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寧平
(黃山學院 思政部,安徽 黃山245041)
羊祜是西晉前期極為重要但多少有些被忽視的政治家,有關(guān)羊祜的論述不多,①大多著眼于事功與品德;一些學者在論及晉武帝的功過及西晉前期的黨爭時較多涉及羊祜,②頗有發(fā)人深省之論。筆者擬從儒玄兼修這個新的視角來解讀羊祜,并力圖從群體綱紀與個體自由關(guān)系角度來揭示羊祜儒玄兼修的意義。
魏晉時期,儒學衰微,玄風獨熾。正始之時,老學較盛。③何晏,字平叔,“少有異才,善談易老”[1]195為一世之所宗。王弼,字輔嗣,“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辯能言。 ”[2]卷28,795被譽為天才少年。 兩人都曾注老子?!妒勒f新語》記載: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見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與論天人之際矣!”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1]198夏侯玄、荀粲、鐘會、管輅、裴徽等都是老學名家。
羊祜對《老子》亦有深入研究,著成《老子傳》,已佚。《晉書·羊祜傳》:“祜所著文章及為《老子傳》并行于世。 ”[3]卷34,1022這一記載語焉不詳,無從知道有關(guān)《老子傳》的更多情況?!端鍟そ?jīng)籍志三》卷34:“《老子道德經(jīng)》二卷,鐘會注。”附注“梁有《老子道德經(jīng)》二卷,晉太傅羊祜解釋……亡。”《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下·道家類》卷 47:“《老子》二卷,羊祜注。 ”《新唐書·藝文志三》卷 59:“《老子》,……羊祜注二卷,又解釋四卷?!泵鹘垢f《老子翼》卷3提到后蜀杜光庭箋注60余家的老子注解,其中有“晉仆射太山羊祜,字叔子,注四卷”,[4]412雖然這幾處記載在書名和卷數(shù)上稍有出入,但羊祜曾為《老子》作注并傳世應(yīng)該沒有問題。《四庫全書》總纂官紀昀等為清成克鞏《御定道德經(jīng)注》所作提要中云:“此經(jīng) (指 《道德經(jīng)》)自河上丈人而下注釋著錄者,凡八十余家”,其中“名臣若羊祜、蘇轍;名儒若王弼、王肅;逸士若嚴遵、孫登、陶弘景、戴逵、皇甫謐;道流若葛洪、杜光庭輩,多所闡述。”[5]446亦可資證。甚至可以進一步認為,羊祜所注老子于諸多注家中是較有影響的。羊祜《老子注》的具體內(nèi)容雖不可考,但從“皆明虛極無為,理家理國之道”[4]卷3,414的評價中,可以揣想一二。
羊祜不僅玄學造詣頗深,行為也受玄風影響。羊祜在荊州,于軍中“常輕裘緩帶,身不披甲,鈴閤之下,侍衛(wèi)者不過十數(shù)人,而頗以畋獵廢政。 ”[3]卷34,1015甚至于兩軍對壘之時“嘗欲夜出”,因軍司徐胤執(zhí)棨切諫,“乃改容謝之,此后稀出矣?!盵3]卷34,1015這正是率性自然、超然物外、放達任情、風流自賞的魏晉風度?!妒勒f新語》于此種玄風有大量記載。
羊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 ”[3]卷34,1020峴山在襄陽,正是羊祜鎮(zhèn)守荊州的時候。于戎馬倥傯之際,每至風和日麗,羊祜必登峴山,游覽吟詠。在魏晉玄風的影響下,山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不再是單純的觀賞,還可寄情吟詠,體道悟玄。流璠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6]冊1063,332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盵1]143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比铈谠疲骸般鼚樖捝?,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形超神越?!盵1]256-257
從正始到東晉,人們不僅在山水中感受美,而且在山水中回歸自然,在山水中獲得超越。玄言詩與山水意識有關(guān),而山水詩更因山水意識而誕生。就山水意識而言,羊祜是一個重要人物。因為羊祜集的失傳而無從得知他的詩歌面貌,但他在峴山置酒言詠,應(yīng)該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歌。法國學者侯思孟認為,羊祜是專注于欣賞山水的第一人,對山水詩出現(xiàn)起到了重大作用。山水詩的濫觴,應(yīng)該可以上溯到羊祜。
《世說新語·排調(diào)》第47條:“昔羊叔子有鶴善舞,嘗向客稱之?!庇嗉五a箋疏引《與地紀勝》:“晉羊祜鎮(zhèn)荊州,江陵澤中多有鶴,常取之教舞以娛賓客?!盵1]812鶴形態(tài)優(yōu)美、神情高傲,復(fù)有凌霄之姿,被視為仙禽,一直受到中國文人喜愛,并被賦予了自由、脫俗的精神特征。這種精神特征與道家精神暗合,因此魏晉南北朝時期對鶴尤為鐘愛,鮑照專門寫有《舞鶴賦》。羊祜之愛鶴,反映了他內(nèi)心崇尚自由、超越世俗的一面,其訓(xùn)鶴則可解讀為欲在規(guī)矩方圓中成就自由與超越的傾向?!妒勒f新語·言語》:“支公好鶴,住剡東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公意惜之,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fù)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yǎng)令翮成,置使飛去。”[1]136兩相比較,羊祜之愛鶴與支道林之愛鶴,同中稍異,支道林體現(xiàn)了以解放成就自由的傾向,而羊祜則表現(xiàn)了在規(guī)矩中成就自由的傾向。
《世說新語·品藻》第51條:“世目殷中軍,‘思緯淹通,比羊叔子?!币蠛剖乔逭勑W的領(lǐng)袖人物,把他與羊祜相提并論,盡管未見妥當,但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羊祜在人們心目中玄學的份量。
羊祜雖有很高的玄學素養(yǎng)和造詣,為人行事也濡染玄風,但他與殷浩等玄學名士確實有很大不同,不能等量齊觀。因為羊祜思想的主導(dǎo)方面,不是玄學,而是儒家。從羊祜的立身行事來看:
1.崇尚事功,忠于晉室
羊祜是西晉事功派的政治家,也是忠于晉室的重要官員。其最大事功,是為平吳所做的重大貢獻,其忠君愛國也充分體現(xiàn)在他的事功中。
《晉書·張華傳》:“初,帝潛與羊祜謀伐吳,而群臣多以為不可,唯華贊成其計。 ”[3]卷36,1070《晉書·杜預(yù)傳》:“時帝密有滅吳之計,而朝議多違,唯預(yù)、羊祜、張華與帝意合。 ”[3]卷34,1028杜預(yù)為平吳上表武帝:“羊祜與朝臣多不同,不先博畫而密與陛下共施此計,故益令多異。 ”[3]卷34,1029《資治通鑒》咸寧五年(279),預(yù)復(fù)上表曰:“羊祜不先博謀于朝臣,而密與陛下共施此計,故益令朝臣多異同之議。 ”[7]卷80,2557詞義更清晰,可見羊祜是滅吳之策最早的倡議者。
平吳之策遭到很多反對,“議者多有不同,賈充、荀勖、馮紞尤以伐吳為不可。 ”[7]卷80,2545咸寧二年羊祜兩次上書請求伐吳,駁斥反對者的理由,并提出具體的平吳方案。武帝雖“深納之”,但未實施。
咸寧四年,重病中的羊祜念念不忘平吳之事,特請求入朝向武帝面陳伐吳之計。指出孫皓暴虐,正是滅吳的大好時機。“若孫皓不幸而沒,吳人更立令主,雖百萬之眾,長江未可而越也”[3]卷34,1021羊祜所言,并非危言聳聽,《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潞國丞相酆舒殘暴無道,晉國欲伐之,諸大夫因懼怕酆舒而紛紛反對,伯宗獨排眾議,舉酆舒五大罪狀力主討伐,并說現(xiàn)在不討伐,“后之人(指酆舒的后繼者)或者將敬奉德義以事神人,而申固其命,若之何?”[8]518兩相比較,何其相似!羊祜恐吳“更立新主”之擔憂,或許正源自《左傳》。這也反映了羊祜深厚的儒學素養(yǎng)。
羊祜自知不起,臨終向張華托志:“成吾志者,子也?!盵3]卷34,1021并推薦杜預(yù)接替自己的職務(wù)。羊祜為統(tǒng)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反映了他對晉室的忠誠和對國家的熱愛。如所周知,魏晉易代,雖曰禪讓,卻帶著無從洗刷的逆取色彩,并引發(fā)了深重的政治文化危機,皇權(quán)的神圣維系和道德維系大為松弛消蝕。④雖然沒有直接的史料可資說明,但結(jié)合羊祜一生的思想行為看,司馬氏奪取政權(quán)自作家門的所作所為,應(yīng)該對他的感情和信仰有所傷害。⑤但他既沒有象阮籍、嵇康那樣走上抵制和反抗司馬氏之路,也沒有像賈充之流在支持司馬氏的同時“爭先恐后地把私利最大化奉為圭臬”,[9]121而是以身作則,盡最大努力,匡主寧民。《晉書·羊祜傳》:“又有善相墓者,言祜祖墓所有帝王氣,若鑿之則無后,祜遂鑿之。相者見曰‘猶出折臂三公’,而祜竟墜馬折臂,位至公而無子?!盵3]卷34,1024此事很能反映羊祜的忠君思想?!妒勒f新語》劉孝標注引《幽明錄》曰:“于時士林咸嘆其忠誠”。[1]704
羊祜身居重任,“任典樞要”,[3]卷34,1019頗受武帝信任倚重,但“其嘉謀讜議,皆焚其草,故世莫聞。凡所進達,人皆不知所由。 ”[3]卷34,1019女婿勸他培植一些個人勢力,他說:“人臣樹私則背公,是大惑也?!薄鞍菥艄?,謝恩私門,吾所不取。 ”[3]卷34,1020并在與從弟羊琇書中表示:“疏廣是吾師也。 ”[3]卷34,1020疏廣是西漢大儒,“少好學,明春秋”[10]卷71,3039曾任太傅。 羊祜愿以疏廣為師,一方面反映他崇儒,一方面顯示了他對疏廣不謀私利、功成身退高尚品格的推崇。
羊祜所信任的張華、杜預(yù)都是忠于晉室的事功派重要官員。張華“晉史及儀禮憲章并屬于華,多所損益”,[3]卷36,1070有“王佐之才”,[3]卷36,1069八王之亂時因不愿支持趙王倫篡逆而被害;杜預(yù)志在立功立言,曾參與制定晉律,并為之注解,晉律在古代法律儒家化中占有重要地位,⑥又自認有 “《左傳》癖”,[3]卷34,1032“為《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3]卷34,1031羊祜也很器重參佐劉弘,曾對劉弘說 “君后當居身處”,[1]108這是把劉弘視為接班人。劉弘“有干略政事之才”,張華亦“甚重之”,[3]卷66,1763也是晉末忠于晉室的人物。物以類聚,羊祜和他們一樣,是儒家人物,崇尚事功、忠于晉室。
2.經(jīng)營荊州,實踐儒家理想
荊州的地理位置關(guān)系全局,極為重要。能否克服長江天險,順流而下,荊州是關(guān)鍵。吳人亦深知,重兵屯守于此的著名大將荊州牧陸抗有云:“西陵、建平,國之蕃表,既處上流,受敵二境。若敵泛舟順流,舳艫千里,星奔電邁,俄然行至,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懸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機,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缙溆杏荩攦A國爭之?!盵2]卷58,1395
出于滅吳戰(zhàn)略的全局考慮,⑦武帝以羊祜“為都督荊州諸軍事”。[3]卷34,1014羊祜在荊州的苦心經(jīng)營,獨具特色。經(jīng)濟上,“祜之初至也,軍無百日之糧,及至季年,有十年之積。 ”[3]卷34,1015軍事上,“祜繕甲訓(xùn)卒,廣為戎備。 ”[3]卷34,1018政治上,“開設(shè)庠序,綏懷遠近”,[3]卷34.,1014“務(wù)修德信以懷吳人”[7]卷79,2527大打攻心戰(zhàn)?!办锍鲕娦袇蔷?,刈谷為糧,皆計所侵,送絹償之。每會眾江沔游獵,常止晉地。若禽獸先為吳人所傷而為晉兵所得者,皆封還之。 ”[3]卷34,1017甚至兩國交兵,也講誠信,一反兵不厭詐之常規(guī),“剋日方戰(zhàn),不為掩襲之計。 ”[3]卷34,1016對戰(zhàn)爭中所斬殺的吳將也“厚加殯斂”以“美其死節(jié)”。[3]卷34,1016有人抓了吳國的兩個小孩作為俘虜,羊祜派人遣送其還家。……羊祜的攻心戰(zhàn)大有成效,“降者不絕”,[3]卷34,1016后吳將夏詳、邵剴項來降,那兩個小孩的父親亦率其所屬一起投降。 吳人對羊祜“翕然悅服,稱為羊公。 ”[3]卷34,1017
對于羊祜的攻心戰(zhàn)略,胡三省有云:“成伐吳之計者,祜也,凡其所為,皆豢吳也。正以陸抗對境,無間可乘,故為是耳。若曰務(wù)修德信,則吾不知也?!盵7]卷79,2528胡三省注意到羊祜以攻心為戰(zhàn)略的一面,在當時的情形下,晉強吳弱,不妨高姿態(tài);而荊州的對手陸抗在謀略、才能以及對國家責任心方面都不遜于羊祜,正可匹敵,不能掉以輕心。羊祜的所作所為,可謂最好的現(xiàn)實選擇。但胡三省僅僅把它視為斗爭手段則欠妥當,稍嫌武斷。經(jīng)過漢末三國的混亂分裂,統(tǒng)一是人心所向。儒家一直強調(diào)大一統(tǒng),“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盵10]卷56,2523通過“德治”、“仁政”來達到天下大同是儒家的理想,孔子具體的表述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11]52“近者悅,遠者來”。[11]139羊祜在荊州的所作所為正是儒家理想的具體實踐。從這個意義上說,羊祜的攻心不僅僅是手段,它含有儒家治國平天下的目的和理想。也正是這一點,使羊祜有別于一般的政客而散發(fā)著理想的光輝。這個實踐在當時的情形下,恰恰又是現(xiàn)實、可行的。這樣,手段和目的統(tǒng)一了,羊祜實踐儒家理想的“荊州模式”難能可貴的成功了。是以王夫之高度評價羊祜“三代以下,用兵以道,而從容以收大功者,其唯羊叔子乎! ”[12]646
3.主張“三年之喪”
儒家的一整套政治理論的基礎(chǔ)是親子之愛,“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盵11]2從親子之愛出發(fā),推己及人,由親親而泛愛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建立起一個既有嚴格等級秩序又有原始人道主義博愛色彩的理想社會,故孝悌乃為仁之本。三年之喪意在培養(yǎng)人民的孝悌之心,其中深意存焉,不僅僅是喪禮的形式。是以羊祜從兄去世時,羊祜見兄子羊長和“哀容舉止,宛若成人”,心甚慰藉,嘆曰:“從兄不亡矣”![1]423
漢文帝以“厚葬以破業(yè),重服以傷生”,[7]卷15,508廢除了三年之喪,令天下吏民,3日脫掉喪服。漢文帝簡化喪禮的這個改革,本無可厚非,但在一些儒家看來,會在無形中使風氣涼薄,有損君臣父子大義。“絕父子之恩,虧君臣之義”,[7]卷79,2498動搖儒家的根基。
晉武帝天性篤孝,其父司馬昭死,天下臣民依制三日除服,既葬,武帝雖亦除服,但仍然素冠疏食,恪守喪禮,哀毀如居喪者。羊祜非常希望能乘機恢復(fù)傳統(tǒng)的三年之喪。“三年之喪,雖貴遂服,自天子達;而漢文除之,毀禮傷義,常以嘆息。今主上天縱至孝,有曾閔之性,雖奪其服,實行喪禮。喪禮實行,除服何為邪!若因此革漢魏之薄,而興先王之法,以敦風俗,垂美百代,不亦善乎!”[3]卷34,1022雖然此事沒有成功,但羊祜的儒家情懷歷歷可見。
4.批評王衍
《晉書·羊祜傳》:祜“從甥王衍嘗詣祜陳事,辭甚俊辯。祜不然之,衍拂衣而起。祜顧謂賓客曰:‘王夷甫方以盛名處大位,然敗俗傷化,必此人也?!盵3]卷34,1017《世說新語》的記載大體相同,略有出入。
王衍祖述老莊,崇尚玄虛,史稱“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累居顯職,后進之士,莫不景慕仿效。 ”[3]卷43,1236正是傾動當時的玄學領(lǐng)袖。 以他的身份,一言一行,都有引領(lǐng)風氣的作用。而他身居高位,卻不以國家為念,“口不論世事,唯雅詠玄虛而已”,[3]卷43,1236他也因此被后世視為清談?wù)`國的罪魁禍首。羊祜對王衍的批評著眼于“敗俗傷化”,“敗俗傷化”正是指對群體綱紀的破壞。這一條材料彌足珍貴,它反映的不僅僅是羊祜與王衍的個人恩怨,其中透露出羊祜對于群體綱紀的維護,對于不經(jīng)世務(wù),崇尚玄虛風氣的不滿和憂患,這種維護以及不滿、憂患源基于儒家根深蒂固的社會責任感。
羊祜之所以以儒為主,與他的家世、所受教育有關(guān)。
羊祜,泰山南城人(今山東新泰人)。⑧泰山郡離孔子故里曲阜不遠,是先秦儒學的發(fā)源地。泰山羊氏“世吏二千石,至祜九世,并以清德聞。 ”[3]卷34,1013高祖羊侵,東漢安帝時為司隸校尉;曾祖羊儒,桓帝時為太常;祖父羊續(xù),漢末南陽太守,是很有風骨的一個黨人;父羊衜,漢末上黨太守。從漢代選舉與經(jīng)學的關(guān)系以及世有清德來判斷,這應(yīng)該是一個儒學世家。東漢羊弼曾與何休合著 《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廢疾》。
泰山羊氏的姻親也都是些儒學世家??兹诘母赣H曾為太山都尉,孔融的女兒嫁給羊續(xù)之子羊衜,也就是羊祜的父親,孔融女兒就是羊祜哥哥羊發(fā)的生母,羊祜的“前母”。[3]卷34,1024陳留蔡氏與泰山羊氏“對門九族”[13]卷60下,2002-2003世為姻親。 后蔡邕遭宦官迫害,亡命江海,“往來依太山羊氏,積十二年?!盵13]卷60下,2003蔡邕的女兒蔡貞姬也嫁給羊祜的父親羊衜,蔡貞姬即為羊祜之生母。羊祜同父異母的姐姐羊徽瑜嫁給河內(nèi)司馬師,后追封為景獻皇后。
曲阜孔氏正是儒學老祖宗孔子的家族,家學淵源,自不待言??兹谟啄辍皢矢?,哀悴過毀,扶而后起,州里歸其孝。 ”[13]卷70,2262東漢末年,黨人張儉為宦官迫害搜捕,張儉與孔融兄孔褒有舊交情,遂逃至他家,時孔褒外出不在,年少的孔融毅然收留之。后事泄,融、褒并其母“一門爭死”[13]卷70,2262體現(xiàn)了儒家重道義的風骨精神。
陳留蔡氏儒學傳家,蔡邕“性篤孝”,“與叔父從弟同居,三世不分財,鄉(xiāng)黨高其義。 ”[13]卷60下,1980蔡邕曾與堂谿典、楊賜、馬日矻單等奏求正定《六經(jīng)》文字,并自書于碑,立于太學門外,為當時及后世,提供了經(jīng)書的標準文本,“于是后儒晚學,咸取正焉。 ”[13]卷60下,1990
河內(nèi)司馬氏世為二千石,家風甚嚴。史稱司馬防“諸子雖冠成人,不命曰進不敢進,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問不敢言,父子之間肅如也。 ”[2]卷15,466其子司馬懿“博學洽聞,伏膺儒教。”[3]卷1,1司馬懿的兄弟司馬朗、司馬孚在當世亦有醇儒之名,司馬氏當政后,更是大力提倡名教,“以孝治天下?!?/p>
當時的婚姻極重門當戶對,它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泰山羊氏儒學世家的面貌。
羊祜幼年受到良好的儒家教育?!拔嵘偈芟染?,能言之年,便召以典文;年九歲,便誨以詩書。 ”[14]冊1605卷41,272儒家的目的在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表現(xiàn)為對國家民生的關(guān)懷,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心。這種關(guān)注是著眼于全局的、長效的,所以它可以也應(yīng)該是超越個人私利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11]80伴隨著儒家經(jīng)典的誦讀學習,儒家這種超越個人私利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深入羊祜內(nèi)心,影響他的立身行事。
《晉書·羊祜傳》:“太原郭奕見之曰:‘此今日之顏子也’。 ”[3]卷34,1013《世說新語·賞譽》第 9 條劉孝標注稱郭奕“累世舊族”,[1]422其伯父郭淮“建安中舉孝廉”,[2]卷26,733“外征寇虜,內(nèi)綏民夷”,[2]卷26,736頗有事功。郭奕對羊祜的顏子之譽,與一般的泛泛稱贊不同,有惺惺相惜之成份,羊祜的儒家本色得到同道的由衷推崇。
儒家重群體綱紀,所謂名教是正名定分、因名立教,它包括道德理想、政治制度、社會組織和禮樂教化等。其根本目的是建立良好的社會秩序。玄學是“魏晉時期以老莊思想為骨架的一種特定的哲學思潮?!盵15]7其出發(fā)點是個體精神自由,是以道家尚個體自由。
一味強調(diào)群體綱紀,會較多地壓抑個體自由,而過分地崇尚個體自由,則無疑會破壞群體綱紀,使社會亂套。一個長治久安的和諧社會應(yīng)該是良好的群體綱紀和適度的個體自由的互相諧調(diào)。
余英時先生論及魏晉時期儒玄兼修者曾言:“其人大抵為遵群體綱紀而無妨于自我之逍遙,或重個體之自由而不危及人倫之秩序者也?!盵16]399誠哉斯言,然每一個個體儒玄比重則各自不同。正如前所述,羊祜的儒玄兼修,其實是以儒為主,以玄為輔。
羊祜的儒主玄輔,含有矯正當時世風的主觀愿望。
兩漢時期,儒學獨尊,重視倫理道德對于群體綱紀的維系作用,過分以后,帶來諸多弊端,引起人們不滿。于是玄學作為一種反動,在魏晉時期一枝獨秀、蔚然成風,成為主流思潮。“論天道則不拘于構(gòu)成質(zhì)料,而進探本體存在。論人事則輕忽有形之粗跡,而專期神理之妙用?!盵17]214理論上,關(guān)注形而上的抽象本體,《老子》、《莊子》、《周易》所謂的“三玄”成為一時之經(jīng)典。惟其重神不重形、務(wù)虛不務(wù)實,影響所及,行事上崇自然、尚玄遠,脫略形跡、放浪形骸成為一時之風尚。在這樣的時代潮流中,泥沙俱下,放任、放縱、放蕩不僅堂而皇之,而且被視為美。社會風氣之敗壞一發(fā)不可收拾,干寶《晉紀·總論》曰:“朝寡純德之士,鄉(xiāng)乏不二之老;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wù)咭蕴摫檗q,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 ”[18]2186
羊祜的以儒為主,使他在思想上和行為上與那些崇尚玄虛、放浪形骸的玄學名士,全然不可同日而語。因為他對國家、社會有高度的責任感,正是這種責任,使得羊祜注重群體綱紀,忠君愛國、正身自律。和劉頌、傅玄等人不同,除了對王衍傷風敗俗的批評外,羊祜對當時的腐敗世風并沒有過多批評,但在舉朝以虛無為高、以任誕為美的時候,他卻固守儒家的道德,以一生的行為樹立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榜樣。
羊祜的以玄為輔,使他也不同于純粹的儒家,如本文所論,他有很高的玄學素養(yǎng)和造詣,立身行事也受到玄學影響。這種玄風的濡染使得羊祜比純粹的儒家多了幾分逍遙自適、風神瀟灑。
羊祜是一個濡染了玄風的儒家。他這種儒玄兼修幾乎完美地演繹了中國古代“內(nèi)圣外王”的理想?!疤依畈谎?,下自成蹊”。盡管羊祜無力扭轉(zhuǎn)世風,但他的儒玄兼修指明了歷史的正確方向。從這個意義上說,羊祜的儒玄兼修對世風又有著最大可能的矯正。
羊祜去世,“南州人征市日聞祜喪,莫不號慟,罷市,巷哭者聲相接。 ”[3]卷34,1021“襄陽百姓于硯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yù)因名為墮淚碑。荊州人為祜諱名,屋室皆以門為稱,改戶曹為辭曹焉。 ”[3]卷34,1022甚至他的敵人也為其人格所感動,得知羊祜死訊,“吳守邊將士亦為之泣。 ”[3]卷34,1021在人民對于羊祜的懷念中,透露出民心的選擇、歷史的選擇,它或許預(yù)示著儒學復(fù)興的終將來臨。
注釋:
①王素香《羊祜與滅吳大業(yè)》,《錦州師范學院學報》1998年第3期;趙志堅《論羊祜的思想與品格》,《臨沂師專學報》1995年第1期;周郢《泰山羊氏文化述略》,《岱宗學刊》2000年第2期。
②祝總斌《簡評晉武帝在統(tǒng)一全國中的作用》,《材不材齋文集》上編,《中國古代史研究》118-125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徐高阮《山濤論》,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1本,1969年3月;王曉毅 《司馬炎與西晉前期玄、儒的升降》,《史學月刊》1997年第3期。
③參見湯用彤先生《魏晉玄學論稿·讀人物志》。《湯用彤學術(shù)論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
④參見閻步克先生《西晉之清議呼吁簡析及推論》,《中國文化》第14期。
⑤臺灣學者徐高阮認為羊祜是親曹派重要人物,參見徐高阮《山濤論》,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1本。此說可斟酌。從羊祜拒絕曹爽所辟,到禪代前“悉統(tǒng)宿衛(wèi),入直殿中,執(zhí)兵之要,事兼內(nèi)外”,再到入晉后的行為,可以判斷羊祜是親司馬氏的。但司馬氏自作家門踐踏儒家原則的一些行為,使得羊祜在感情上與親曹派有契合相通之處。
⑥??偙笙壬堵哉摃x律之儒家化》對此有透辟分析,可參見。《材不材齋文集》上編,《中國古代史研究》,三秦出版社,2006年。
⑦徐高阮認為羊祜之鎮(zhèn)荊州是賈充一黨排擠所致,參見徐高阮《山濤論》,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1本。從黨爭角度看,很有可能。但并不影響此舉含有晉武帝滅吳戰(zhàn)略的全局考慮。
⑧參見周郢《羊祜故里在新泰》,《山東科技大學學報》2000年第2卷第3期。
[1]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焦竑.老子翼[M]//四庫全書:第 105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成克鞏.御定道德真經(jīng)[M]//四庫全書:第105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嵇康.嵇中散集[M]//四庫全書:第 106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8]杜預(yù).春秋左傳注疏[M]//四庫全書:第14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9]閻步克.西晉之清議呼吁簡析及推論[J].中國文化,1997(14).
[10]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2]王夫之.讀通鑒論[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 44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3]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4]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03-160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5]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
[16]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17]湯用彤.言意之辨[C]//湯用彤.湯用彤學術(shù)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
[18]干寶.晉紀總論[C]//蕭統(tǒng).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