?guī)泶蠖Y物:跳蚤、臭蟲、虱子?!?br/> 李太太在李莊也有她的工作:“傅(斯年)所長為了表示和地方人親善,開辦了小學和高小,他自任校長,我被請為四年級任老師,一時當?shù)厝思业暮⒆雍退型实暮⒆雍芏喽汲闪宋业膶W生?!彼€談到離開李莊的情況:“我們在四川李莊,一來窮鄉(xiāng)僻壤,買不到多少日常起碼的食物,二來政府貧困,每月只發(fā)起碼的生活費用。自己苦修、苦讀、苦過,還可支持,只是孩子們在成長時期,營養(yǎng)不足,影響健康。我們想遷地了。那時老同學梅貽寶正在成都辦燕京大學,他來敦請,方桂又向史語所請假,暫去成都一個時期?!崩罘焦鹨患揖痛穗x開了李莊,抗戰(zhàn)勝利后,他再次赴美,先后擔任哈佛、耶魯、華盛頓和夏威夷大學的教授,曾出任美國語言學會副會長等學術職務,1972年退休,1987年在加利福尼亞走完了他職業(yè)學者的人生,享年八十五歲。
考古學家夏鼐在1941年初來到李莊,這位三十一歲的倫敦大學考古學博士,最初屬中央博物院成員,兩年后經(jīng)朱家驊推薦進入史語所,隨即參加西北科學考察團,深入大漠腹地,一去三載,飽經(jīng)歷練而卓有成績。他首先到敦煌,對佛爺廟附近墓地群進行發(fā)掘,其后又考察陽關和玉門關遺址,終于在茫茫戈壁發(fā)掘到“玉門督尉”木簡,為確定漢代玉門關的準確位置覓得關鍵物證。傅斯年所長聞訊大喜,立即發(fā)賀函,連稱:“大佳大佳,可喜可喜!”后來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鄭振鐸評論道:“很奇怪,玉門關舊址,好多人找了幾次找不到,夏鼐一去就找到了?!毕呢驹缒暝S同李濟、梁思永等師輩參加河南安陽小屯的殷墟發(fā)掘,留學英國期間又到埃及和巴勒斯坦進行考古調查,雖屬實習,卻積累了可貴的田野工作經(jīng)驗。在對玉門關遺址發(fā)掘之前,他做足了事先的案頭準備,有備而來,必有斬獲。他據(jù)此所寫《太初二年以前的玉門關位置考》一文,頗具史學價值,也因而確立了他在考古學界的地位。1949年,夏鼐沒有跟隨史語所去臺灣,留在大陸,其后成為新中國考古學界的權威人物。
四
與夏鼐同為倫敦大學博士的陶孟和(字履恭),其年齡較之前者大了兩旬有余,屬于前輩。陶氏成名甚早,民國元年他二十五歲時與人合作用英文撰寫《中國鄉(xiāng)村與城市生活》一書,堪稱中國社會學開山之作。三十余歲時即在蔡元培任校長的北京大學擔任教授,曾與陳獨秀、胡適等一同編撰《新青年》雜志。其后,他主持社會調查所,該所1934年并入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他仍任所長。在李莊,社會所的規(guī)模較之史語所要小一些,人員也少,但頗有日后成名者,其中就有羅爾綱、千家駒、巫寶三、梁方仲、湯象龍等人。
說來有趣,陶孟和早年出身南開,與張彭春同學,因創(chuàng)作話劇成名的曹禺與陶相遇,恭執(zhí)弟子禮。而陶孟和任教北大時,傅斯年尚在求學,屬學生一輩??墒呛髞恚蹬c陶見面交談時,高翹二郎腿,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而傅與胡適交談,必正襟危坐,以示敬重。這種態(tài)度的微妙差異,或許反映了傅氏內(nèi)心的某種取向,卻影響到二者的相互關系。人們注意到,社會所和史語所同處李莊這狹小空間,竟然“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少見的一次例外,是在英國的李約瑟教授造訪李莊,發(fā)表演講,主持其事的梁思成十分高明地雙雙請來陶、傅二人,大庭廣眾之下彼此握手寒暄。目睹此情此景,許多人暗自叫好,李濟走上前去對梁思成低語道:應當給老兄頒發(fā)諾貝爾和平獎。顯然,人們期許能夠捐棄前嫌,友好相處。
陶孟和為人和氣,其治所風格與傅斯年迥異,如果說史語所時常有所長大人督戰(zhàn),那社會所就近乎無為而治了。陶所長與年輕人之間時有溝通,所內(nèi)成員經(jīng)常聚會,上下形成融洽氣氛。某年夏季,大家消夏納涼,陶所長詢問旁邊的羅爾綱在看何書,答曰哈代的《苔絲姑娘》,陶隨即打開話匣子,談哈代其人,述創(chuàng)作經(jīng)過,聽者頗為感佩。羅爾綱在《困學覓知》一書中寫道:“我以前覺得哈代小說布局十分勻整,與其他作家不同。到聽了孟和先生說他做過建筑師助手,才理解哈代是把建筑藝術用到文學創(chuàng)作來。梁方仲說孟和先生是通人,我以為是知言?!?br/> 大概因為資歷關系,陶孟和的社會交往面比較寬。先后訪問李莊的美國人費正清和英國教授李約瑟,都是他的朋友。西南聯(lián)大的梅貽琦(清華校長)、羅常培和鄭天挺(均北大教授)1941年夏入川來到李莊,特意走訪社會所,見到陶孟和,故人相逢,分外親切。陶氏與胡適的關系也不尋常,羅爾綱、千家駒得以進入社會所,就是胡適向陶孟和推薦的結果。陶的姻親關系也頗為特殊,與蔣介石結有金蘭之誼的黃郛、曾任蔣氏英文秘書后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的錢昌照、以及陶孟和三人,分別娶了沈亦云、沈性元、沈性仁三姐妹。陶夫人沈性仁曾先后翻譯凱恩斯、房龍的作品在《新青年》雜志連載,其才學美貌,令包括朱自清、金岳霖在內(nèi)的文人學士們頗為傾倒。沈性仁女士隨夫來到李莊,苦渡歲月,不幸因肺結核發(fā)作于抗戰(zhàn)勝利前一年病逝,一代才女在異鄉(xiāng)香消玉殞。將近花甲之年的陶孟和遭此打擊,幾乎一蹶不振。有人觀察:正是在李莊時期,陶先生變得消沉起來,較之早先的“五四”先鋒形象,簡直變?yōu)榱硪粋€人。
此時的社會科學研究所,其研究重心被定位為“戰(zhàn)時經(jīng)濟”。該所研究人員編纂了《抗戰(zhàn)以來經(jīng)濟大事記》,調查東部工廠西遷情況,編印有關淪陷區(qū)經(jīng)濟概況的調查報告,并受經(jīng)濟部委托進行戰(zhàn)時物價變動專題研究,又受軍事委員會參事室委托對中國抗戰(zhàn)損失作出估量。潘嘉林撰成《抗戰(zhàn)三年我公私損失初步估計》專文,韓啟桐寫成《中國對日戰(zhàn)事?lián)p失之估計》一書??箲?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據(jù)此向遠東委員會提交專門文件,以備戰(zhàn)后賠償之用。據(jù)悉,直至七十年代初,中日建交談判過程中,周恩來總理還曾派員了解當年中研院社會所所作的抗戰(zhàn)損失估計。
新中國建立后,社會所成員基本留在大陸,陶孟和出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
五
梁啟超的兩個兒子梁思成、梁思永及其家眷流寓李莊六年之久。思成的妻子林徽因久病臥床,思永本人患有胃病和肋膜炎,均需療治靜養(yǎng),兩家的生計遂陷入困頓之中。1942年春,深具同情心的傅斯年致函中研院代院長朱家驊,代為申請救濟款,他申述理由道:“一、梁任公雖曾為國民黨之敵人,然其人于中國新教育及青年之愛國思想上大有影響啟明之作用,在清末大有可觀。其人一生未嘗有心做壞事,仍是讀書人,護國之役,立功甚大,此亦可謂功在民國者也。其長子、次子,皆愛國向學之士,與其他之家風不同。國民黨此時應表示寬大。二、思成之研究中國建筑,并世無匹,營造學社,即彼一人耳(丁在君語)。營造學社歷年之成績?yōu)槿毡救肆w妒不止,此亦發(fā)揚中國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學士,才學至少在謝冰心輩之上。三、思永為人,在敝所同事中最有公道心,安陽發(fā)掘,后來完全靠他,今日寫報告亦靠他。忠于其職任,雖在此窮困中,一切先公后私?!?br/> 他進而建議:“吾兄可否與陳布雷先生一商此事,便中向介公一言,說明梁任公之后嗣,人品學問,皆中國之第一流人物,國際知名,而病困至此,似乎可贈以二三萬元(此數(shù)雖大,然此等病癥,所費當不止此也)?!彼詈笞园椎溃骸按耸碌苡X得在體統(tǒng)上不失為正,弟平日向不贊成此等事,今日國家如此,個人如此,為人謀應稍從權。此事看來,弟全是多事,弟于任公,本不佩服,然知其在文運上之貢獻有不可沒者,今日徘徊思永、思成二人之處境,恐無外邊幫助要出事,而幫助似亦有其理由也,此事請兄談及時千萬勿說明是弟起意為感?!保ㄒ妳抢竺鳎骸读簡⒊退膬号畟儭罚?br/> 看來,傅氏此舉有所收效,翁文灝、陳布雷和朱家驊陳情于最高當局,終致?lián)芟乱还P款項,送達梁氏兄弟家中。臥病中的林徽因自是感激涕零,特函謝傅所長:“接到要件一束,大吃一驚,開函拜讀,則感與慚并,半天作奇異感!空言不能陳萬一,雅不欲循俗進謝,但得書不報,意又未安,躊躇了許久仍是臨書木訥,話不知從何說起!”
丁文江所謂營造學社即梁思成一人耳,本意在凸顯梁的關鍵作用,李莊時期的營造學社大致五、六個人而已。這個民間學術機構,以研究古代建筑和建筑科學為本職,和平年代尚可得到捐助,而戰(zhàn)時則不免陷入困頓。中央研究院將之并入中央博物院,梁思成等人可得到一份固定薪水,其研究工作得以延續(xù)。梁思成住在李莊,在茲念茲的一項工作,是撰述《中國建筑史》。他把李莊的旋螺殿、奎星閣、禹王宮和張家祠堂贊譽為“四絕”,欣賞其各自的力學結構、獨特造型,九龍石刻及百鶴圖窗雕工藝,將之一并寫入書中。梁氏夫婦為這部著作達到物我兩忘的境地,據(jù)費正清夫人費慰梅記述:“思成的體重只有四十七公斤,每天和徽因工作到夜半,寫完十一萬字的《中國建筑史》,他已透支過度。但他和往常一樣精力充沛和雄心勃勃,并維持著在任何情況下都像貴族一樣的高貴和斯文?!?br/>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進入關鍵階段,盟軍飛機對淪陷區(qū)特別是日本本土實施戰(zhàn)略打擊,美國的B29大型轟炸機從成都機場起飛,對日本進行輪番轟炸。這年春天,梁思成被國民政府任命為中國戰(zhàn)地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席,主持編制淪陷區(qū)重要文物目錄,將有文物價值的諸如寺廟、塔、博物館等標在軍用地圖上,以防因戰(zhàn)事而遭毀壞。該目錄使用中英文對照,附圖片,分發(fā)給美國空軍飛行員。盟軍司令部又約請梁思成將日本的重要文物古跡列表,并在地圖上標示,以避免古跡毀于戰(zhàn)火。因此,日本古都京都和奈良得以保存,完好無損。戰(zhàn)后日本人稱“梁思成是日本古都的恩人”。
六
戰(zhàn)時李莊外來機構中的大戶,是有著數(shù)百名師生的同濟大學。該校總共三個學院,即工學院、理學院和醫(yī)學院。小鎮(zhèn)上的茶館生意興隆,男女學生們成了這里的???,或讀書,或交談,終日不斷。戰(zhàn)事緊要時,大批學生入伍從軍,從李莊碼頭出發(fā),奔赴前線。
因山東大學在戰(zhàn)亂中解散,青年教師童第周轉入同濟大學生物系任教。正是在李莊的舊物商鋪,他發(fā)現(xiàn)一臺德國造老式顯微鏡,與夫人葉毓芬商議后,他們毅然決定買下這臺價錢相當于夫婦二人兩年工資的儀器,于是東挪西借,費盡周折,終于如愿。憑著如此“貴重”的顯微鏡,童第周的“金魚實驗”順利推進,在此基礎上撰就的一篇篇科學論文發(fā)表后,引起國際生物學界的極大關注。李約瑟專門走訪他的“實驗室”,稱譽他是“第一流的實驗胚胎學家”。
同濟大學代表外來的“下江人”給予李莊的最大回饋,應當就是1943年工學院從宜賓牽引電線到李莊,使得這個江邊古鎮(zhèn)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這一近代化“壯舉”,竟比南溪縣城整整早了十年時間。
頗為有趣的是,這些來自外省的“先生們”寓居李莊六年,不期然而然地與當?shù)厝私⑵鹄尾豢善频难夑P系。史語所的多位大男迎娶李莊女娃,締結了一樁樁美好姻緣。所長傅斯年最初樂觀其成,可是后來欲加阻攔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力不從心。他搬出典故說“南宋時北方將士與江南婦女結婚者甚多”云云,涵義模糊迷離,年輕的下屬們自然也不求甚解,依舊我行我素。大概涉及此事的山東籍人員居多,傅所長不無揶揄地說道:“你們山東人就愛干這種事!”實則,傅氏本人乃山東聊城人也。
期待已久的抗戰(zhàn)勝利終于到來,李莊的人們忘情地狂歡,平素斯斯文文的先生們此刻竟失態(tài)了。接下來的一幕便是:離別。到1946年10月,最后一批人員告別李莊,乘船東去。曾經(jīng)喧鬧的街市復歸沉寂,李莊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這段戰(zhàn)時“交響曲”雖曲終人散,可是其延續(xù)中華文脈的特殊經(jīng)歷,如同黃金亮色,已經(jīng)永遠鑲嵌在李莊這塊神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