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養(yǎng)俊

村 子

土原、山坡、大溝、小河、田野、窯洞、鄉(xiāng)路；被綠樹簇擁著的房屋、房屋上空飄蕩著的炊煙；低頭吃草的老牛、奔跑著的羔羊、家門口臥著的小黃狗、引吭高歌的大公雞……這一切就組成我的村莊。

沒有出過村子的時候，我總以為村子是一個很大的世界；走出這個村子，我才發(fā)現(xiàn)村子小得在西安的地圖上都找不到?？墒?，村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個完整的世界，裝滿了我兒時的希望和憧憬，使我有了永遠回憶不完的故事。

再一次站在老屋跟前時，我發(fā)現(xiàn)老屋的圍墻有一個大豁口，幾個五六歲的男童正從那里翻過，那動作像走老路一樣熟悉；一邊倒的廈房墻皮已經(jīng)剝落，胡基（即土坯）一排排裸露著，像是沒穿褲子的孩子；房頂上的瓦有不少也碎了，許多雨水就是從那地方漏下去的。

我從圍墻的豁口一步就跨了進去，院子里齊腰高的茅草，還有瘋長的灌木，使我很難邁開腳步。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水井也坍塌了，只剩下井臺上的轆轤搖搖欲墜。

推開屋門，有一叢綠色撲面而來，原來是些沒見過陽光的小草，它們的生長完全是屋頂上漏雨的功勞。

我在老屋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村子很靜，老屋很靜……

村子位于西安市東南方向，距離城中心的鐘樓也就50多華里。村子背靠白鹿原，面臨浐河水，南可遙望終南山脈，北走不遠就是充滿神秘色彩的鯨魚溝。我剛記事，就知道我生活的村子叫師村，而最早的時候村子叫獅村，是獅子的獅。

有一段時間，人們還把師村叫詩村，是詩歌的詩。我很喜歡，希望大家就這樣叫下去，可是沒有，所以后來我就用“詩村”作了我的筆名。

關(guān)于師村的來歷，說法很多，據(jù)《長安縣志》記載，說是很早以前，天上掉下一塊隕石來，剛好跌落在村子中間的山坡上，這隕石形狀極像獅子，于是村子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傳說，在很早以前，一場大水溢滿了村前的小河，眼看河水一天一天上漲就要淹沒村莊，人們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就是想不出辦法來。一天早晨，有人發(fā)現(xiàn)水位忽然下跌。過了一天，水位仍在下跌，可是水勢一直未減退，只是河水倒向了河對岸。人們十分驚奇，百思不得其解。這一夜，狂風大作，暴雨如注，老人、孩子都被送上半山坡的窯洞里，村子里只留下青壯年準備應(yīng)付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半夜時分，一道電光終于揭開了這個秘密，人們清楚地看到，驚濤駭浪中一只雄獅張著巨口，喝東邊的水向西邊吐，其景象非常壯觀。不知是誰帶的頭，眾鄉(xiāng)親全部撲倒在泥水中，不停地向獅子磕頭，一個個都變成了泥人。這是村子里的人第一次看到的神。雨停了，水退了，當人們一起擁向獅子時，獅子早已化成一只石獅，只是比那日瘦了些，其神態(tài)依然威武。于是村民們舉行了歷史上最為隆重的儀式，八班子鼓樂，六臺子大戲，恭恭敬敬地把石獅子請進村內(nèi)，安放在村中央的崖嘴上。從此，石獅便安然穩(wěn)坐在崖嘴上，兩只炯炯有神的大眼永遠注視著河對岸。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故鄉(xiāng)便有了名字：獅村。

“獅村”改叫“師村”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那時的村干部多數(shù)不識字，一位教私塾的老先生也覺“獅”字筆畫太多，就建議“獅”改做“師”。

改“師村”為“向陽村”是那個眾所周知的年代。“破四舊立四新”的紅色浪潮，把“師村”的“師”字徹底洗刷掉了。

緊接著，就是那些戴紅色胸章或胳膊挎紅箍子的人們在拆廟搬神像，將“地富反壞右”掃地出門后，雄赳赳氣昂昂地沖向了石獅子。當他們掀翻石獅子舉起鐵榔頭時，一群老人趕到了，長輩的尊嚴和石獅子的威嚴阻止了這一行動。這群人的鐵榔頭敢砸爛一個舊世界，卻未敢在他們的長輩頭上揮舞。據(jù)說，那群老人為保護石獅子整整在崖嘴上守護了半個多月，直到那幫人徹底打消了砸毀石獅的念頭。

“師村”叫做“向陽村”的時間不長。那個年代，我們所在的馬興公社也改叫“向陽川人民公社”，村子里的高音喇叭幾乎每天都在唱：“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向陽的花，花兒連著藤，藤兒牽著花，花兒越紅瓜越大……”

一天早晨8點鐘，村頭的公路上出現(xiàn)了公共汽車，人們奇怪地發(fā)現(xiàn)汽車站的站牌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兩個仿宋體的紅色大字：詩村。于是一陣議論又在田間崖畔開始，有的說這“詩村”像日本名字，有的說好聽就是太文氣，大多數(shù)人則不屑一顧，直罵公共汽車公司的人沒水平，還是省城的人呢，連“詩”“師”都分不清。于是，村里的公章依然是“師村”，外出自報家門時依然把“師村”叫得很響，甚至鄭重聲明是老師的“師”，不是詩歌的“詩”。

村子的石獅子就在我們家老屋旁的崖嘴上，因此，我家住的地方就叫“獅嘴兒”。自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就一直在石獅子的身旁生活，無論春夏秋冬，也不管白天黑夜，那石獅子一直就那么威威武武地臥著。風吹日曬、雨襲霜欺，石獅子身上的光滑和線條早已經(jīng)沒有了，可是它的神氣依然如故。

離開村子已經(jīng)40多年了，去年我走進村子的時候，再也沒有看見石獅子，我的眼前只有坍塌的窯洞、毀棄的坡路，就連石獅子臥的那座崖嘴兒也沒了蹤影。

有人告訴我，說村口有一對石獅子。我跟著他去了，看見兩只新雕刻的青石獅子一左一右臥著，沒有一點兒精氣神，我的情緒一下壞極了，覺得村子的魂兒丟失了，我的魂兒也沒有了。

白鹿原的傳說

白鹿原在西安市東郊，又稱首陽山、長壽山、狄寨原。據(jù)說白鹿原最早叫首陽山，那年滕公晏駕，滕國上下都在哀思，并且給滕公送葬。這日，滕公靈柩被抬到長壽山上時，見一白鹿由北向南飛馳而去，滕國人認為白鹿乃吉祥之物，便將滕公葬于此，從此將首陽山更名為白鹿原。叫長壽山，是傳說白蛇曾在這里采仙草搭救丈夫許仙性命的故事。叫狄寨原是漢朝時狄青將軍曾在此安營扎寨，所以叫狄寨原的。這個狄寨原指的只是白鹿原最北邊的一部分，代表這座原顯然勉強的。

傳說，人類還處在蠻荒狀態(tài)時，白鹿原已經(jīng)是一處人類天堂。母系氏族社會時，白鹿原山清水秀，古木參天，河川滋潤，樹木蔥郁，芳草萋萋，鳥語花香，自然和諧。人們在這里捕魚狩獵，辛勤勞作，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有文字記述說，當時這里的人騰空不墮，涉水不沉，入火不熱，更無任何天災(zāi)人禍。

小時候，村子的老人經(jīng)常講有關(guān)白鹿原的故事，故事的內(nèi)容都很相似，比較完整的只聽說過一個，去年在網(wǎng)上看到藍田卞壽堂先生的小說《鯨魚溝》，把這個故事講得很完整，更傳神。

傳說很早以前，管理天河的龍鯨將軍在水下巡邏時，發(fā)現(xiàn)了飲水的鹿群中有一只可愛的小白鹿。龍鯨將軍十分喜歡這只不喝水、只在水中張望的小鹿，悄悄尾隨其后，趁其不備就將其抱了起來，沒想到他懷中的小鹿忽然變成了婀娜多姿、亭亭玉立的白衣仙女。原來這白衣仙女是天帝母親的侍女白鹿仙子，因為仰慕龍鯨將軍，借飲水之機專門來看這位心目中的英雄的。

龍鯨將軍原是渤海里一條很有靈性的鯨魚，他在渤海深處修煉了一千多年，而且每年都到黃河龍門，希望能跳出龍門，騰化成龍，但因種種困難，一直未能成功。女媧治水時，鯨魚主動請纓，竭盡全力幫助女媧勇斗惡鱉蛟精，使女媧平息了洪災(zāi)禍亂，免除了天下生靈涂炭。女媧如實將此事向天庭奏報，天帝念鯨魚善良忠勇，破格任命鯨魚為天龍，召至天上，封為龍鯨大將軍，專門守護天河。

白鹿仙子聽說龍鯨的事跡后，深為女媧和鯨魚勇斗邪惡、重整乾坤的壯舉所感動，遂對龍鯨大將軍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龍鯨也愛上了白鹿仙子的聰明、美麗和善良。白鹿仙子從龍鯨懷中掙脫，迅疾離開。龍鯨大將軍緊追不放，追到南天門被守門軍士擋住，一時情急竟與守衛(wèi)將軍發(fā)生爭斗，此事很快被天帝知曉，便派天神抓了龍鯨。龍鯨與白鹿仙子相愛觸犯天規(guī)條律，本應(yīng)判處死罪，后因帝母說情，龍鯨被赦去死罪，貶于凡間，白鹿仙子依然留在帝母身邊，天帝讓其閉門思過，戴罪立功。此時，人間缺少福地，災(zāi)難禍事不斷，太白金星遂向天帝舉薦白鹿仙子到人間消災(zāi)播福，塑造福地。

白鹿仙子與龍鯨將軍分別后，非常思念，日夜牽掛著因愛她受苦受難的龍鯨大將軍。這一切，帝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聽說白鹿仙子有到凡間機會，立即應(yīng)允，并賜靈芝一枚給白鹿仙子，催其盡快行動。

說話間，神州大地已經(jīng)到了西周王朝。這一日，周平王帶領(lǐng)眾將士外出考察建立新都城的地方，他們涉過一條滔滔大河，登上了一座廣闊蒼莽的平原，頓時心曠神怡、精神振奮。他認為這座平原不僅是塊進可攻、退可守的軍事要地，而且是一個建立都城的福地，于是命令部下安營扎寨，深入考察。

第二天拂曉，睡夢中的周平王被外面驚呼聲吵醒，他急忙跑出屋門察看，見祥光瑞氣擁裹著一個綿白如玉的物體冉冉而來。周平王定睛細看，原來祥光環(huán)護的是一只通體雪白的神鹿。

白鹿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口銜一枚鮮艷欲滴的靈芝，四蹄踩云生風，自天空飄然而至。這白鹿便是奉天帝圣旨來消災(zāi)播福的白鹿仙子。

白鹿正要落地。忽然發(fā)現(xiàn)地上有大批手持兵器的兵士，急忙轉(zhuǎn)身逃走。周平王射獵多年，從未見過這種奇異之物，遂命將士拼命追趕。逃跑中，白鹿身受箭傷，并且丟失了帝母賜給的靈芝仙草。

周平王帶領(lǐng)將士左沖右堵，前圍后剿，最終一無所獲，白鹿倏忽間消失得無蹤無影。

可是，當?shù)氐娜藗儼l(fā)現(xiàn)，凡是白鹿經(jīng)過的地方，淫霧毒氣盡皆散去，毒蟲惡蝎全都僵死，瘟疫災(zāi)事從此不在，溫馨祥和的氣象重新出現(xiàn)。從此，這里草木茂盛，百花盛開，六畜興旺，人壽年豐。于是人間有民謠唱道：“白鹿原，長壽山，土兒肥，六畜歡，只要見苗收一半?！比藗?yōu)榱思o念這只給他們帶來吉祥康樂的神鹿，便把這座原稱為白鹿原，并且把白鹿躲藏的廟叫白鹿寺，把白鹿遺落靈芝的地方叫靈芝溝，把白鹿經(jīng)過的地方叫鹿到坡、神鹿坊等等。

周平王與眾將士未找到白鹿，卻發(fā)現(xiàn)有白鹿的原是一塊祥瑞的風水寶地，看星象還是龍脈所在，回到宮中就命令手下測形繪圖，擇日興工動土，決心在這原上舉建新的王宮。

說來也奇巧，那個被天帝赦去死罪、貶于凡間的龍鯨大將軍就潛藏在這座古原下，而且因得古原厚土滋潤、福地精華沐浴，百年修煉已經(jīng)成了一條真正的神龍。

這一日，龍鯨忽然被強烈的震動驚醒，開目一看，發(fā)現(xiàn)周王朝的千軍萬馬已經(jīng)開始在這里修建王宮都城了。龍鯨雖威力無邊，這陣勢他卻從未見過，心中不免驚恐，他不想永遠困在地下，而且渴盼與白鹿仙子相聚，于是咬牙揮淚告別了這塊修煉了一百多年的地方，用盡全部神力連夜向西逃去。與此同時，白鹿原從東南向西北就拉開了一條巨大的深溝，溝里還出現(xiàn)了一脈溪流。這條大溝，被人們稱之為鯨魚溝。從此白鹿原不再完整，但卻多了一道水鄉(xiāng)澤國的風景。鯨魚溝從此潤澤著世世代代的白鹿原人，演繹著許許多多平常的或波瀾壯闊的故事。

龍鯨后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白鹿仙子是否與龍鯨相會？天才的作家，普通的百姓，曾編織也還正在編織許許多多關(guān)于白鹿仙子、龍鯨的故事，這些多數(shù)是神話傳說、民間傳說，但是白鹿原、鯨魚溝永遠是真的，因為它們看得見、摸得著，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1993年6月，著名作家陳忠實先生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正式出版，1997年又榮獲中國第四屆茅盾文學獎?！栋茁乖芬躁兾麝P(guān)中平原上素有“仁義村”之稱的白鹿村為背景，細膩地反映出白姓和鹿姓兩大家族祖孫三代的恩怨紛爭。評論家認為，全書濃縮著深沉的民族歷史內(nèi)涵，有令人震撼的真實感和厚重的史詩風格。其暢銷和廣受海內(nèi)外讀者贊賞歡迎的程度，為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所罕見。

陳忠實先生是白鹿原下人，寫下了這部以“白鹿原”為書名的長篇巨著，不僅為中國文化藝術(shù)事業(yè)作出了重大貢獻，也使白鹿原的名聲越來越大，傳播得越來越遠。

白鹿原，不僅僅是傳說。

換 糧

村子依原傍水，有山地川地也有水地，生產(chǎn)小麥、玉米、大豆，也生產(chǎn)少量的水稻，按說應(yīng)該是一處富庶的地方。可是，每年農(nóng)歷二三月間大多數(shù)人家都缺糧食吃。那時候我很想不通，為什么一樣的土地，一樣經(jīng)歷春夏秋冬，一樣耕耘勞作，每年的收獲卻總是不一樣。

因為缺少糧食，每年春節(jié)過后，村子里的大人們就忙著進西安、到渭北了。進西安，是用自己生產(chǎn)的桂花球大米換取西安市居民的玉米面、高粱米。桂花球在當時屬于新品種，產(chǎn)量不高，但是很好吃，很受在西安工作的那些南方人歡迎。那年月，在西安市城郊的國有企業(yè)家屬院里，經(jīng)常會聽到“大米換包谷面”的吆喝聲。上世紀80年代著名喜劇演員郭達、楊蕾把換大米的故事搬上了中央電視臺，不但給陜西人增了光，而且把陜西話宣傳給了全國人民，我的不少外省朋友都會用秦腔吆喝“換大米——換大米——換大米呵”。第一次觀看這個小品時，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因為我想起的是曾經(jīng)帶著我進城換大米而今已經(jīng)去世了的老祖父，想起了那個年代缺少糧食吃的父老鄉(xiāng)親。我感謝這個喜劇小品的創(chuàng)作者和演員，讓人們看到了這段歷史，用藝術(shù)的手法留下了這段歷史。

到渭北，是到渭河的北面去。關(guān)中八百里秦川，是陜西最富饒的地方，而關(guān)中的“白菜心”卻是涇陽、高陵、三原幾個縣，都是產(chǎn)糧大縣，農(nóng)民家家戶戶都存有糧食。那年月，村子里的大人們經(jīng)常說，長安、藍田人的糧食關(guān)系在渭河北邊，意思是說長安、藍田人吃的基本是渭河北邊的糧食。此話雖然是玩笑，但每年青黃不接時到渭河北邊換糧食買糧食確實是真的，因為僅靠大米換雜糧是滿足不了生活需求的。

第一次到渭河北邊買糧食時我初中還沒有畢業(yè)，祖父讓我跟著鄰居叔叔一塊去，心里卻又放心不下。祖父叫我起床的時候，天上的星星還沒落完，月亮也在遠處的樹梢上掛著。我緊握車頭，使勁蹬著自行車，緊跟鄰居叔叔，在月光照耀下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朝著渭北方向疾奔。走到一個叫耿鎮(zhèn)的地方，已經(jīng)是大清早了，許多老年人端著大老碗蹲在家門口吃早飯，看見我們，紛紛圍了上來。一位大爺看我年紀尚小就跑這么遠的路來買糧食，很是同情，就按當?shù)刈畋阋说膬r格賣給我100斤玉米。鄰居叔叔說我騎自行車的速度慢，讓我一個人帶著玉米先行返回，說他買好后很快就趕上來。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想到回家的路還那么長，騎上自行車就不敢下來。一直走到紡織城才記起鄰居叔叔要我在渭河南橋頭等他的話。村子里的人都說渭河很寬、很長，我早就想親眼看看，可是不知當時在想什么，來回從渭河橋上走過，就是沒有停下來仔細看看渭河。

停下車子，我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頭上，這才覺得腹中饑渴難忍。在附近一家小飯館我買了一碗8分錢的素面，又向服務(wù)員要了碗面湯，把布口袋里兩塊黑面饅頭全泡了進去，這些食物全部下肚才覺得飽了。這個時候，鄰居叔叔滿頭大汗地趕到了，看我一切正常并且吃了飯，這才放下了心?；氐郊乙咽钦茻魰r分，遠遠看見祖父、祖母在門口等我。

那年冬天，我已經(jīng)到郵電局工作，因為家中缺少糧食，我們幾個出身農(nóng)村的小伙子一商量，就約定到禮泉縣一個叫店張驛的鎮(zhèn)子上買小麥。

那天早晨很冷，蒼白的天空里掛著橘紅色的太陽，刺骨的寒風刮得滿地樹葉亂飛?？墒?，這些對我們來說，好像沒有任何影響，因為每個人都穿著單位剛發(fā)的新棉大衣，戴著新棉帽，騎著嶄新的綠色郵電自行車。大家的精神非常好，早早就趕到了店張驛，而且很快買好了小麥。就在我們準備返回時，有消息傳來，說咸陽原上有民兵小分隊巡邏，并設(shè)卡檢查，凡買賣糧食者一律沒收。剛才還熱熱鬧鬧的集市很快氣氛緊張了。我們幾個一商量，決定先吃飯，夜幕降臨后走店張驛南面的小路，沿一條大水渠岸悄悄返回西安。

這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風很大，月光出奇的明亮。我們都很緊張，又同時抱有僥幸心理。一切都是順利的，一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見到，走完崎嶇細長的小路，就是寬敞平坦的西蘭公路了，燈火輝煌的咸陽城距離我們已經(jīng)很近了，這時候一群胳膊上戴著紅袖章的人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們就是人們所說的民兵小分隊。任我們怎么解釋都沒有用，只好跟他們到了檢查站，一個小頭目把我們盤問了好長時間，又給我們講了許多不準投機倒把的規(guī)定。我說我們是郵電局的人，過去兩個國家打仗也不擋送信的；我們買糧食是自己吃，不是投機倒把的糧販子。這個小頭目用懷疑的目光把我們認真地審視了一遍，然后讓我們掏出工作證查看。還好，我們都帶著前幾天發(fā)的工作證。小頭目又對著工作證把每一個人看了一遍，說：“咋看你們都是農(nóng)民，這工作證倒還是真的?！蔽艺f我們過去就是農(nóng)民，剛剛參加郵電工作。小頭目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看郵電局的面子，工作證扣下，糧食帶走。明天讓單位開個證明來換工作證?！?/p>

工作證被扣了，大家的心情還不錯，因為我們最大的擔心是怕沒了糧食。誰知離開這地方還不到一刻鐘，又一隊民兵小分隊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沒了唯一能夠證明身份的工作證，我們說什么也沒有用，不但收了糧食，而且對我們進行了長時間的審問。

離開咸陽市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月亮不知什么時候躲進了云層里，風吹得更急了，我們騎著自行車艱難地行進在西蘭路上，全身上下冷得像掉進了冰窖里。

為了盡快要回糧食，第二天早晨還沒到上班時間，我們幾個就集中在單位辦公室門口。辦公室主任是“一頭沉”（妻子帶孩子在農(nóng)村生活），對我們非常同情，不但讓秘書給我們開了證明，而且打電話給在咸陽市郵電局工作的老同學，讓其幫助我們。后來才知道，就是那個夜晚，一位工人出身的國家領(lǐng)導人到了咸陽，全市的民兵上街執(zhí)勤主要是為了保衛(wèi)首長的安全。

這些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每每回想起來就鼻頭發(fā)酸，因為糧食不僅“粒粒皆辛苦”，而且提醒我們不要忘記過去。

小麥花開的夜晚

這是個月色朦朧、繁星閃爍的夜晚。

我從學校防空洞里出來，沿著灑滿月光的小路回家，路兩旁是齊腰深的麥田，麥穗上開滿了白色的碎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這種香，只有真正的莊戶人才聞得出來。

這是個全國人民都在“深挖洞，廣積糧” “備戰(zhàn)，備荒”的年代，無論城市、農(nóng)村，大家都在手腳不停地挖防空洞，就連上小學的孩子也投入了這場如火如荼的偉大運動之中。

忽然，一個甜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知道是子君，她的聲音就像小麥花香一樣不用辨別我都聽得出來。子君趕上來堵住了路，抓起我的手把一個小字條放在了我驚慌失措的手上，同時那纖細的手指也把一股暖流送到我的心里。那個年代男女同學同桌也要畫三八線，當時的我更不知何謂戀愛和情書。我只知道子君學習好，長得好看，彎眉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紅紅的嘴唇，一對潔白的虎牙笑起來尤其生動。我拿著字條發(fā)怔，她推了我一把說：“發(fā)啥瓷呢，拿回家再看！”

夜深了，小麥花香從田野一直飄進了屋，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個小字條來得太突然了，想了大半夜我也沒有把紛亂的思維整理清楚?？墒?，我很興奮，還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激動和幸福。這一年我16歲。

一個月后，媒人到我家提親。媒人是子君家里人委托來的，可是被我的祖父婉言謝絕了，原因是孩子太小。這理由顯然說服不了人，因為我們這里十五六歲的孩子大都定了親。這以后，媒人再也沒來我家，我也沒有看見過子君，因為子君根本就不愁嫁，想和她家攀親的人能排成隊。不久她就和西安市郊區(qū)的一位青年定了親，那時我在離家5里路外的地方上高中，聽到這個消息，我沒來由地傷心，躲在學校后面的山坡上流了眼淚。

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回家背干糧，正趕上暴雨就要來臨，天陰得很重，風把塵土刮得到處飛揚，大老遠我就看見子君幫我家搬曬在打麥場上的糧食?？匆娝液鋈挥X得臉上發(fā)燙，子君卻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似的。搬完糧食雨就下起來了，這是我倆說話時間最長的一次，她問學校的情況，還叮囑我好好學習爭取考大學。我說現(xiàn)在大學都不招生，上完高中還要回家當農(nóng)民。她說這樣的情況不會太久，遲早國家會恢復高考制度的。我很想問她的情況，不知什么原因始終沒有張開口。臨別時，子君一再對我說，要照顧好兩個老人。我知道她的意思，因為我的父母在縣城工作，家里只有我年邁的祖父和祖母，許多體力勞動他們已經(jīng)力不能支了。

她走后祖母告訴我，說子君經(jīng)常來我們家?guī)椭苫?，感動得祖父也說不該謝絕了這門親事。我問祖母當時為什么不同意，祖母說子君大我一歲，“女大一不是妻！”“這媳婦千萬娶不得，一個媳婦影響三代人?。　?/p>

幾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記得是個初夏的夜晚，祖母因病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輸液，我看著大夫拔了吊瓶正安排祖母休息，忽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傳了過來。這聲音有點兒熟悉，問祖母果然是子君。祖母說，那孩子住在隔壁，昨天上午還來過病房。從道理上講是應(yīng)該去看看，可人家是生孩子，男人去不方便。我說人命關(guān)天，怎么也要去問一下，或許還能幫上忙，可最終還是被嚴厲的大夫擋在了門外。祖母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說，女人生孩子都受罪，沒見過這女子生娃咋就這么難。祖母的話說對了，子君是難產(chǎn)，鄉(xiāng)醫(yī)院不具備手術(shù)條件，當晚被一輛手扶拖拉機拉到城里大醫(yī)院去了。

再次見到子君是在回家的遠郊公共汽車上，當時我并沒有認出她來，是她喊我的名字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身旁抱孩子的婦女是子君。她拉過身旁站著的一個男孩子讓叫我舅舅，并告訴我她懷里抱的是女孩兒。我說幫她抱抱孩子，她笑了，說：“你是念書人，抱不了娃娃?！被仡^對那男孩說：“你長大要好好念書，像你這舅舅一樣，把寫的文章也登在報紙上?！?/p>

我說你這么忙還看報紙，她說：“看啊，就看《西安晚報》，自發(fā)現(xiàn)了你的文章后，我就訂了一份?！?/p>

我感動地望著這位昔日的同學，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和眼角已經(jīng)有了皺紋，只是眼睛還是那么黑亮，笑時露出的虎牙還依然生動。時間在不經(jīng)意間流逝，歲月把一個美麗的少女很快變成了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下車和她告別時，發(fā)現(xiàn)田野的小麥正在揚花。

過去，我沒有很好地欣賞過小麥開花，更沒有想去聞小麥的花香，現(xiàn)在一看到小麥我就想起那個夜晚，想起了年少時的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