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翔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成為一名“新上海人”,而不是一個“硬盤”。
“帶女兒來看米老鼠多好?。 ?br/> 望著夜幕中一處燈火輝煌的工地,季翔突然貌似漫不經心地隨口一說,接著用略帶上海味的普通話感嘆:“如果女兒不能在這里高考,看米老鼠都沒有勁了!”
眼前是浦東川沙鎮(zhèn),上海迪士尼項目已經動工大半年了。季翔渴望將來帶著女兒,進去看米老鼠。從他家所在的六灶鎮(zhèn),到迪士尼樂園,騎自行車只需要十多分鐘?!岸嘟鼌?!”
另一條路,季翔則走得有些漫長。
15年前,他從四川南充農村老家來到上海,因為沒有上海戶口而被迫回老家參加中考、高考。他的父母比他早三年來到上海,工作生活。去年年底,季翔的女兒在上海出生。
這一家三代人,可以被視為上世紀90年代進城務工者的代表。像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他們希望一直在上海生活下去。
可他們至今未能被城市真正接納。在上海話里,有一個稱呼外地人的詞兒,叫做“硬盤”,它意味著“不融入、素質低”。另一個詞則是“新上海人”,它意味著“來上海貢獻、肯融入、互相尊重”。
“我的父母覺得,‘硬盤’就是個稱呼,我這一代只能被動接受,”季翔提高了聲調,“可我這女兒一代,不能再讓他們成為‘硬盤’了!他們應該是‘新上海人’!”
“甚至都沒有想到去爭取一下”
像每一個南充小鎮(zhèn)人家一樣,季翔的父母先后離家,去往南方打工謀生活。
母親先出去,跟著親戚去了廣州,做加工千層板的工作,一個月掙一千多,幾乎是老家普通人家半年的收入。
父親最初仍留在南充,做小包工頭的他,手下有十幾人,攬些層層轉包下來的小活兒,掙不著大錢,小錢也不斷。更重要的原因,父親想要留下照看老母親和兒子。
可季翔還是在8歲時,成為了留守兒童。因為施工隊規(guī)模小,沒有資質,活兒越來越難攬了,父親決定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樣,進城打工。季翔覺得父親的施工隊難以維系下去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不送禮,不給領導送禮,怎么拿活兒?”
季翔父母在親戚介紹下,來到上海,進了民營燈具廠。
季翔的留守兒童生活,過了不到一年就宣告結束。1997年的春節(jié),正月初二,季翔第一次坐上了火車,從南充到成都再到上海。
對于10歲的他來說,這人生中第一次的遠行,并不全是美好。37個小時的旅程,讓他的小腿腫得幾乎和大腿一樣粗。更恐怖的是,火車在某一個站臺深夜停靠時,有人為了擠上車,直接拿鐵棍把車窗撬開,從窗戶鉆了進來。
可這依然不能
5ccc8ef621ae39d5245b2b5682f294d9阻止車廂里的大人之間熱烈地談論上海?!按蟪鞘小?,“掙錢多”,“在上海掙一年的錢,回南充能花三年”,甚至還有人說“混好了,留在大上海”。
十五六年后,季翔回憶說:“那是他們一代人,對于城市的想象和愿望?!?br/> 火車是在夜里抵達上海的。出了閘北火車站,季翔看到了高樓,看到了路邊路燈的光?!霸谖覀兇?,即便是春節(jié),晚上外面也是漆黑一片?!?br/> 花了270塊錢,季翔和家人打車來到了浦東六灶。七年前,浦東大開發(fā)正式開始。七年過去,大片的農田和漁村,早已消失了蹤影。
有一次,望著迎賓大道,季翔忍不住贊嘆,哇,這么寬的路!其實他面前的路,只是雙向四車道。
季翔讀的是六灶鎮(zhèn)智源學校,一所民辦農民工子弟學校。班里同學的情況和他差不多,都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班上只有他一個四川人,絕大多數(shù)是安徽人。一口四川方言讓季翔吃盡苦頭,他沒法和同學交流,總是被欺負。
即便這樣,季翔還是喜歡去學校?!袄蠋煹钠胀ㄔ捄?,學校環(huán)境好,教室比老家好多了?!奔鞠璧母鏖T功課都在80分以上,和老家相比,有了很大提高?!拔覑凵狭藢W習。”他說。
可和老家的學校相比,智源學校的一大特點是課程只開設到初三上半學期,因為學校的所有學生都是農民工的孩子——按照當時上海市相關規(guī)定,他們沒有資格在上海參加中考。而農民工子弟學校還沒能力開辦高中。
一上初中,季翔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問父親,為什么好不容易出來了還要回去,父親沒有給他多少解釋,只是說:“讓你回你就回,就是這么定的。”
“就是這么定的,”十五六年后,季翔念叨著這句話,“他們那一代就是這樣,甚至都沒有想到去爭取一下?!?br/> 一種進步
“沒有爭取”的結果是——他班里超過一半的同學,直接離開校園,進入社會打工。
初二下半學期,季翔就回到了老家。
老家學校和上海學校的差距顯而易見。季翔發(fā)現(xiàn)自己從智源學校帶回來的演算紙比老家的作業(yè)本都要好:“老家的本子太薄了,使勁寫,一下子劃破三四張,必須得墊一塊硬紙板在下面?!?br/> 上微機課,四個人一臺電腦,老師是剛培訓一個周回來的,講起課來磕磕巴巴。季翔想念在智源學校的日子。
唯一讓季翔感到高興的是,他的英語水平超過同學們很多?!斑@來源于在上海的學習。”他的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驕傲。
高考的失敗,在季翔的意料中到來??剂?50多分的他,并不感到后悔:“我的確不愛學習了,我們班有一半同學就沒有參加高考。”
這一年,上海高考文科一本和二本錄取分數(shù)線是490分和450分,相對應的四川省的錄取分數(shù)線則是560分和512分。
季翔再次回到上海。剛開始,他在一家五金廠工作,每天從早上7點半工作到晚上12點,第一個月的工資是300塊錢。后來,他一個月最多能拿到800塊錢?!拔业牡谝煌敖稹!彼J真地說。
2010年上半年,季翔曾經短暫地回過南充老家,找了份車隊司機的活兒,可干了一個多月,他發(fā)覺自己無法繼續(xù)工作了。
“思維方式,行為習慣,已經無法融合了,”季翔已經回不去故鄉(xiāng)了,“我已經習慣了上海。”
回到上海后,季翔做了數(shù)控機床的工作。他很努力,月薪從兩千多漲到了五千多,老板掏錢送他去培訓。
事業(yè)的進步卻讓他倍感后悔,后悔沒有上過大學,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高等教育?!坝幸恍┳叩盾壽E,涉及到數(shù)學運算,我計算起來很費力,因為一些知識根本沒有學過?!爆F(xiàn)在,季翔自己掏錢重新報了一個培訓班,他還想提高自己。
除了希望漲工資之外,季翔還有一個“渺茫的想法”:在上海,高技能人才可以申辦戶口。2010年9月,上海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公布了申辦戶口細則,其中一條是高技能人才可以直接落戶。
這個念頭在年初女兒出生后愈加強烈。“我不會像我父母那一輩一樣,如果女兒還要回南充,在我看來,這不再是應該的事情,應該有些改變。”
一些改變已經發(fā)生。
焦慮和慶幸
就在季翔因為不是本地人而回老家中考時,他的表弟胡天則從老家來到上海。與季翔只能上打工子弟小學不同,表弟可以進入上海的公辦小學讀書。
從2004年秋季開學以來,上海首次大規(guī)模接收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子女進入公辦學校就讀。就在這一年,民工子女入學問題終于走進城市教育界的視線,不少地方紛紛向民工子弟打開公辦學校大門。
2003年9月,國務院轉發(fā)教育部等部委《關于進一步做好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子女義務教育工作的意見》,要求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流入地全日制公辦中小學充分挖掘潛力,盡可能多接受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的子女。
上海做出了積極回應。
上海教育、編制、公安等七部門出臺了《關于做好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適齡子女義務教育工作的若干意見》要求,對32萬應接受義務教育的適齡流動人口子女,“由流入地的區(qū)縣政府管理、在全日制公辦中小學就學為主”,“在接受教育教學、參加團隊組織、擔任學生干部、評優(yōu)等方面與本市學生同等對待”。
“這是一種時代的進步?!奔鞠韪锌f??梢恍┦虑槿耘f沒有改變:像中國眾多大城市一樣,上海中考和高考的大門,對于外來務工人員子女依然緊閉。
姨媽有親戚在新疆承包了很大一塊地,想發(fā)展規(guī)模農業(yè),親戚喊姨媽一家去新疆。正愁孩子中考的姨媽,興沖沖地跑去了新疆,花錢給胡天在新疆辦了插班生,可當?shù)貞艨谧罱K沒有辦下來,兒子沒有辦法參加當?shù)氐闹锌?,“念也是白念?!?br/> 姨媽只有帶著胡天投奔在江蘇泰州的姑姑。選擇泰州的原因,除了當?shù)貎?yōu)質的教育資源,更重要的一點是通過關系,胡天可以接著在泰州上高中。至于高考,姨媽一家選擇賭一把:當時,做好進城務工子女在當?shù)貐⒓由龑W考試的呼聲已經出現(xiàn),到了2012年,說不定就可以允許異地高考了。
“有希望,”姨媽從電視上、報紙上,看到了“異地高考正在破冰”的相關報道,“就像等一個奇跡?!?br/> 胡天學習很努力,成績一直穩(wěn)定在班里前五名。在幾個城市轉戰(zhàn)求學的經歷,練就了胡天快速適應的本領。盡管這樣,他仍然不時被一種不安全感籠罩:會不會還要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上學?會不會還要回老家高考?
胡天的成績越好,姨媽的心里就越發(fā)虛和焦慮:萬一到時候還不放開異地高考,等到高三再回去,兒子能適應嗎?不適應的話,考砸了,毀了兒子一輩子?。?br/> 在“異地高考”的不確定性面前,姨媽一家終于熬不住了。他們做出了選擇:中考完畢,胡天就回南充老家,從高一開始讀起,踏踏實實地學習,在南充參加高考。
“我們老百姓,穩(wěn)妥點好?!痹趹艏媲?,姨媽一家敗下陣來。
就這樣,南充、上海、新疆、泰州、南充,胡天最終還要回南充老家讀高中參加高考,哪怕他的父母在上海工作生活了十五六年。
和當年只是感到疑惑的表哥季翔不同,胡天認為自己擁有在上海參加高考的權利:“不讓我們這樣的人考,無非是怕?lián)p害像上海、北京這樣的城市的當?shù)乜忌臋嘁妫覀兊母改敢矠槌鞘邪l(fā)展做了貢獻,不是說要教育公平嗎?”
胡天自己一個人先回了南充。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作業(yè)本還是表哥離開時用的那種,“一使勁兒三四張紙都寫透了?!?br/> 兒子回去不到一個月,姨媽就回到了南充陪兒子讀書。這比原定計劃大大地提前了,原因是胡天迷上了晚上去網吧上網,成績下降。
姨媽只有辭去在上海的工作,找了一份建筑地小工的工作,成了一個專職陪讀者。
明年夏天,胡天就要參加高考,他的成績不錯,高考的愿望是能夠考回上海。
現(xiàn)在,姨媽為自己三年前的當機立斷感到慶幸:說是要放開,說得挺厲害,可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有戶口能讓你在上海參加高考?不可能。
可有些人卻不得不抱有幻想。
寄望時間
季翔的一個朋友,也是外地人,朋友和妻子兩個已經在上海開店七八年了,他們的孩子正面臨著明年夏天到來的中考。
為了孩子的中考,朋友去找教育局,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你的孩子想在上海參加中考或者高考,必須有長期居住證,如果沒有,只能回老家參加中考和高考。
長期居住證相當于上海戶口,可朋友只有臨時居住證。朋友向他抱怨:“老家的課本和上海根本不一樣,小孩都讀了初三了,明年讓他回去考,來不及啊,能考好嗎?將來怎么辦?”
季翔一下子覺得回老家陪讀的姨媽“無比英明”。
實際上,就在今年5月,上海教委領導曾公開表示,隨遷子女有限定,需“進城務工人員”?!半S遷子女前提必須家長是進城務工人員,所以必須要考慮有固定的工作崗位,對這個城市有很大的貢獻,交納了社會保險這一類的。”
“我是納稅人??!”朋友發(fā)問。
“你不是上海人?!奔鞠杌卮鸬弥苯印?br/> 《滬教委基(2009)89號》規(guī)定,外來人員子女非本市戶籍報考對象有五種,其核心條件有兩個,要么有人才引進居住證,要么有上海戶口。
從媒體報道上,季翔知道圍繞包括異地高考在內的城市外來人口問題的爭吵、謾罵和上訪,“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br/> 他甚至親身參與了一次網絡爭吵。
因為在微博上支持放開異地高考,他引來了上海人的斥責,大意是你在這個城市工作,已經得到了工資,不該去分享更多的福利。
“我父母在上海工作接近20年,當初我就是因為不能在上海中考高考又回老家,現(xiàn)在我小孩子快一歲了,我不想她還是會被迫回老家去高考!”季翔大聲說。
其實,今年上海秋季高考,已經將非戶籍人口在滬報考對象擴大到了人才類居住證的范圍。凡持有效期一年以上引進人才類《居住證》A證(國內引進人才)和B證(國外引進人才),且居住證至2012年6月7日仍在有效期內的家長,其子女在滬讀完高中并畢業(yè)后,可就地參加高考。
根據上海市的政策,符合人才類《居住證》申請條件者,為具有本科以上學歷或者特殊才能的國內外人員,并以不改變其戶籍或者國籍的形式來上海市工作或者創(chuàng)業(yè)為前提條件。
據報道,截止到2011年9月,辦理了上海人才類《居住證》的共有37萬人,相對于同期常住上海的接近900萬外來人口,這個比例不到二十分之一。
季翔所從事的行業(yè)里也出現(xiàn)過高級技工人才獲得上海戶口的例子,不過,這個比例更是少得可憐。他的妻子是南充人,也沒有上海戶口,
對于季翔接受媒體采訪,妻子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既不支持也不反對,“說說也行,你說了,又多一家,多一個聲音。”他的父母則極力反對:“不要出風頭,咱們該怎么樣就怎么樣,爭也沒用?!?br/> 季翔可以寄托的,只有時間。
他對未來抱有希望:“我就不信十六七年后,我的女兒還得像我、像我表弟一樣回南充,我也相信,他們會成為‘新上海人’,而不是‘硬盤’,我要帶她去迪士尼看米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