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香,肖賢彬
“若果、如果”的語法化及其演變機制
林春香1,肖賢彬2
“如果”一詞宋代才開始出現,它是在“若果”的基礎上產生的。兩者都經歷了“假設連詞+語氣副詞”到“假設連詞+假設連詞”這樣一個語法化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重新分析以及類推是其發(fā)生語法化的主要動因和機制。到了明代,“如果”完成了語法化和詞匯化的轉變,成為了一個專職的假設連詞。
若果;如果;語氣副詞;假設連詞;語法化
“如果”是現代漢語中使用最多的一個假設連詞。但是唐代以前“如果”不見用例,宋代才開始使用。在“如果”前還有一個“若果”,“若果”先秦就見用例,但直到宋代才開始常見。“如果”是在“若果”的基礎上產生和發(fā)展的。本文先探討“果”的發(fā)展演變,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討論“若果”、“如果”的語法化過程。
“果”在先秦就產生了副詞用法,主要作語氣副詞。語氣副詞“果”的形成路徑可歸納為:本義“果實”→名詞“結果”→不及物動詞“實現”→語氣副詞“終于、果真”→語氣副詞“到底、究竟”[1](241~249)。表“果真”義的用例如:
(1)匠人詘,作之,成,有間,屋果壞。(《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果”還可用作關聯副詞,用于假設句或條件句,如:
(2)不行謂之《臨》,有帥而不從,臨孰甚焉!此之謂矣。果遇,必敗,彘子尸之。(《春秋左傳·宣公十二年》)
“果”關聯副詞的用法來源于其表真值確認的“果真”義語氣副詞。表真值確認,“果”后的謂語一般是已然的,整個句子是一種順承關系,如上例(1)。當這種真值確認是一種假設的已然時,“果”就產生了連接功能,即連接假設前提及其結果,此時“果”由語氣副詞演變?yōu)殛P聯副詞,如上例(2)。在這種假設虛擬語境中,關聯副詞“果”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假設義,即“果”同時包含了真值確認和假設,相當于“如果真的”。
“果”用于假設語境,前面多有“若”專表假設,兩者或比鄰或相隔,此時“果”為語氣副詞。①對于先秦“若果”中“果”的性質,例如(3),谷峰(2011)認為是表“實現”義的動詞。他認為這是一種非現實句?!啊钆涞腘P、VP是未實現的,VP是主使者有意實施的自主行為,‘果’的‘(使……)實現’義很強,是句子的核心動詞,證據是‘果+VP’中VP能承前省略,‘果’卻不能。”這一證據對于其提到的否定句是適用的,但在假設句中就不成立,因為將以上例句中的“果”去掉,整個句子仍然成立,而如果去掉VP,單獨說“若果”,句義將不完整。可見,先秦“若果”中的“果”不是動詞,它已經發(fā)展成為一個語氣副詞了。單用于假設語境中的“果”則同時含有假設和強調義,并且常處于分句句首,此時的“果”為關聯副詞。文獻中用于假設語境中的“果”,用例并不少見,以下是宋以前用例,如:
(3)不度之人,鮮不為患。若果立之,必為季氏憂。(《春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4)吳下業(yè)業(yè),若軍果行,恐必致亂。(《三國志·吳書》)
(5)元嘉三年,唯告廟社,未詳其義?;虍斠浴抖Y記》唯云“歸假祖禰”,而無告郊之辭。果立此義,彌所未達。(《宋書·禮三》)
宋以后,“果”用于假設語境中的用例開始增多。表現之一是與假設連詞“若”連用的現象越來越普遍。而“果”在假設語境中沾染的假設義促使“若果”、“如果”開始發(fā)生語法化。
“若果”先秦就見用例,但先秦至隋唐時期,“若果”一詞并不多見①十三經中只有《左傳》出現3例“若果”,先秦諸子如《韓非子》、《荀子》、《墨子》未見用例,《莊子》見2例。漢以后的史書,《史記》、《漢書》各出現 1例,《后漢書》2例,《三國志》4 例,《宋書》1 例,《魏書》2 例,《晉書》1 例,《舊唐書》1 例,用例不多且存在重復引用的情況。其他如《抱樸子》1例,《韓愈集》4例,《柳宗元集》10例,《全唐詩》1例,《敦煌變文集》以及《祖堂集》未見用例。東漢至隋唐時期漢譯佛經中,“若果”(包括“如果”)中的“果”多為“果實”或“因果”義,很少見用作“假設連詞+語氣副詞”。,如:
(7)汝有何術,而誣惑百姓?若果有神,可顯一驗事?!?后漢書·方術列傳》)
以上用例,“若”與“果”不在一個句法層次上,“若”為假設連詞,語義關聯包括“果”在內的整個謂語,而“果”為語氣副詞,只對后面的謂語進行確認強調。語音上,“果”因表強調而需重讀。
就句子上下文來看,“果”所確認強調的狀態(tài)或行為,一般都在前文有所提及或者蘊含在前文的文義里。如例(6),其上文出現“魯人立齊歸之子為君,是為昭公”。“若果”連用在這里有反面論證的作用,整個句子含有一種轉折義。其他用例也基本如此,“果”都有這種反面強調的作用,并帶有作者強烈的主觀性情感色彩。
宋代“若果”使用頻率開始增多?!吨熳诱Z類》共有29例“若果”,這29例雖然都為“假設連詞+語氣副詞”,但其中有少數用例,“果”的確認強調以及轉折意味開始減弱,如:
(8)或問“格物”章本有“所以然之故”。曰:“后來看得,且要見得‘所當然’是要切處。若果見得不容已處,則自可默會矣?!?《朱子語類·卷十七》)
在《蘇軾集》中,也有這種傾向的“若果”,如:
(9)春間行部若果至此,當有少要事面聞。(卷八十《與蔡景繁十四首(之八)》)
以上兩例,“若果”所確認的事件不見于甚至沒有蘊含在前文里,因此,“果”的反面強調作用因無著落點而弱化。就其主觀性情感來看,以上例句更多的是一種客觀講述,副詞“果”所具有的強烈的主觀色彩在這里明顯減弱。
隨著這種強調轉折意味的減弱,“若果”中的“果”逐漸失去語氣副詞的用法,以下用例中的“若果”已不能分析為“假設連詞+語氣副詞”,如:
(10)吾天之貴神,以寺中失物,須主人證明。此甚易知,但恐興爭訟,違吾本心。若果不告官,當為尋索。(《夷堅志》卷第十九)
(11)如乙逋等能幡然改圖,忠事其國,效順朝廷,本國上表章、通貢奉,特仰收接,許其自新。若果敢犯順,即令諸路乘便深入,務要誅鋤首惡,不得濫及無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百四)
其實“果”的強調作用并非都要顯示出來,一旦強調義可有可無時,“若果”就有了重新分析的可能。隨著這類順承義以及不帶主觀色彩的“若果”的頻繁使用,“果”的性質開始發(fā)生質的轉變。首先,其表確認強調的語氣副詞用法逐漸弱化消失;其次,由于“若果”連用,受“若”影響,“果”本身所沾染的假設語境義便逐漸突顯定性下來,至此“若果”中的“果”成為真正的假設連詞。就語音上說,“假設連詞+語氣副詞”的“若果”不在一個音步上,而“假設連詞+假設連詞”的“若果”,由于“果”的虛化,其語音逐漸向“若”靠攏,兩者最終成為一個韻律詞。
元明以后,除了一些顯而易見的跨層形式,如“若果真”、“若果然”,大部分“若果”都可作兩可理解,但也有些用例更傾向于看作假設連詞連用,如:
(12)各處運司辦課其間,諸衙門官吏人等,無得縱令歹人虛枉飾詞妄行扇惑騷擾沮壞。若果有言告鹽司場官人等不公等事,從運司依例科斷?!?元典章·戶部卷之八》)
(13)即刻去尋他不見,我因屈指詢算,知他走在此處,特來尋他,正遇著孫大圣施威。若果來遲,此畜休矣?!?西游記》第七十九回)
特別是例(14),“若果”用于句首主語前,連詞性質明顯。
雖然“若果”在宋代發(fā)生了語法化,但假設連詞連用的“若果”并沒有演變?yōu)橐环N穩(wěn)定的語法形式。不過,“若果”的這一演變卻投射到另一形式,即“如果”上?!叭绻痹凇叭艄钡挠绊懴抡Z法化并最終詞匯化為一個假設連詞。
“如果”始見于宋代,但宋代“如果”用例并不多,不少“如果”中的“果”還應看作語氣副詞,如《朱子語類》出現4例“如果”,其中有3例為“假設連詞+語氣副詞”,另一例可以看作假設連詞連用:
(15)帝星等如果不動,則天必擘破。(《朱子語類》卷一百一)
宋代文獻中可以看作假設連詞連用的還有:
(16)花園目見如果可買,亦緩為之,莊難看,勿憑說者,切在子細也。(《歐陽修集》卷一五三《與大寺丞十一通》)
(17)聞俞主簿者,附少信物,如果為帶得來,乞盡底送與范子禮正字。(《蘇軾集》補遺《與杭首》)
(18)如果不起,即取首來。(《五燈會元》卷一)
“如果”假設連詞的用法在元明以后得到加強。雖然元代雜劇和戲曲中未見“如果”,在明代一些代表性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中,“如果”用例仍不多,但元明時期“如果”中的“果”基本都應該看作假設連詞。隨著“如果”語法化的推進,其詞匯化也在進行之中,“如果”詞匯化為一個專職的假設連詞應該不會晚于明代。
“如果”產生之初就開始發(fā)生語法化并最終演變?yōu)橐粋€專職的假設連詞,這與“若果”的發(fā)展演變是分不開的。在宋代,“如果”與“若果”具有相同的語法屬性,在“若果”發(fā)生語法化的同時,“如果”也開始發(fā)生語法化。但因為“若果”中“果”語氣副詞用法的強勢存在,使得“若果”的新興用法并未得到充分發(fā)展,而新產生的“如果”正好彌補了“若果”的這一發(fā)展限制,“如果”朝著假設連詞連用的道路繼續(xù)前進,并在明代最終完成了向語法化和詞匯化的轉變。
以下是宋元明清時期幾部代表性文獻中“若果”、“如果”的使用情況②表中用例不包括“若/如果然、若/如果真”形式。:
文 獻用 例歐陽修集蘇軾集朱子語類元典章全元雜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醒世姻緣傳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若果 13 22 29 12 7 7 3 13 2 11 9 4 0如果 1 2 4 4 0 2 2 3 1 6 3 33 102
從上表可以看出,“如果”一詞從宋代一直到明末的《金瓶梅》,使用頻率一直不高,但清中葉以后,“如果”開始普遍使用,而“若果”則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對于語法化的動因和機制,學者們作過非常深入的研究。劉堅、曹廣順、吳福祥(1995)[2](161~169)認為誘發(fā)漢語詞匯語法化的因素有“句法位置的改變”、“詞義變化”、“語境影響”和“重新分析”。石毓智、李訥(2001)[3](392~400)則認為語法化的主要動因是“類推”和“重新分析”。
第二部分我們曾詳細討論了“若果”的語法化過程,這一過程也是“如果”的語法化過程??偨Y兩者語法化的動因和機制,主要是“重新分析”和“類推”。[4](43)
首先,當語氣副詞“果”的轉折強調色彩減弱時,即轉折義減弱順承義加強,主觀性情感減弱客觀性描述加強時,其在假設語境中沾染的假設義便逐漸凸顯。此時“若果”中的“果”開始發(fā)生重新分析,即由語氣副詞重新分析為假設連詞。
其次,受“若果”的影響,“如果”也逐漸由“假設連詞+語氣副詞”發(fā)展為“假設連詞+假設連詞”?!叭绻碑a生之初“若果”已經開始發(fā)生語法化,因此“如果”在“若果”的類推作用下也開始發(fā)生語法化。但兩者語法化的前景并不相同,“若果”由于“果”語氣副詞用法太強勢,新興的用法并沒有得到充分發(fā)展,而“如果”則朝著新興用法發(fā)展,最終成為一個專職的假設連詞。
[1]谷峰:《上古漢語“誠”、“果”語氣副詞用法的形成與發(fā)展》,《中國語文》,2011年第3期。
[2]劉堅,曹廣順,吳福祥:《論誘發(fā)漢語詞匯語法化的若干因素》,《中國語文》,1995年第3期。
[3]石毓智,李訥:《漢語語法化的歷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
[4]李無未,李光杰:《試論漢語史研究史評理論范疇》,《東疆學刊》,2012年第1期。
H109.2
A
1002-2007(2012)01-0055-04
2012-01-12
1.林春香,女,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漢語語法;2.肖賢彬,男,文學博士,教授,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漢語史及對外漢語教學。(廣州510275)
[責任編輯 朱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