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俊祥
(池州學院 歷史與社會學系,安徽 池州 247000)
略論《異辭錄》的史料價值
黎俊祥
(池州學院 歷史與社會學系,安徽 池州 247000)
劉體智著《異辭錄》是晚清史料筆記中較有價值的一部,作者獨特的出身和經(jīng)歷為其寫作提供了條件?!懂愞o錄》在提供史料方面的獨特價值包括記載豐富、史實珍貴、評論公允。
劉體智;《異辭錄》;史料價值
劉體智所著的《異辭錄》是一部史料價值較高的筆記作品。該著于民國初年刊行,為《辟園史學四種》之一,無署名,托名“辟園”。辟園為劉體仁之號,《中國叢書綜錄》據(jù)此認為《異辭錄》為劉體仁所作。中華書局出版《歷代史料筆記叢刊》時將《異辭錄》作為《清代史料筆記叢刊》之一種出版。劉篤齡據(jù)石印本和稿本予以點校。劉篤齡為劉體智之孫,據(jù)其詳細考證,《辟園史學四種》當為劉體智所著,所謂辟園乃“避袁”之意,即與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相合,又能托兄之號以避禍。[1](前言)
《異辭錄》的價值,劉篤齡先生在點校前言中有所涉及,對我們了解本著是極為有益的,但言之未盡。本文即在劉先生點校本的基礎(chǔ)上著重介紹一下本著的史料價值,以便于今人對是書的認識和利用。
劉體智(1879~1963),字晦之,晚號善齋老人,安徽廬江人,清四川總督劉秉璋第四子。劉秉彰(1826~1905),字仲良,咸豐十年庚申恩科進士,同治元年入李鴻章淮軍,同治十一年授江西布政使,光緒八年任浙江巡撫,光緒十二年任四川總督,在任8年,后因教案褫職。家居十載后逝世,死后追謚“文莊”。劉體智天資聰穎,秉承家學。《翁同龢日記》光緒二十二年(1896)九月廿三日記:“訪劉世兄于廬州館,仲良之子也,皆恂恂,小者佳?!蔽淌献宰⒃疲骸耙恍写?,一行四?!盵2]P2946“行四”即劉體智。1896年體智進京娶大學士孫家鼐之女,此后十余年間常居北京。因與李鴻章、孫家鼐等清廷大員有較為密切的關(guān)系,故而為作者積累了大量朝野掌故,成為體智撰寫《異辭錄》的重要素材。劉體智因父蔭授戶部郎中,任戶部銀行蕪湖分行總辦,駐蕪湖。1919年中國實業(yè)銀行成立,劉體智出任董事、上海分行經(jīng)理,從此長年定居上海。1930年升任中國實業(yè)銀行總經(jīng)理,1935年去職。之后賦閑在家,專事文物收藏,勤于著述。1962年為上海文史研究館館員,次年病逝。
劉體智為我國近代著名的收藏大家,他年輕時就與兄長劉體乾同治古籍版本及金石之學。藏甲骨28000余片,人稱“羅振玉第二”。1937年,郭沫若著《殷契粹編》,選印了他所藏甲骨拓片1500余片。編有《遠碧樓書目》32卷,收書有2400萬部,8萬余冊,方志1000余種。新中國建立后,捐獻給上海圖書館。著作有《善齋吉金錄》、《小校經(jīng)閣金石文字》、《辟園史學四種》等。
《異辭錄》分四卷,共363則。或記述故實,或評論人物,內(nèi)容豐富、史實珍貴、評論公允。
(一)記載豐富
《異辭錄》主要記載晚清時期的遺聞軼事,其中又多記人物,舉凡封疆大吏、帝后樞臣、名士顯宦無不涉及。所記人物包括慈禧、光緒、李鴻章、曾國藩、左宗棠、劉秉彰、翁同龢、榮祿、奕劻、袁世凱、程學啟、陳寶箴、胡雪巖、李慈銘等。是書以人記事,記錄了晚清時期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如太平天國起義、捻軍起義、洋務運動、馬嘉里案、光緒初年三大案、中法戰(zhàn)爭、甲午中日戰(zhàn)爭、戊戌維新運動、義和團運動、丁未政潮等。
舉例來說,記載晚清著名商人胡光墉的有《胡光墉宜列貨殖傳之首》、《胡光墉辦餉特旨封賞》、《胡光墉廣設錢肆壟斷絲茶》、《胡光墉破產(chǎn)》、《胡光墉遣去姬妾》、《劉秉彰清理胡光墉產(chǎn)業(yè)》、《追債情狀》、《有僧索存款》、《商股出賣胡氏物》、《胡光墉母子相隨踵末》等數(shù)則,這些材料將胡光墉盛極而衰的歷程披露無遺。記錄中法戰(zhàn)爭的有《張佩綸借艦》、《吳杰守鎮(zhèn)海以終》、《劉秉彰昭雪吳杰原奏》、《薛福成描寫捍海奇勛》、《都人譏詞臣任軍役聯(lián)語》、《張之洞坐收成功》、《左宗棠彭玉麟?;琛?、《甲申都中對語》、《譏張佩綸三聯(lián)》等則,涉及中法戰(zhàn)爭中的某些歷史片段。記載戊戌變法的有《康有為兩謁張佩綸》、《梁啟超轉(zhuǎn)移風氣》、《康梁聲名盛極而衰》、《康有為隱奪政權(quán)》、《康有為逃香港》、《李鴻章得康有為書》、《翁同龢不悅於維新異說》、《袁世凱報密》、《慈禧之苛酷》、《楊崇伊》、《譚嗣同之死》、《楊銳等得罪》、《李鴻章蔑視黨案》、《張蔭桓被逮前》、《伊藤去而政變畢》等則。這些豐富的記載是我們研究晚清史的重要參考,也多為學者所利用。
(二)史實珍貴
劉體智寫作《異辭錄》的資料來源,主要有兩種,一為自身親歷親聞,一為作者之父日記及函牘。1896年劉體智進京與孫家鼐之女聯(lián)姻之時,應李鴻章之邀,入李鴻章家塾,從畢德格學習英語。據(jù)劉篤齡介紹,作者“遂與李氏父子叔侄、門生故吏,朝夕談燕,不拘形跡。廷臣徐桐、瞿鴻禨,亦于作者為父執(zhí)姻長。作者婚后,館于孫氏。板蕩多事,孫李徐瞿諸人商討大計,時或命作者傳遞口訊,往來奔走。是故作者雖僅五品微員,特于同光以后清廷若干舉措,頗有所聞。作者之父,親歷戎行,鎮(zhèn)壓太平軍、捻軍。以后作者旅居京華,目擊大事踵至。此書所記,按《四種》自序云:‘記今事悉取諸先公日記,類皆當日耳目所及,中朝士大夫所道?!⒓八睾癄┑?,聞見較切,或可補正史缺漏,以供史學工作者參考?!盵1](前言)作者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為作者寫作提供了豐富而獨特的史料來源,也成就了本著獨特的史料價值。故而,是著所記不少內(nèi)容均可補正史之不足或糾正史之偏謬。
如關(guān)于作者之父劉秉彰,作者在《清史稿劉秉彰傳失實》一則中就指出《清史稿·劉秉彰傳》中有謬誤或處理不當之處。一為:
德祥彈章兩上,一由湖北巡撫譚繼洵查復,上以“措施失當,任用非人,致招物議”,諭令吏部議處分。及部議落職,上以“宣力有年,平日辦事尚屬認真,特從寬典”,明見諭旨。國史立傳,定興為總裁,改云:“部議留任,上諭加重”,可謂奇談。[1]P121二為:
《清史稿》列《文莊傳》于丁文誠之后,以《吳武壯傳》與諸淮將合為二卷,并不知武壯為文莊舊部,繼為統(tǒng)軍,故后文莊曾為請建祠,有案可稽者。[1]P122
又如文廷式在《知過軒隨筆》中記載清政府招降黃金滿之事曰:
“陳士杰辦理黃金滿一事,初則揚厲鋪張,欲為事平保舉之地。其地遷延不獲,兩奉嚴旨,俱無所出,乃以重賄得調(diào)山東。劉秉璋接其任,又不能獲,乃執(zhí)強以一撫了結(jié)。侍讀盛昱劾其將為楊嗣昌。嚴旨督責,劉乃奏復,愿以身保其不反。迨九年冬,彭玉麟調(diào)赴廣東。余觀其人,乃一極庸猥之子耳。乃費一尚書巡撫竭力經(jīng)營,而不能誅之,可笑也?!盵3]P25-26
文廷式以局外人妄議招降之事,將招降之事譏為“可笑”,頗為不公。劉體智在卷二有《劉秉彰招降黃金滿》一則,頗可見當時內(nèi)幕。首先,作者說明了招降政策的必要性與可能性:第一,“臺匪黃金滿,逸盜也。盜既逸出,天涯地角、海澨山陬,無不可以容身,雖欲緝獲,無克期必得之理。”所以,抓捕黃金滿會是個很艱難的過程。第二,“當時大亂初平,人心未靜,不逞之徒輒假之為標幟,江浙兩省每遇盜賊之案,均用影射”,說明黃金滿所為之案多有冒名頂替的,黃非必殺之人。第三,劉秉彰“令夢蘭入其穴招之來降,問以近日江浙兩省事,均茫然不知所以。春榮引之入見,乃一委瑣不堪之賊也?!笨梢婞S金滿并非有野心之人,招降是可行的。作者又詳細記述了劉秉彰招降黃金滿的過程,實際上指出了所謂的“彭剛直招降之功也”應為劉秉彰之功。作為劉秉彰之子及閱過劉秉彰日記、函牘之人,劉體智的記載是值得采信的。[1]P89-90
另中法戰(zhàn)爭浙江鎮(zhèn)海招寶山炮臺守將吳杰在鎮(zhèn)海保衛(wèi)戰(zhàn)中功勛最著,卻受浙江提督歐陽利見中傷,被閩浙總督卞寶第參革。后薛福成抗疏力爭,劉秉彰復上奏為吳杰鳴冤。但《清史稿》在德宗本紀中卻記載:“二月甲戌,浙江提督歐陽利見敗法人于鎮(zhèn)??凇盵4]P279,實為大謬,劉體智對這一節(jié)有詳細記述并摘引其父昭雪吳杰原奏折片[1]P96-99以為說明。
清末重臣奕劻的貪腐,晚清筆記中多有記載,《異辭錄》中一則披露了奕劻用度來自于練兵處兵餉:“新軍擴張至六鎮(zhèn),隸于練兵處,慶邸領(lǐng)之,一切賄賂之妙用悉具于此。六鎮(zhèn)每月皆有截曠之餉,不下三四萬,項城悉輦以獻慶邸。”此后鐵良、鳳山為政時亦效袁世凱所為。故劉體智評論說 “慶邸初無成見,始終為一利字而已”[1]P196,是恰當?shù)摹?/p>
袁世凱于1908年被攝政王載灃以足疾為由罷免,時論多認為是載灃為其兄復仇,《異辭錄》中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項城以戊戌之變,得罪先帝,懼禍之及,倡為立憲說,尊民權(quán),重民意,俾無故不能誅大臣。楊杏城侍郎為之計曰:‘立憲官制各有責任,不能兼差,公為光桿總督,是未受立憲之益,而先受其損矣。’‘光桿’者,俗語他無依附之謂也。項城不聽。既絀于官制之會,知其策不行,乃獻交鄰之策,陰以樹外援。當是時,唐少川侍郎主交美,梁崧生侍郎主交德。唐侍郎聘于美,議加兩國使臣之級為大使,不得要領(lǐng)而歸。日本人忌之,有行反間于攝政王之左右者,曰:‘日本之至中國也,在三日之內(nèi);美之援中國也,在二十日以外。夫不憂三日之禍,而待二十日之援,謀臣失策,為不忠。’度支部尚書澤公,以武進盛侍郎為謀臣,袁、盛之仇固結(jié)不解,澤公亦不悅于項城所為,讒之曰:‘歲費益巨萬,僅得大使之虛名,豈計之上者?!棾悄吮恢鹩谕?。 而遠交之策不行。 ”[1]P218-219
這段文字首先提出袁世凱在清末新政時期大力倡導君主立憲政體的原因是因為立憲政體“無故不能誅大臣”,是為了防止光緒親政后可能面臨的來自于光緒的報復,這一說有其合理性。而袁世凱被黜乃是因為其“交鄰”之策,觸忌于日本,并為盛宣懷、載澤所中傷,此說尚不見于其它記載,可備一說,亦從中可見清廷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激烈斗爭。
此著中的許多記載頗能揭幽探秘,不再贅述。
(三)評論較為公允
是書記載人物、事件較為客觀,執(zhí)論比較公允。
本著關(guān)于李鴻章的記載有多處,涉及李鴻章一生的若干重大事件。作者之父劉秉彰曾為李鴻章部屬,作者亦曾館于李氏家塾,兩家有世交之誼,但作者在記述李鴻章時毫不為之隱諱,能據(jù)實秉筆直書。如作者在卷一中還指出李鴻章虛報戰(zhàn)功,奏疏中的文字有“鋪張之處”。[1]P23記載甲午之戰(zhàn),作者指出戰(zhàn)前李鴻章“過于自滿”,奏疏中張大其辭“啟上驕志”,李對敵我態(tài)勢“未能盡知”,對朝廷主戰(zhàn)意圖未能抗爭到底。[1]P124-125作者在記載甲午戰(zhàn)敗時又明確指出中國“然與彼時日本之軍事、外交相較,亦百步五十步之間耳”,而中國之所以戰(zhàn)敗、割地求和全在于“中國之昏暗”,乃“上下離心離德,自取覆敗”。[1]P137-138這些議論是中肯的。
又如肅順、載垣等當辛酉政變之后被稱為“三奸”,既被屠戮,名譽復遭詆毀。但劉體智雖在文中稱其為“三奸”,仍舊指出“文宗用人,惟賢是尚,不分滿漢,皆肅順匡輔之功。秋狩熱河,以軍符予曾文正,實開中興之業(yè)。不幸帝乃殂落,三奸夷滅,恭邸當國,陰行肅順政策”[1]P82,充分肯定了肅順“匡輔之功”。
同樣,作者以遺老自居,但對慈禧之苛酷也不諱言:
戊戌政變,追憶二妃之過,以文蕓閣學士曾授之讀,且與妃兄志銳為友,亦遭波及而加逮治,已近于苛。庚子西狩,崔監(jiān)竟致珍妃于死地,尤嫌其酷。[1]P168
李慈銘為同光時期名士,其《越縵堂日記》尤為一時所重,但劉體智評點《日記》,指出其多種不足。如作者認為:“莼客記所讀之書全無宗旨,嫌其太雜。經(jīng)史子集,無一不有,讀之未畢,隨手札記,難免首尾不貫?!薄皡矔夸洺瓕懚喾N,連篇累牘,視為珍秘。其至《縉紳錄》亦刪節(jié)記入,無復著書之體?!薄拜豢陀谛W未識門徑”,“讀國朝人集,常數(shù)十種,不倫不類,莫名其意?!薄啊蹲x史札記》較有可取,然多單辭片證,蓋于頃刻之間,逐卷尋覓而得之。非若王西莊、趙云崧輩,有所見而錄之,積少以成多也。明季雜史,略有考據(jù),亦皆細故,無關(guān)宏旨?!薄吧院媒胰硕蹋摻?jīng)學則以焦里堂為偏譎,論古文則言方、姚之陋,詆曾文正之未純,而茅鹿門并不菲薄,可謂別有肺腸。”[1]P153-158
尤其是李慈銘好謾罵時人,作者作了深刻的揭露,認為這樣只能使李慈銘“適成其為無忌憚之小人而已”,“辱斯甚矣”[1]P153-158
關(guān)于《越縵堂日記》的評價自可有不同觀點,但劉體智的一家之言卻值得參考。作者寫作本著時正處于袁世凱統(tǒng)治時期,但作者在行文中對袁世凱的招權(quán)納賄、陰謀野心披露無遺。“異辭”二字就在于作者有感于正史記載忌諱太多,往往使真相難尋,故而寫出有別于正史的記載,利于史家追尋。正因為客觀公允的寫作態(tài)度,才為我們保存了許多不易多得的晚清史料。
當然,由于作者立場、思想的限制,《異辭錄》中不可避免的具有局限性,大體有如下幾點:第一,由于階級立場限制,作者以清朝遺老自居,從清朝統(tǒng)治階級立場稱太平天國、捻軍為“匪”、為“寇賊”,為“奸民”,斥辛亥革命為“叛亂”、張勛復辟為“保持晚節(jié)”等,在民族關(guān)系上也有錯誤論述;第二,部分史事記載錯誤,蓋由于追憶之作,不免誤記;第三,對某些史事、人物的評論還是有偏頗之處。如作者在講述臺灣保衛(wèi)戰(zhàn)時就說:“臺灣之不能自立,無智愚皆知之。唐景崧、劉永福未嘗不曉然于中,其所以敢于拒日者,離亂之中,渾水摸魚計也。景崧七日而亡,永福一戰(zhàn)而潰,人早料及,固無足異。楊西園尚書遵旨內(nèi)渡,率所部歸,不傷一人,不折一矢,身名俱泰,其識固加入一等矣?!盵1]P138但瑕不掩瑜,《異辭錄》是記載晚清歷史中史料價值較高的一部作品。
[1]劉體智.異辭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8.
[2]陳義杰:翁同龢日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7.
[3]青鶴筆記九種[Z].北京:中華書局,2007.
[4]趙爾巽,等.清史稿·本紀二十三(縮印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