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

一直很喜歡《論語》里的這段對答：“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闭f有一天，孔子和兩個得意的弟子顏淵與子路座談，孔子問他們的志向是什么。敢愛敢恨的子路比較喜歡搶答：“我希望發(fā)財，天天能開奔馳坐寶馬，月月能穿世界名牌，總之物質(zhì)生活很富足?！彼又f：“這些東西并不是我一個人享用，我要和我愛的及愛我的人分享，即使用壞了用舊了用光了，也不心疼不后悔不上火?！毕啾扔⑿圩勇返拇肢E，顏淵就是深刻理解了道德準則的賢人：“我希望有最好的道德行為，最好的道德成就，對于社會雖有善行貢獻，卻不驕傲。我還希望不把自己的勞苦放在別人身上?！笨鬃拥幕卮饎t更上一個臺階，表現(xiàn)出圣人的境界、老大的風范，直接提出了和諧社會的美好構想：“老有所依，少有所養(yǎng)，人與人之間充滿了信任與關愛?！?/p>

初中時在課外讀物上讀到這段對話，深受感染，直到今天還可以隨口背出。尤其是子路的志向，雖然看似樸實簡單，卻很了不起。為了自己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去奮斗，這個想法一直激勵我每天盡力去做好自己。雖然離成功的定義還差太遠，但我知道自己在為什么而生活，為什么而奮斗。

記得初中那個時候家里條件很一般，一家三口住在不到30平方米的房子里，我住的房間沒有窗戶，進屋必須開燈，除了一張床、一張折疊書桌、一個鐵皮書柜、一臺12寸的黑白電視機，就再放不下其他更大點的東西了。生活對于我，除了看電視傻笑和為了娛樂而打架外，也似乎沒有特別的意義。我成績不是最壞的，但距離最好也很遙遠；性格不是最叛逆的，卻也脾氣暴躁經(jīng)常罵天罵地，渾渾噩噩過著每一天卻又樂得其所。我還曾作過一首詩自我調(diào)侃：日日杯中酒滿，朝朝學習偷懶，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從未想過畢業(yè)真的會到來，更不知道人生奮斗的目標在哪里。當然，我也有過職業(yè)規(guī)劃，似乎還很有挑戰(zhàn)性——我希望在媽媽工作的醫(yī)院里做一名能穿制服的保安。

但保安職業(yè)生涯還沒開始，我就遇到了一些讓我觸動的事情，其中記憶猶新的都發(fā)生在那個寒假。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后，馬上就要放假了，我興高采烈地拿著成績單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把成績單塞到媽媽手里交差，告訴她還有多少同學比我差。像以往一樣，她并沒有說什么，默默地走進廚房。當我在旁邊的房間里玩了一會兒，去廚房喝水時，發(fā)現(xiàn)她正拿著我的成績單邊看邊掉眼淚。那時那刻，我麻木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那個寒假，父母帶我參加了一次聚餐。有個在美國讀書的孩子回來探親，很多親朋好友給他接風。席間，他繪聲繪色地講了很多他在國外的經(jīng)歷。雖然今天已記不清楚他都說了些什么，但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了外邊的世界并不是如家鄉(xiāng)常年冰天雪地這般平淡。筵席快結束時，他已經(jīng)成為所有家長心目中完美的孩子形象，也成了在場所有孩子學習的榜樣。家長都喜歡拿自己的孩子和別人比較。我聽到很多家長都在鼓勵自己的孩子，說要像他一樣有出息。我父母也這樣對我說。但我心里知道自己和他似乎并沒有太多的可比性，他的志向在華爾街，而我的理想是站在醫(yī)院的門口。那時那刻，我特別沮喪。

第二天因緣際會，恰好讀到《論語》里的這段對白，不知道怎么形容當時的感觸，可以稱為電閃雷鳴，也可以叫頓悟。從那一刻開始，我突然明白為什么要去奮斗，為什么要去爭取：為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讓他們也為我驕傲，讓我能幫助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終于有了動力。我立刻跑去書店買了市面上所有關于中考的參考書和練習冊，回到家后我?guī)缀醢阉械臅r間都用來看書做題，沒日沒夜，癡迷了一樣。見到單詞就想讀出來，見到有空格的地方就想填上去，見到有文字的材料就想做閱讀理解。結果發(fā)展為睡覺都夢見自己在做代數(shù)題，上廁所都在背單詞，最后順利地發(fā)展成神經(jīng)衰弱。整個剩余的寒假都是這么度過的，我沒有玩過一天，雖然并沒有人督促我學習。剛開始，不會的題目很多，我就去問同學、問父母省吃儉用給我請的家教?？赡苁腔A并不太差，也可能是悟性比較高，更可能是基因突變，慢慢地，題目越做越順，到后來，我甚至還可以幫同學解答一些難題。后來，我竟然幾天就能做完一本書，寒假最后的幾天，我還因為參考書越做越少而有了舍不得做下去的感覺。看書做練習題取代了看電視，成為了我的第一娛樂項目。

開學頭一次英語測驗，滿分100，我考了98.5分，全班第一。英語老師很高興，但是從她的眼神中，我看出了疑惑。第二次考試，她就站在我的桌子前，只慈祥地盯著我一個人?？荚嚦煽兂鰜砹?，我還是第一。從那以后，英語考試我基本都是第一，其他科目在班里雖然不是最好的，但相比以前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我發(fā)現(xiàn)，學習好也會有慣性，想變差也不容易了。從那個寒假的那一天開始直到中考，我一直都是那么努力，那么拼命。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買的鞋和衣服都是同一款式、同一顏色的，每天用不著挑選，套上就可以走。同學們以為我從來不換衣服，還給我起了個綽號叫“永不磨損”。中考的結果在意料之中，我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哈爾濱三中。后來，我去班主任家里看班主任，她夸我聰明得超出了她的預期，其實我知道自己在班里絕對不是最聰明的，但應該是最勤奮的。

很多年過去了，我經(jīng)常懷念起那個時候的自己，為了理想而努力的感覺是那么的充實和幸福。果真是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沒有目標，沒有責任，生活就會像一潭死水。后來，經(jīng)過高中三年，我以比較高的分數(shù)升入理想的大學。從那時起，父母就開始以我為驕傲。比較搞笑的是，媽媽還經(jīng)常被別的家長找過去做關于子女教育的心得交流或指導。雖然她講了很多并沒有在我身上用過的理論，但沒有人懷疑她的權威性，因為她是我媽媽。

現(xiàn)在的我偶爾也會思考，這樣周而復始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盡頭，人生的終極目標又在何處。周圍很多朋友也經(jīng)常會感嘆，不知道活著為了什么，不知道奮斗有什么意義。每天無可奈何地奔波在名利場，潮來潮去卻不知自己將要漂向何方。浮華散盡時，內(nèi)心無比空虛，能夠激發(fā)雄心壯志的靈藥似乎并沒有人能夠買到。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兩千多年前，那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子路告訴我們的話：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于是，這些問題就都有了答案。

（編輯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