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多怪才。怪者,性格狷介,不蹈常規(guī);所謂怪才,必悖時乖世,且蚌病成珠。詩文圣手流沙河與書畫名家劉云泉即被湖北作家熊召政奉為“巴蜀怪才”,二者過從甚密,亦師亦友。
上世紀八十年代成都紅星路上的省文聯(lián)大樓,如同一座精妙的蜂房,每天總有若干紅男綠女穿飛,像蜜蜂採擷萬紫千紅。人們?yōu)榘褪裎乃嚨拇禾炀尼j釀,也在紙上畫布上舞臺上噴灑激情。云泉即是乘第一縷春風走進那棟大樓的。
彼時,人們尚無手機、電腦虛擬交際,工余之樂多是擺龍門陣。舞文者也有弄墨的雅興,常到云泉供職的省書法家協(xié)會四樓辦公室“歇腳”。人們各自散坐,談風論月,品書評畫,云里霧里。說者自在,聽者無心,云泉趁機“搲油”,滋養(yǎng)自家藝事……
詩人藍疆言:“鄭板橋、齊白石的詩,有意有形,有色彩,有心機玄趣,超過多少職業(yè)詩人。畫家若想寫詩,應由畫圖誘出。”評論家劉中橋道:“文章句式美感很關鍵,行文要少用‘的’和‘了’?!痹娙巳~延濱說:“寫文章一以貫氣,行云流水,很少改動,如寫草書?!?br/> 云泉珍藏的吉光片羽,最為富集的是流沙河行述。先敘其行,那時他從金堂文化館調回成都不久。云泉注意到,頎長健朗的沙河先生,每次如廁,快步行走,云清風疾。沙河后來解釋:“本性懶動,又愛喝水,每月承擔三家報紙刊物的專欄文章,還要端《星星》詩刊編輯飯碗,所以上廁所不到脹慌時是不去的。”因寫《草木篇》被欽點右派的流沙河,一摘帽又成“重放的鮮花”。那時的情狀如沙河先生自敘:“拼命積極,改革就像是我家的事物;抱病工作,胃疼似乎是他人的潰瘍?!痹迫乃賹懕旧弦捕噤浧溲裕骸耙贸R姷淖?,寫出最不常見的話?!薄八囆g‘無趣’,就無動心可言,‘趣’字當貫穿弄筆墨始終?!薄啊埲招拢杖招?,又日新’,出自湯盤銘。說盤子天天要擦,才會又新又亮。”“立意鮮活,文筆鮮活,句式鮮活,人也要鮮活?!滨r活是貯滿漿汁的生命樹,此后“鮮活”一語,也成了云泉紙上一方印跡。
一日,云泉在“鋤園”揮毫。所畫小品“乳羊”,活蹦亂跳,嬌憨可愛。沙河先生即詠:“命中屬羊,生來瘠瘦,草兒在前,鞭兒在后?!鼻皟删渲笇?,沙河與云泉生肖屬羊,時差一輪。后兩句寫意,羊群“跑青”,以為好草在前;身后鞭影,乃時光催人?!安輧涸谇?,鞭兒在后”,即被云泉移作印語。
一大一小兩只羊,常在草場“啃青”。黃昏向晚,多忘歸時。沙河先生善擺龍門陣,諸如龍鳳之源、殷人習俗、東方朔傳說、希伯來典故等,脫口而出。洋洋哉說者鼓舞,欣欣然聽者雀躍。也時有互動:或沙河吟哦新作,云泉放言置評;或出對續(xù)聯(lián),以之為戲。沙河撰聯(lián),化古鑠今,意境雋永。云泉出對,詼諧幽默,綿里藏針。一位孟浪闖入的內(nèi)江青年,曾記下他們的一次談禪,話題是推敲聯(lián)語“故事十年老,鄉(xiāng)音百載同”,下聯(lián)起首究竟是用“鄉(xiāng)音”還是“鄉(xiāng)心”。二人從“四聲八病”到對仗、平仄和意境,引經(jīng)據(jù)典,各有所本,而最終趨同,相識而嘻。權引沙河先生一段文字,再現(xiàn)當年情景:
就在那一個小時內(nèi),自始至終,我們都在談詩,談得那么熱烈,敞開嗓子,好像吵架一般,實在有趣,竟忘記了如此聒噪肯定會影響別人的工作,頗不文明。難怪有人說過,“詩是一種宗教”。妙哉,此話!杜甫懷李白詩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可見這兩位老祖宗曾經(jīng)有緣相會,討論過詩……
云泉擅異質思維,好反彈琵琶。他曾坦言:遣詞造句,煉字煉意,以沙河先生為師。觀其自撰聯(lián)“寧肯直脊蹬永久,不可彎腰爬皇冠”等類,或能一窺沙河先生的“革新你飲拉罐水,守舊我喝蓋碗茶”、“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等副聯(lián)語的影子。有人說云泉的文字有些像沙河先生。他得意地告知沙河。沙河笑道,“云泉,哪里是嘛,我們兩個都喜歡吃回鍋肉,喝素茶。如此一來,大家都去拈那道菜。吃來吃去,口味自然相似?!?br/> 當今世事,暴熱驟冷,朝不保夕,昔不至今?!鞍籽劭措u蟲,藐視名利客”,云泉擅以尋常之物寫進小品,融入愛憎。他畫辣椒兩枚,大的燈籠椒,小的小米辣,題款道:“大而無味,小而生畏?!碑嫾t薯,題款:“紅苕國中人,自有紅苕氣,俗人有俗雅,紅苕助大器。”畫紅蘿卜,跋語:“紅蘿卜,蜜蜜甜,娃娃要吃肉,爸爸沒有錢。寫舊時熟誦兒歌,可知苦之生活狀況?!鄙澈酉壬p其辛辣睿智,尤微言相勸,鋒芒稍露,文字宜平和蘊藏。
某年臘月,云泉在畫室一角置青花梅瓶,內(nèi)插條梅三枝。一日,云泉偶見近窗的枝條花朵綻放,背陽的枝條卻含苞未開。方尺之間,命運有殊。沙河先生笑解:窗戶在南,古詩云:“南枝向暖北枝寒?!闭勑﹂g亦有趣味學問。
瘦嶙嶙的流沙河,自有刑天舞干戚的豪情:“門一關,袖一綰,筆一揮,你就是一張白紙上的國王了。你擁有絕對的全權,橫掃縱批隨你,硬搠猛隨你,扭筋擰肉隨你,左傾右斜隨你。如果草書,便是鬼畫符也隨你了。你在金錢面前曾經(jīng)一跪二拜,你在長官面前曾經(jīng)三低四下,但是現(xiàn)在,你駕凌于白紙之上,可以傲然自主?!彼湓迫獣?,以“二爨”為基,轉益多師,自成高格;如贊鄉(xiāng)賢謝無量:“示人以弱,筆法自然,若空中之音、鏡中之象、相中之色,言有盡而意無窮?!彼曉迫皫熤畯陀阎保壕雌湟烙谌剩斡谒嚕с∨R池,俯首鞠背之虔謹;賞其書畫小品,趣味滿紙。詼諧之中,每藏象外之意,箴刺時弊,無不中穴。他曾贈云泉一聯(lián):“云散浮名鐘醒大夢,泉清濁氣筆擬仙姿?!痹迫詾椋壬裎?,夠我操練半輩子。
1996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劉云泉書流沙河對聯(lián)》一書,輯有對聯(lián)四十八副。云泉鑒賞沙河先生自撰聯(lián),“辭妙意賅,如詩如藥?!缗c哲人對坐把晤,又似與友調侃人生。舉凡紅街綠市,垢影邪形,亦載片片聯(lián)語中”。沙河先生評介云泉書法,“或端正而楷之,則如一隊學士擺陣演舞,既有整體之威嚴,又具個體之俊美;或閑散而行之,則如一群道士登山涉水,既有心態(tài)之逍遙,又具行為之怪誕。觀其意象而知書藝之非書技也,蓋亦作者精神面貌之顯示歟·”此書堪稱“雙絕”,既為藝術的珠聯(lián)璧合,也是情操的高山流水。
天下筵宴,聚散有時。九十年代,經(jīng)濟唱戲,文藝搭臺。其狀如Y先生語錄:“文聯(lián)大樓對著菜市場。某日一老作家提籃買菜。老菜販笑臉相迎:八十年代你們那里可鬧熱了。老作家感傷而談:滄桑的文壇,永恒的菜市?!痹娢暮蜁?,從此成為經(jīng)濟的婢女。沙河與云泉,一前一后走出那棟大樓,兩人行止若有前定。
沙河先生申明:“不上班,不開會,遠離文壇,不爭長短;只讀書,只寫字,近到菜市,只買東西。”“提籃去買菜,寫字來賣錢?!焙荛L時間仍掛省作協(xié)副主席銜,但從此息影林下,絕塵市囂。中央電視臺曾托云泉轉陳沙河,邀他到央視講古文?!拔疫€是不露這張臉”,沙河先生一口回絕。他閉門書齋,“致廣大而盡精微”(《中庸》),從探索幽浮之科學幻想,到續(xù)寫Y先生之亦莊亦諧,從解莊子之自在逍遙,到辨析文字之微言大義;層層剝筍若小心考古,步步推理似謹慎斷訟,沉溺其中,忘乎所以。
“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痹迫踩⊥瑯由碜耍骸棒[市人堆不去,溜須拍馬不為,假大空話不說,逢場作戲不陪。”他從“鋤園”走到“躲廬”,又從“躲廬”走到“朵廬”。好一個“朵”字,“云泉,身藏也?!鄙澈酉壬鷵艄?jié)叫好。云泉筆記:
某日寒夜,偏遇停電,靜坐室中,制作對聯(lián)?!吧较轮赏癄帨\水,舍前愚父釣藏魚?!绷魃澈诱J為“藏”字用得鮮活,嘆道:“現(xiàn)代的文人畫家書法家還有其他藝術家有多少人能懂‘藏’字·”
沙河與云泉最早居家紅星路八十五號,與省文聯(lián)一墻之隔,后遷至大慈寺街文聯(lián)宿舍。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云泉移居西一環(huán)芳鄰路;兩三年后,戶外的幽靜被興起的酒吧一條街打破,再遷二三環(huán)之間。云泉遂以“環(huán)外”一詞為文題畫?!碍h(huán)”,原指門上下兩橫檻之洞,所以承受樞之旋轉者也?!肚f子·齊物論》有句:“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而今,城市建設攤大餅,一環(huán),二環(huán),三環(huán),高環(huán)。云泉的“環(huán)外”,化用古語,頗具時風,“超以象外”,沙河先生深許之。
云泉居環(huán)外,與城中的沙河先生見面不易,惟心氣相通。某年四月,瘦西湖邊,云泉錯過“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良辰,眼前之景,幻化出沙河題句:“蟬鳴春去早,花謝我來遲?!痹迫ぷ魇以谲饺毓懦?,室外有空地,廣植銀杏、藍花楹等喬木。萬物皆備,惟缺靈禽。沙河先生獻議引鳥:以砂罐作巢,置之樹顛,罐口朝西,因夕陽西下,鳥亦貪戀光明。云泉按計行事,購得砂罐七口,先在砂罐腹部鉆排水孔,再請人爬上銀杏樹,用鐵絲在高枝上綁牢砂罐手柄——鳥之“陶然居”平添一景。一年過去,無鳥投巢;兩年過去,亦復如是。云泉曾題畫感嘆:“陶罐作鳥巢,高掛長樹顛,靈鳥生畏住,怕入陷阱間?!钡谒哪杲K有兩個砂罐有鳥進進出出,砂罐口還露出小尾巴一搖一翹。
正如師友沙河先生寄情莊子,年屆古稀的云泉,為人從藝,“近取諸生,遠取諸物”,乘物游心,道合自然。他以詩證心境:
含笑昨日笑,長春今時春。
開扉心無禁,虛空妒白云。
缸水深深綠,錦鯉隱隱紅。
玩孫水中影,堆笑是兒童。
輕煙籠修竹,野蕨綠粉墻。
苔痕高于畫,淺草啥文章·
頑石園中立,不礙綠與紅。
懶看墻根草,風來左右中。
前些日,云泉語我,他去探望大病初愈的沙河先生?!霸迫?,真的想你啊?!辈¢缴系纳澈诱f,“樹欲靜而風不止,應該改一個字,‘我欲靜而風不止’。”讀云泉詩:“銀杏三鼎立,綠云一片天。鄰鶴翩飛過,驚我樹下眠。”敢問沙河、云泉二先生,內(nèi)心之微瀾,可是同一縷風吹過·
云泉曾在文章中分析過川劇名丑周企何與劉金龍。前者在“迎賢店”中飾演店婆子,刻畫人物淋漓盡致又恰到好處;后者在“花子罵相”中扮叫花子,出盡賤相,吐盡齪言,二人皆達到藝術的高峰。周企何天資聰明,與張大千情深意篤,常年浸淫于文藝圈內(nèi),耳濡目染,舞臺上自然俗中帶雅,文野有度;劉金龍出入酒樓茶肆,廣交市井小民,入乎其中,形諸氍毹,不免有媚俗之憾。
言在彼而意在此。抑或是云泉投師從藝數(shù)十年的夫子之道·難怪云泉的文人小品廣受行家青睞市場追捧,書畫家馮建吾、書法家沈鵬、評論家林木等評介云泉之書藝畫品也不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