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莉

一

劉仁是劉家溝的村長，他相貌平平，眼睛細小有神，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單眼皮，給人一種憨厚的感覺；嘴角有幾條深深的皺紋，能顯出幾分威嚴；皮膚稍微有點黑，一臉的雀斑，勻勻?qū)崒嵪窕鹚幠┩窟M皮膚里層了。

劉科是劉仁的堂弟，是劉家溝的村民，他的臉有些浮腫，鼻子長得像蒜頭，額頭有幾個諷刺疙瘩，頭頂光禿，眼睛底下掛著個眼袋，一看就知道是個多血質(zhì)的人。

老村長劉仁最近比較煩，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村長這個“七品芝麻官”還有人明爭暗奪，不說別人，就堂弟劉科借著灑勁在他面前示威了好幾次：

“你老了，不要霸住位子不放，你當村長我們也占不上什么光……”堂弟劉科酩酊大醉，站在劉仁的院子里胡攪蠻纏。

“好兄弟了，你吵甚了，人家會笑話的，該退休的時候我會自動退休，不要你操心！”劉仁對答如流。

劉仁走到哪兒，劉科跟到哪兒；劉仁去豬圈，他跟到豬圈；劉仁去菜園，他跟到菜園。劉仁向上瞅，他也向上瞅；劉仁罵雞，他說劉仁指桑罵槐在罵自己。

于是，劉科借機撲上去扯住劉仁的胸口，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的他，不一會兒，就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哇哇直嚎叫，說大哥乘人之危，看他醉了欺負他，其實劉仁沒有碰他一下，只是把他扯住胸口的手松開而已。

寧靜的莊園一下子熱鬧起來，劉科的老婆月梅扔下鋤頭驚惶失措地跑進來，一看老公在地上哇哇大叫，而且臉紅鋼鋼的，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你又喝尿水子了？讓人打，活該！”月梅一邊拉著老公一邊嘮叨著數(shù)落著。

“我沒碰他一個手指頭，是他攆在我屁股后面找茬?！眲⑷式硬绲?。

這時，院子里的人圍得水泄不通，農(nóng)村一旦有個大凡小事，人們不管有多忙，也會急匆匆的趕過來，有看西洋景的，也有勸和的，還有火上加油的。

“劉科，你醉了就回家睡覺去吧，跑你哥家折騰甚了？”

“劉科，酒醉壯膽啊，怎么有心事嗎？有事就說出來?！贝蠹移咦彀松嗟恼f著笑著。

“誰敢說我醉了，我沒醉，再說我醉了也頂你們醒著，我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劉科陰陽怪氣的迎合著大家，呈現(xiàn)給大家的是一副不羞不臊的模樣。

好半天，劉科才被老婆月梅和村上幾個年青力壯的小伙子拖走了，一路上，劉科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老了，就要退休，不能霸住位子不放啊，不能啊，不能啊……”

二

歲月的河在流淌，大自然并不因為一個人的悲嘆而改變它的四季、它的晨昏，轉(zhuǎn)眼又是一個冬天的來臨，寒冷的空氣使陜北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打著長長短短的噴嚏，女人們沒有忘記飯后再給灶火多添幾把火，為的是贏取一個熱乎乎的炕頭，給山村的冬天再增幾分別樣的溫馨。

劉仁盤腿坐在炕頭，滿腦子心事。這冬天的農(nóng)活少了，他盤算的事情卻多了。

他漫不經(jīng)心的抽著金卡煙，把煙慢慢地對到嘴唇上，悠然地吸進去，又悠然地吐出來，然后把脖子微微向前一伸，把吐出來的煙重新吸進嘴里，最后才通過兩個鼻孔慢慢的飄散出來，煙圈泛著波浪，很美，像水上的波紋，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通過堂弟劉科這么一鬧騰，劉仁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他決定讓出村長這個位子，他都六十好幾了，加之去年又患了腦血管病，人也有些呆頭呆腦，醫(yī)生叮囑他不能太勞累，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可是劉科想當村長采用這種手段也不是個理，全縣正在轟轟烈烈的搞新農(nóng)村建設，這新農(nóng)村建設其中就有一條“管理民主”，這村長的位子不是誰爭取就是誰的，不是誰拉關(guān)系就是誰的，劉科把自己想退休的想法給大隊支書李宏明談了一談，李宏明堅決同意他的說法，還說村上正打算搞“換屆選舉”呢。

支書李宏明立即組織村代表開會，經(jīng)過認真的篩選決定了兩個候選人，一個是劉科，一個是高中畢業(yè)在家務農(nóng)的楊大力。然后就定于本周的星期天開始正式選舉。

時間很緊，中間只有七天的時間，劉科決定想想辦法獲得這個神圣的職位，因為今年采油廠要在劉家溝打油井，要是他當隊長的話，肯定能在自己的地里開采一口油井，得錢可不是少數(shù)，可能他就發(fā)大財了，這就是他一心想當村長的真實理由。

于是，他絞盡腦汁冥思苦想的開始拉攏村里人，打算破費一兩萬元呢。

“張三，希望你能給我投一票，這是一包煙，送給你品嘗。”劉科面帶笑容握著張三的手反復叮嚀。

“沒問題，我一定選你，我們都是多年的好哥們，你放心！”張三目不轉(zhuǎn)睛的瞅著那包煙，說明他心動了，說話口氣也大了。

他又找了李四，給他送了兩瓶酒，李四也同樣許諾投票給他。

他又以同樣的方式找了王麻子，找了胡五，找了袁十八，找遍了村上的所有的村民，他給他們送煙送酒送肉送白面送大米，他們都一一答應投票給他。

劉科感覺到自己的成功已迫在眉睫，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藏藍色的假羽絨服堆起一層好看的皺褶，骨子里發(fā)出男人氣的咯咯響。

三

劉科兩手揣在褲兜里，在房間里急速地來回踱起了步，花了三天時間好不容易把村里人安撫好，該說的都說了，該送的也送了。難道還有心事不成？

是的，他還有一樁心事，他擔心自己的“家門”，也就是老村長劉仁那門頭，他的三個兒子兩個哥哥都在城里做生意，選舉要能動員他們，就干脆進了保險箱了。

可是這思想工作怎么做呢？他成天酒醉問堂哥劉仁要官一事，早已傳在他們耳朵里了，聽說他們對他的做法很不滿，甚至還打算對他進行一次嚴厲的批評呢！

劉科正在為此事猶豫不決的時候，兒子亮子幫他出了個好主意：

“大，明天我提兩瓶酒看看我大伯，給他賠個不是，讓他把票投給你?！眱鹤恿磷有赜谐芍竦恼f。

“好兒子，你是大的孝敬兒子，這是個好主意，你現(xiàn)在就去看你大伯，今天我見他還給我板著臉呢！”劉科若有所思的說道。

亮子提了兩瓶西鳳酒，還把昨天從集市上割回的豬肉跺了二斤，信心百倍的去了大伯劉科家：

“大伯，我替我大給你道歉來了，你們弟兄倆不要斤斤計較，都是自家人嘛，希望明天的選舉你能選我大一票……”亮子好像在開導劉科，又像在賄賂劉科。

“計較甚了，我也老了，該退位了，你大比我年輕，能上就上，這村長，誰當也一樣，村里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我也顧不過來，你放心，我會選你大的……”劉科顯得很豁達，劉科本來也有滿肚子的怨氣，可是一看到這懂事的甜言蜜語的侄兒，他的氣就消了一大半。

接下來，劉科要做的就是硬著頭皮把電話打給了在城里做生意的劉仁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哥哥，讓他們回來選舉，不管他們有多忙。劉科命令式的要他們回來，而且愿意承擔他們的全部費用，本來他們對劉科早就不滿，可是親不親一家人，這票總不能投給外姓的楊大力吧，他們也很猶豫，如果回去，他們誤不起工；如里不回去，又說不過去，以后說不定還能用得著人家，不管有多大的矛盾，一個劉字拆不開啊。

于是，劉科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哥哥一家老小都回來了，共雇傭了兩輛出租，花費兩千多元，當然這些費用都得劉科報銷。

關(guān)于花費兩千多元這當中還有一段插曲，就在他們決定回來的時候，劉科又想出了一個鬼主意，他讓他們在離村上不遠的一個小鎮(zhèn)住一夜，為什么呢？他們怕楊大力發(fā)現(xiàn)他們回來，害怕楊大力也去拉攏人，他想在第二天來個一炮打響。

于是，住旅社吃飯達出租共花費兩千多元，這對于劉科來說，當然是心甘情愿，他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花點錢，小意思唄?？墒菍τ趧⑷实娜齻€兒子兩個哥哥來說卻是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既然上了這個賊船，就只能聽從賊的擺布。

四

那天，陽光顯得格外明亮，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了陽光中，顯得含蓄了許多。天上沒有一點云，致使天空澄澈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

今天是正式選舉的日子，劉科扛著一大包東西一大早就出現(xiàn)在會場，他熱情的招呼大家，不管是平時有沒有來往，不管男的女的丑的俊的大人還是小孩，他都一視同仁。又是散煙，又是敬酒，還給那些婆姨女子娃娃們準備了五香瓜籽大豆花生等好吃的東西，好像不是搞選舉，而是在逛廟會。

另一個候選人楊大力卻若無其事的走在人群里，有意無意的與大家說幾句，他并不聲張什么，好像這件事和自己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或者是說他對此并不在乎。楊大力三十剛剛出頭，粗胳膊壯腿，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以三分之差高考落榜，回家就面朝黃土背朝天了。他個子不算高，背微微有些駝，蒼黑的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歲月刻下的紋路，他平時不苛言談，但喜歡樂于助人，張家的人手不夠，他就會抽空幫幾天忙；李家的電短路，他擠時間幫忙修好。他在村上的威信極好，大家都喜歡和他共事和他聊天和他套近乎。

選舉是在老村長劉仁家里進行，副鄉(xiāng)長李勇主持選舉工作，參加的還有住隊干部張少華，支書李宏明念了選舉規(guī)則，副鄉(xiāng)長李勇一再要求大家要民主選舉，希望大家投上神圣的一票，把有一定的組織領(lǐng)導能力和文化知識，廉潔奉公，作風民主，辦事公道，年富力強，熱心為村服務的人選上來。

會場上鴉雀無聲，大家都認真的投票，不一會兒選舉工作就順利完成了，讓劉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事實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他的提前工作做的好，可是結(jié)局并不好，選舉的新村長是楊大力，不是他，他花費了那么大的周折，換來的卻是一場空，這對于他來說，打擊太大了。

劉科呆呆的矗立在一棵大楊樹底下，像一個受傷的公雞一樣，渾身都是鮮血，他灰頭土臉面容憔悴，又好像剛合伙毆打了別人，或是剛被別人痛打。他想上前扯住他們的胸口，他給他們送煙送酒送肉送米送面，他們?yōu)槭裁匆_他，為什么收了他的東西卻不為他辦事，為什么？

他撓了撓后腦勺說：日怪，東西就白送了嗎？

他兩眼呆滯，默默的目送著村里人一個一個的遠去，直到消失為一個個黑點為止。他恨他們，詛咒他們等著天崩地裂九死一生萬劫不復水深火熱百年不遇從頭再來真金不怕火煉青松傲對風霜。

“三大，我們都給你投票了，沒辦法，看來你找的那些人把你騙了呀”劉仁的小兒子偉偉過來安慰他。而此時的劉科，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打了無數(shù)個耳光，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現(xiàn)在他才真正的懂得了什么叫“管理民主”?？磥?，威信不是三天兩頭就能建立起來的，也不是用東西就能買通的，這需要長期的培養(yǎng)和建立。

“老劉，不要氣，想開一點！”楊大力不知道何時立在了他的面前，劉科瞬間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可是他要裝腔作勢，他是男子漢，他握住楊大力的手不住氣的說：

“大力，祝賀你，你是大家公認的村長，你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大家從內(nèi)心里佩服你，而我呢，自嘆不如，我還把大哥劉仁硬從村長位子拉下來，我真的不是人??！”

劉科終于明白了，醒悟了，他知道了自己輸?shù)睦碛伞?/p>

劉仁的三個兒子兩個哥哥當天就回城里了，大家都為沒有選上本家人——劉科而遺憾，但是他們早就預料到這個必然的結(jié)果，因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劉仁把手續(xù)順利的交給了楊大力，劉仁對這次選舉結(jié)果很滿意，因為楊大力既有文化又有能力而且人品也好，就在他任村長時，楊大力就是他的好幫手，他是他一手培養(yǎng)并且推薦的新村長。

五

劉科沒有選上村長，有些遺憾，但淡得就像一縷煙，轉(zhuǎn)瞬就消失了，即使覺得空虛，也只是一會兒的事，很快便被別的什么添補了。

生活又披上了霞光，熠熠生輝。不久，劉家溝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采油廠在該村勘測油井，劉科的地里鉆出一口油井，劉科高興的合不攏嘴，想不到?jīng)]有當上村長，而自己的愿望卻實現(xiàn)了，聽說村長楊大力在后面起了推動作用。

與其對不能得到的耿耿于懷，倒不如對已經(jīng)擁有的知足感恩。當劉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他決定好好的酬謝楊大力，他把楊大力叫在他們家，倆人美美的喝了一場，醉意朦朧的劉科只念叨一句話：

“你真是個好村長，你真是個好村長……”

楊大力緊緊的握著劉科的手，激動的語無倫次，他有好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大一會兒，他倆都喝得飄飄欲仙，靈魂脫離形骸神游起來，窯里彌漫著他們濃烈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