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閔良臣
一
在今天,每談到胡適,除了對胡適的知識學(xué)問和自由主義思想,比較看重的還有,就是他的容忍。有時候感覺,胡適的容忍與他的知識學(xué)問和他的自由主義思想同等重要。
既如此,我們就來看看胡適的“容忍度”到底有多高;中國有沒有比胡適更能容忍的知識分子;胡適對自己的容忍度如何看。
這樣說,并非是要搞一個什么定論,而是提供一個參考。
胡適是一個很認(rèn)真的人,甚至“很較真”。不然,也就不會強(qiáng)調(diào)有一分證據(jù)才能說一分話,不然也就不會認(rèn)為考證一個塔的真?zhèn)瓮甲C孫中山遺囑的真?zhèn)斡型葍r值。
對于一個“較真”的人,容忍度應(yīng)該也是“有限”的。這從胡適認(rèn)為自己不會“客氣”中多少能得到一點旁證。
胡適在1928年12月1日的日記中記載這樣一件事:在一個月之內(nèi),胡適“常常拿古音韻學(xué)作消遣”,而胡適這樣做,是受了夏劍丞(夏敬觀,字劍丞,近現(xiàn)代詩人、詞人)的影響,“他老人家把他的著作拿來,一定要我作序批評。我老實說我完全不懂,他一定不相信,總說我客氣。我說,‘我的毛病很多,但從不曾犯過客氣的毛病。’但他總不肯信,把書留在我這里,每星期日必來談,十分誠敬。我沒有法子,只好為他重做小學(xué)生,從段玉裁、王念孫、孔廣森的書下手,再參考Karlgren[珂羅倔倫]的書,做點古音學(xué)的研究?!保?4卷本《胡適全集》第31卷第289頁)這段話里雖有客套,但也表明胡適是一個誠實的人。在我看來,一個誠實者,首先看重的是事實,是證據(jù),而不是容忍與否。
像這種說自己“重做小學(xué)生”的誠實例子,胡適自己記載的不止一例。
照我們很多人看來,如果有誰敢說胡適不懂“文化史”,那簡直就是一種“大逆不道”,可胡適自己卻承認(rèn)。來看1928年9月20日胡適日記:
中國公學(xué)開學(xué)。
我今年辭去一切教課的事,但因為學(xué)生的要求,不得不在中公擔(dān)任一點課;又因為“文化史”一門無人肯任,我只好任此門。此門其實是我不知道的,故我只好從頭做小學(xué)生,用功學(xué)了去上課。這真是“道聽途說”?。ㄍ?,第252頁)
此外,你從胡適另一篇日記中很容易讀出胡適對自己的“不滿”。
1929年4月27日:
傅孟真說:孫中山有許多很腐敗的思想,比我們陳舊的多了,但他在安身立命處卻完全沒有中國傳統(tǒng)的壞習(xí)氣,完全是一個新人物。我們的思想新,信仰新;我們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處,我們?nèi)耘f是傳統(tǒng)的中國人。中山肯“干”,而我們都只會批評人“干”,此中山不可及處。
孟真此論甚中肯。(同上,376頁)
此段話透露出胡適也認(rèn)可自己之所以沒有“大作為”,主要是說的多,干的少。后來不愿組黨,說到底,還是不想“干”的思想在作怪。這一點,當(dāng)時就有人對胡適很有意見。胡適1923年6月3日的日記(這則日記顯然是后來補(bǔ)記的)中就保存了一份批評胡適的剪報,一個叫依然(當(dāng)是筆名)的人在1929年6月6日《白話三日刊》上發(fā)表文章:《爭自由與胡適的胡說》。文章最后幾句是這么說的:“胡適之!你如果真心要爭取自由,就必須振作從前你所提倡的‘努力’和‘干,干,干!’的精神,準(zhǔn)備肉搏沖鋒,否則,還是去考你的證罷!”(同上,第400頁)
當(dāng)然,胡適記下傅斯年那段話,表明胡適有反省之意,同時,別看胡適反傳統(tǒng)是那么勇猛,一與孫中山比起來,就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的骨子里還是一個“士大夫”,而孫中山才是一個“新人”。傅斯年那段話,在今天,對中國知識分子而言,仍然有很大意義。
二
說了胡適不會客氣,再來談胡適的容忍。
一個人的容忍度,主要是要看與這個人接觸的對方的感受,這與一個人內(nèi)心及潛意識中實際的容忍度不能劃等號。從胡適自己的文字及別人的評價來看,胡適在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中,要算能容忍的。但這種容忍,不可濫用,更不可隨意拔高,甚至弄到張冠李戴。
比如有人就把明明是胡適在中年后才從他的老師那兒聽到一句“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的話硬安到胡適頭上,一張口就說“胡適說,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準(zhǔn)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胡適在約五十歲時通過與他的美國老師談話,認(rèn)可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后來身體力行,甚至大力提倡。
這樣說,是有證據(jù)的,盡管這個證據(jù)自己在文章中一再引用。
胡適晚年(1958年12月)與他的秘書胡頌平談起十七八年前(按計算,也就是1940年后這個樣子)在美國去看康奈爾大學(xué)的史學(xué)大師伯爾先生的一個故事。胡適對胡頌平說:“這時伯爾先生快八十歲,早已退休了,他和他的夫人住在一個山上。那天我去看他們的時候,伯爾夫人親自動手做菜請我,伯爾先生和我談了很多話。有一句話,我至今還沒有忘記。他說:‘我年紀(jì)越大,越感覺到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其實容忍就是自由: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我自己也有‘年紀(jì)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的感想?!焙炂秸f他當(dāng)時聽了很感動,就請求胡適先生把這句話寫給他,胡適答應(yīng)了,并當(dāng)即在胡頌平的工作桌上“拿了一張已經(jīng)截去一小半的信紙來寫”(《追憶胡適》305~306頁,歐陽哲生選編,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0年版)。
之后,胡適先生在多篇文章中對這句話都有所發(fā)揮。
其實,我們讀胡適日記,可以看到他對許多人“不滿”,不論對楊杏佛,還是對馬君武、陶知行(后改為陶行知)甚至對蔡元培。特別對那個李石曾,胡適簡直“不容忍”到地步。而令人奇怪的是,早在近兩年前胡適還親耳聽到有人說這個李石曾對他胡適特別維護(hù),這一點,我在下文中還會提到。
我們先來看看胡適在1930年2月9日的日記中是怎么說的。
這個李石曾與胡適同在北大,同屬中華文化基金董事會成員。2月9日在禮查飯店“開第四次常會”,討論“聯(lián)合各文化基金團(tuán)體保存北平古物”。李石曾在會上提議,“要合籌四百萬元,一半保存北平古物,一半用在南京‘創(chuàng)造文化機(jī)關(guān)’!”這種提議到底有什么壞處,不是研究者,我們今天不得而知,但好像就是此提議惹得胡適極不高興。胡適在日記中緊接著說的是“此人毫無常識,毫無思想,而居然有人尊信,豈非一大怪事!”
這還不算。胡適在日記中另起一自然段緊接著說:“我第一次見石曾,便不喜他;第二次見他,便同他作對(為里昂大學(xué)、北大海外部事)。十年以來,無有一次看得起此人的。蔡先生費(fèi)大力引他入北大,終使北大壞在他手里,真是引狼入室?!保ň姟逗m全集》第31卷第610頁)上面說了,我們今天不知這個李石曾到底有多不好,或者說到底有多壞,只是想,果真如胡適日記中所說,蔡元培又為何要“費(fèi)大力引他入北大”呢?
當(dāng)然,即使如此,我們也絕不能以這些“不容忍”就認(rèn)為胡適有多么不好。我反倒認(rèn)為這是人之常情。如果胡適沒有這些“不容忍”的流露,那就不是一個真實的胡適,而后人也就真的要稱他為“圣人”了??晌覀冎溃耸篱g其實是沒有“圣人”的。
三
再來看胡適在日記中多次寫到對楊杏佛的不滿——盡管有時在回復(fù)楊的信中有所遮掩,比如,在楊杏佛寫信給胡適解釋他的一次講演,由于記者記錄的問題,有不少曲解,甚至記錯,胡適的回復(fù)顯然就不合“人之常情”。
按1930年4月24日《民國日報》刊出的報道推算,1930年4月23日上海市國民黨黨部招待全國教育會議全體會員,國民黨元老級人物吳稚暉和楊杏佛即席演講。楊杏佛在演講中有些話是批評胡適的,比如,“……所以陳獨(dú)秀說:‘他是走江湖的博士,他提倡新文化,不談?wù)巍!痹俦热纾啊呛鋈挥终勂鹫蝸砹?。在段祺瑞的善后會議里面,大談而特談?wù)?。他一跑到俄國,又談起共產(chǎn)主義是如何的好。馬寅初先生看見他談起共產(chǎn)來了,急得了不得,請徐志摩先生做文章來反對,哪知道胡先生頭天談共產(chǎn),第二天就不談共產(chǎn)了。不多時,胡先生又覺得三民主義很好,于是預(yù)備做一部三民主義的哲學(xué),急急乎要出版。那時正是十五年的秋天,我勸胡先生不要出版,免得人家罵他投機(jī)。到了本黨將統(tǒng)一的當(dāng)兒,胡先生又罵國民黨不禮賢下士。他在《新月》上做了一篇文章,本來是恭維國民黨,一會兒不高興起來,就添上一段罵起國民黨來了,上半篇里說‘知難行易’是如何的好,下半篇卻提出甚么‘知難行亦不易’的話來了。中國學(xué)者做文章,今日好上天,明日就罵到地。犯了秀才做八股文章的毛病,這實在是不對的?!保ㄍ?,第638頁)
不管怎么說,誰見到這么批評自己,都不可能不生氣,即使容忍如胡適,以我小人之心度之,他內(nèi)心也一定很不高興。因此,當(dāng)楊杏佛讓蔡元培先生帶去一封“解釋”的信后,胡適在回信中的有些話,雖然被后來的有些胡適研究者極為推崇,然而在本人看來,胡適那些話都是不可信的:
“我受了十余年的罵,從來不怨恨罵我的人。有時他們罵得不中肯,我反替他們著急。有時他們罵得太過火了,反損罵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們不安。如果罵我而使罵者有益,便是我間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罵。如果有人說,吃胡適一塊肉,可以延壽一年半年,我也情愿自己割下來送給他,并且祝福他?!保ㄍ希?40~641頁)
大概是本人境界比較低下的緣故,依己之見,這個世上沒有真心喜歡挨罵的人,更不說愿意別人來吃自己的肉了——不管是誰這樣說,我都會覺得此人矯情、作秀,甚至就是“口是心非”。別的不說,只看胡適在得知楊杏佛被暗殺的消息后那天所記下的日記,即可證明胡適這些話都是“虛情假意”,不可信。
當(dāng)然,胡適本來就不喜歡楊杏佛,又加之有旁人的挑撥,比如曾在上海中國公學(xué)與胡適共事的馬君武(此人也曾擔(dān)任過中公校長),在此之前,就曾將楊杏佛在大夏周報的演講連同他在看過報上刊載的演講后寫的兩句話,以通信方式一并寄給了胡適。
馬君武的兩句話是這么說的:
適之兄:
杏佛在大夏演講《從時局想到個人》,罵得你好利害,特寄與你看,以為研究麻子哲學(xué)之一助。
君武
楊杏佛那天的演講有關(guān)批評胡適的有些話本來就不好聽,再加這一挑撥,你說胡適怎會不生氣?不生氣,會保存嗎?那么,楊杏佛是個大壞蛋?好像也說不通。
楊杏佛不大聽話是肯定的,但你說楊杏佛有多壞,也不見得。楊杏佛去世后,胡適1935年7月26日在與羅隆基通信中大贊蔡元培先生的有些話就從旁佐證了這一點:
“依我的觀察,蔣(介石——引者注)先生是一個天才,氣度也很廣闊,但微嫌近于細(xì)碎,終不能‘小事糊涂’。我與蔡孑民先生共事多年,覺得蔡先生有一種長處,可以補(bǔ)蔣先生之不足。蔡先生能充分信用他手下的人,每委人一事,他即付以全權(quán),不再過問;……試看他近年用楊杏佛,杏佛是一個最難用的人,然而蔡先生始終得其用。中央研究院之粗具規(guī)模,皆杏佛之功也?!保ā逗m全集》第32卷第509頁)
此外,胡適在1930年2月1日的日記中也曾記過這么一句話:當(dāng)時中央研究院準(zhǔn)備從上海遷往南京。為此事,楊杏佛“往返南京、上海八次!”這是說楊杏佛很辛苦。
四
那么胡適對自己的容忍度怎么看呢?
說起來很有意思,翻看胡適1928年6月15日這天日記,超長。胡適到南京與一些人討論中央大學(xué)校長的人選,其中就談到了一些人的容忍度。
在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眼中,上面提到而極不討胡適喜歡的李石曾“向來是很能容人的”,不過比較起來,吳又認(rèn)為李石曾比不過蔡元培:“度量是比較的。譬如有一百個人才,蔡先生能容七十個,石曾先生大概只能容四十個。胡適之先生大概也不能容七十個。”(《胡適全集》第31卷第149頁)
接著易培基站起來說,他不知道李石曾對胡適是否有什么惡感,他只知道有兩次聽到當(dāng)有人攻擊胡適之時,“石曾先生都力為辯護(hù)”(同上,第150頁)。然而,即使如此,又過了一年多,這個李石曾怎么也想不出,胡適記下了那樣一則討厭自己的日記。
易培基發(fā)言后,另一位名叫張仲蘇的也認(rèn)為“李先生的道德學(xué)問最適宜”做中央大學(xué)校長。到了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除了胡適不喜歡李石曾外,好像大家對李并無惡感。
緊接著胡適發(fā)言,并且也談到了容人:“吳先生說,蔡先生能容七十人(指一百個人——閔按),石曾先生能容四十人。我自己也至多能容四十五人罷了。”(同上)
這是胡適對自己容人度的評價。知人莫如己。由此可見,胡適的容忍同樣是“有限”的。而中國知識分子中容忍度最高的公認(rèn)是蔡元培先生,李石曾僅在胡適之后。
人是個很奇怪的動物,包括這容人,有時也會讓你覺得人的精神世界實在是“太豐富”了。就說胡適,對他不喜歡的人,甚至“一見生恨”,比如對李石曾;而對他喜歡的人,不論這人曾對他有過一些什么不恭,他都是能寬容的。這里別的不多啰嗦,只看胡適日記中在梁啟超去世時記下的幾句文字。
1929年1月20日梁啟超在北京廣慧寺大斂,胡適與任鴻雋(字叔永)、陳寅恪、周寄梅送梁入斂。胡適在日記中記道:
任公(梁啟超,號任公——引者注)為人最和藹可親,全無城府,一團(tuán)孩子氣。人們說他是陰謀家,真是恰得其反。
他對我雖有時稍露一點點爭勝之意,——如民八之作白話文,如在北大公開講演批評我的《哲學(xué)史》,如請我作《墨經(jīng)校釋·序》而移作后序,把他的答書登在卷首而不登我的答書,——但這都表示他的天真爛漫,全無掩飾,不是他的短處,正是可愛之處。(同上,326頁)
而我們從這一天的日記中也還可明白,胡適對他不喜歡的人、事并非全無介意,而是同樣“有緣有故”。就比如他在日記中提到的,梁啟超先生既約了胡適為他的書作序,后來卻移作書后,胡適為何不僅“很原諒”他,而且還夸這是梁的“天真爛漫”呢?原來是胡適后來也明白過來,這是因為自己“序中直指他的方法之錯誤”。我們知道,就天下絕大多數(shù)傳統(tǒng)文人而言,請人作序,往往都是希望說幾句“好聽的”,你卻來批評這本書的“方法”是錯誤的,這對于一個大名鼎鼎的前輩而言,臉面上多少有點掛不住。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胡適在夸梁“天真爛漫”之后緊接著記下這件事,意識到這是因為梁“當(dāng)時不免有點介意”,而胡適也因為想明白了,“后來我很原諒他”。
而這則日記中還有一句話,也同樣證明胡適在有些時候有些方面是不客氣和不寬容的,他在梁啟超向他“虛懷求序”,也就“不敢不以誠懇的討論報他厚意”??墒獠恢?,人世間,很多時候,所謂“不容忍”正是由“誠懇”而出,不少人對于別人的誠懇是看作不容忍的。這一點,本人就有深入骨髓的感受,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