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海峰
那一夜,風整整刮了一夜,把黑夜都刮長了。第二天,早晨來遲了一陣子,鳥叫來遲了一陣子。我也在炕上多趟了幾桿子長的時光。那盤我睡了十四年的土炕上,我的體溫、還有我身上的味道也因為這一場大風,多停留了一陣子。
秋天很少會刮這樣莫名其妙的大風,把天都刮破了。我一出門,就看到東山那頭的天上,一塊塊的云朵像擦過血的棉花亂扔在天邊。太陽血淋淋的。
我家院子外邊的幾棵樹,我昨天還看到擁著一樹的葉子,安靜的曬著太陽。一夜的風,把樹葉全吹落了,甚至沒有留下一片葉子。想必它們還等著在一周后才要對那些將要落地的樹葉說那些囑托的話,不曾料到,一場大風把它們的計劃全打破了。滿地的落葉無助的望著一棵棵老的、少的樹,可沒有了枝葉相連,它們便失去了傳遞某種生命的信息。
那些樹葉不知道會不會怨恨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或許它們會向泥土傾訴,要不在若干年后,對地下的樹根傾訴。
我?guī)椭赣H收拾院落里的東西。我把鐮刀掛在閑窯的土墻上,一溜三把,分別是母親、哥哥和我的。鋤頭還像我們以往收工回來那樣都掛在屋檐下,以免被雨水淋到后生了鐵銹。
我認真按照母親的囑咐忙著手里的營生。只是這一次,我不再像平時那樣急急忙忙、毛毛糙糙。我把每一把農具都放得整整齊齊、舒舒服服。并且每次都是輕輕的。我似乎從來都沒有這樣在乎過一把把農具。現在,我像擺放一件件藝術品似的,放好了,然后再三端詳,或者幾度調整,才覺得把它們安置妥當了、具體了。
誰知道這輩子,我還會不會再使用它們了。前幾天,我們就開始著手收拾家里的東西。母親說,父親要帶我們一家人到城里去。城里在哪里?我不清楚,也沒去過。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也高興過一陣子,但是,眼見就要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時,平日里那些熟識了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甚至一塊石頭、一把鐵锨、一堆攤在墻根下的麥秸、院子里默默長了多年的槐樹、以及爬過墻頭的那些棗樹、梨樹都仿佛忽然變的陌生了。陌生的讓我想去接近、想去觸摸。其實,這又哪是陌生呢?
一夜的風并沒有停,還在村子里無聊的到處亂竄。飛過頭頂的鳥,被風吹的全都側著身子,一聲聲鳥鳴仿佛也被風吹斜了、吹遠了,聽起來遠沒有往日那么清晰。
我想,我也會被一陣風這樣吹走。我不知道,我落下的時候,是不是這些風中的鳥鳴也會落下來,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或者端在手中的一只洋瓷老碗里。
我把放在豬圈旁邊的一塊石板又堵在出口上,并搬起豬槽頂了上去。豬在幾個月前就賣了,我甚至都忘了它每天哼哼唧唧要吃食時的嘮叨。我把石板堵了上去,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思。只是覺得這豬圈里好像還留著些什么。若不堵嚴了,不是我家的豬跑出去啃了誰家的莊稼,就是別人家的豬會鉆進我們家的豬圈,拉一堆屎尿,頓得亂糟糟的不像樣子。
做完這些,我一邊環(huán)顧四周,一邊在院里轉悠。我得想想,還需要做些什么,還有些什么需要安置妥當的。
一眼瞅見大門外面的一顆老棗樹上,還掛著我們經常蕩秋天的一根繩子。風一把一把的推著,繩子就一晃一晃的蕩著。我沒看過我平時蕩秋天的樣子,這會兒,我倒仿佛看到風中的自己了,一躍一落的,像蕩著一首童謠。我爬上樹杈,欲解下繩子,一眼看到繩子在樹枝上勒下一道深深的溝,并且把自己都陷了進去。我費力的想把繩子從那道樹枝的傷痕間拽了出來,耳邊的風呼呼的,就像樹發(fā)出疼痛的呻吟,叫的我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亂。
我從來不知道,我把我家的一棵樹勒成了這樣。掛著繩子的枝干明顯向下有些彎曲,不像別的樹枝,都端端的向著天空,一睜眼,便能看到藍天、白云、飛過頭頂的鳥群,甚至從高空直吹下來的風。只有這根枝干,默默地垂著頭,忍著疼痛看我坐在繩子上蕩來蕩去。
時下,我像做了錯事的人,站在一棵棗樹前,除了心里有些自疚之外,我更盼望著,用不了幾年,這根樹枝也會仰頭向著天上長去。哪怕永遠追不上別的枝干,起碼,它會同其他樹枝一樣,仰著頭,看云來云去,鳥來鳥往。
我忙完了這些,早晨似乎才剛剛開始。
遠處傳來幾聲悠閑的牛哞,繼而,驢也扯開嗓門叫了起來。我能聽出來,這是三碳家那頭母驢發(fā)出的幾聲鳴叫。水祥家的驢,嗓門沒這么高,也沒這么細。潤虎家的驢不會叫兩聲就停下,總是三聲、四聲連著叫的歡快而高亢,而安安家的驢還是一頭小毛驢。
我忽然驚奇地意識到,我原來對這個村莊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了。不用去數,我都知道麥場里有幾個麥秸垛,誰家的鹼畔上堆著什么樣的柴垛子。誰家去年的黑豆種的多,芝麻收的少,誰家的糧倉里還存放著三年前打的舊麥子。
村里的炊煙總是被一聲嘹亮的雞鳴喚醒。接著,各家的煙囪里就會飄起一縷一縷生活的氣息。不到一袋煙的功夫,這些炊煙就像一群孩子玩游戲似地絞在了一起。風吹的不穩(wěn)當的時候,這些炊煙也不正正相相一直向高空飄去。它們一會兒嬉鬧著繞過腦畔上的樹梢斷了一群鳥兒飛翔的去路。鳥們轉頭飛向別的地方的時候,它們有時候又變的寧靜而優(yōu)雅。在村子里轉悠夠了,便乘一縷風飄向高空,或者遠方。我時常懷疑天空中那一片一片的云,都是村里升起的炊煙停在了天上。炊煙不動的時候,肯定是在俯視著村里的屋舍,或者在人群里尋找自己的主人。
我相信炊煙能認的自己的家門。有一天,或許它就會回來,或者化成了雨,化成了雪,說不好會化作一只燕子呢!天上的事情總是很神秘,誰能知道炊煙們上天后會經歷一些什么樣的事情,倘若它有一天回來,我確信,它肯定不會走錯門。
我若是一縷炊煙,不管離開多少年。當我回來,我一眼就能認的我家的窯洞,我家的樹。
我一個人坐在鹼畔上這樣想著,想的古里古怪的。
一眨眼,幾十年的時光已經跑的不見了蹤影。這會兒,我像一縷離開故鄉(xiāng)的炊煙靜靜的靠著一抹夜色。一抹夜色里,刮著大風。
天亮了。
早晨來遲了一陣子,鳥叫來遲了一陣子。我凝神細聽,遠遠的,依稀傳來驢的叫聲、牛的哞聲……一聲雞啼,村子里所有的門都打開了,煙囪之上,又見炊煙繚繞,風追霧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