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濤
(中國石油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在中國思想史上,雜家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曇花一現,秦漢以降因備受儒家正統的歧視而鮮有研究。隨著近代諸子學研究的再次興起,先秦雜家亦逐漸進入學者研究視閾。但是,究竟什么是“雜家”,雜家是否有自己獨特的學術宗旨和思想體系、雜家是否可以成為獨立的學派,學術界尚無系統研究和一致認識。此外,在中國的目錄學著作中,哪些著作是有自己學術宗旨和思想體系的雜家著作,哪些著作是學者們出于儒家正統觀念所作的劃分,哪些是目錄學者為著編書的便利將新的學術類別的著作所作的權宜劃分,學者并未給以清晰的說明。先秦雜家產生、發(fā)展、形成的邏輯歷程如何,先秦雜家的理論方法、思想內涵、思想特點以及先秦雜家與西漢黃老道家思想的關系如何,學術界的探討皆不成熟。潘俊杰博士知難而進、開拓創(chuàng)新,撰著《先秦雜家研究》,就上述問題做出認真、細致解答,填補了先秦思想史研究的空白。
《先秦雜家研究》視野開闊、史料宏豐、觀點新穎,亮點有三:
其一,雜家之“雜”內涵界定及雜家學派思想主旨界定。在中國學術史上,學人對雜家的認識較為混亂,常常把雜家之“雜”理解為“駁雜”、“雜湊”,實為貶義之辭。潘博士立足先秦典籍及《漢書·藝文志》、《隨書·經籍志》等文獻對“雜”加以明確界定,認為“雜”即是“綜合、聚集、摻雜混合”(頁 13),所謂“雜家”思想即是“兼攝融合了儒、墨、名、法等百家的學術思想,是不主任何一家的思想學說”[1]14,與馮友蘭先生以“折衷主義”、侯外廬先生以“調和折衷”來定義“雜家”的觀點相異,體現出作者大膽創(chuàng)新意識。關于雜家是否可以看作為一個“學派”,作者認為雜家是“把政治實用主義的‘王治’作為其學術思想的最終目標和宗旨”[1]14,與諸子百家學術宗旨相區(qū)別:諸子百家的時候政治思想與其他如人生哲學、天道論等在其思想體系中處于并列位置,且同等重要,而雜家將“王治”視為其思想體系的頂端,成為其思想理論的核心和統帥,并在“王治”主旨下平等地兼攝諸子、融合百家,是“戰(zhàn)國晚期學術融合的高級形態(tài)”[1]50。這樣看來,先秦雜家是指產生于戰(zhàn)國晚期、以“王治”為核心和宗旨、以融攝諸子百家為理論方法、以《尸子》、《尹文子》、《管子》、《鹖冠子》、《呂氏春秋》和《尉繚子》為著作支柱的學派。因此,先秦雜家學術思想研究,既豐富先秦諸子學研究,又是梳理先秦到漢代學術思想演進邏輯的基本脈絡。
其二,先秦雜家著作考述。學派成立的基礎便是人員的界定以及相關著述文獻的考述。先秦雜家順應了戰(zhàn)國社會歷史“大一統”趨勢對思想文化的需要,是受諸子百家成熟思想背后的自我局限的激發(fā)而自然形成,既是戰(zhàn)國晚年諸子百家學術思想“融合”的產物,又是學術規(guī)律發(fā)展的基本體現。潘博士在本書專辟一章《先秦雜家著作考》,指出先秦雜家以尸佼、尹文、《管子》著者群、鹖冠子、《呂氏春秋》著者群、尉繚等學者為主體,以《尸子》、《尹文子》、《管子》、《鹖冠子》、《呂氏春秋》、《尉繚子》六部著作為主要思想文獻,從而對六部書及其作者一一考證。作者指出,這六部書皆以“王治”為思想核心,以兼采眾家為特質,只是,每一部書兼采眾家的范圍有差異:《尸子》一書是將儒家“治人則人治”和法家“刑罰者,民之鞭策”思想相結合,并將道家“事少而功立”、“執(zhí)一之道,去智與巧”思想與墨家治天下的“四術”糅合[1]53;《尹文子》兼攝名、法、儒、墨諸家,其治術融匯百家之學[1]60;《管子》書中有法、道、儒、名、陰陽、農諸家思想,但不是以哪家思想為主導,故不可歸屬于法家[1]65;《鹖冠子》非黃老道家著作,而是融合了道、法、儒、墨、陰陽五行、天文術數等各家理論的雜家著述;《呂氏春秋》以兼攝諸子、融合百家為理論方法,平等地對待各家,不主任何一家,是先秦雜家的代表作和思想理論體系建構最為完備的著作[1]82;《尉繚子》是先秦兵家《尉繚子》和雜家《尉繚子》兩本古代殘書的合編本,而作者都為秦始皇時期的尉繚,著書內容既有兵法,又有兼攝百家思想的雜家之言,反映了戰(zhàn)國晚期實用主義和學術融合思潮的流行[1]89。潘博士廣征博引、立足前人,所用資料翔實、所得結論合理,聽取群言,又能斷以己意,頗顯扎實的文獻考據功力和理論推演能力。
其三,先秦雜家思想特征概論。既然作者將本來不大相關的人物和著作按照一定的理論推演邏輯、將一個曾經廣受爭議、貶義的學派“扶正”為“雜家”學派,那么,這樣的學派應該有怎樣的思想特征呢?潘博士辟《先秦雜家思想的特點》一章專門解決這一問題。在作者看來,先秦雜家有五個思想特征,一,兼容并包,也就是“和而不同”的文化特征。雜家諸人物、思想皆兼采多家,且對百家之學平等對待和吸納。二,追求系統性特征。雜家是以“王治”為學術宗旨、以陰陽五行以及“天、地、人”貫通的思維模式建構起來的龐大理論框架,從“天道”、社會、人生諸方面將百家思想融會貫通為一個思想整體。三,向“意識形態(tài)化”發(fā)展的特征。雜家在政治實用主義“王治”的統領下,試圖將天道、地道和人道融會貫通在一起,以此作為君王治理天下萬事萬物的指導思想。四,受黃老道家影響的特征。黃老道家是產生于戰(zhàn)國中后期、以“道、法”為主融會諸家之學、以社會政治治理為思想主要方面的學派,雜家便吸收了黃老道家的道論和養(yǎng)生學作為其哲學基礎的補充,表現出道家色彩。五,地域性特征?!妒印?、《呂氏春秋》、《尉繚子》與秦國有關,受秦文化影響較重,《尹文子》、《管子》與齊國有關,受齊文化影響較重,《鹖冠子》與楚國、趙國有關,受楚、趙文化影響較重。作者的概括比較合理,能體現出雜家之謂“雜家”的獨特性,體現了較強的文獻綜述和理論綜括能力。
《先秦雜家研究》以學術創(chuàng)新的魄力、知難而進的毅力,完整、系統、邏輯地還原了一個曾備受非議的學派的整體形象,見解獨特,耳目一新。不過,有兩個問題似應引起作者注意:
其一,著作第四章從天道觀、人的哲學、認識論三方面以“問題”模式探討先秦雜家的哲學思想,概括到位、觀點明確。但第五章在論述先秦雜家的政治思想時,卻又是以“個案”而不是“問題”模式展開,分別論述了雜家六部代表作的政治思想,則與第四章撰寫模式相異。實際上,雜家六部代表作的政治思想都講到了“治道”、“治術”、“制度”等問題,故可以“治道”、“治術”、“制度”等為“問題”,綜合、比較六部著作思想在這些問題認識上的同異,不僅與第四章撰寫模式相同,而且在比較研究中凸顯雜家代表著作間的獨特性和差異性。
其二,作者在第七章大膽提出一個論斷,即漢代學術思想根基于先秦雜家思想,而非先秦諸子學的學術思想,尤其是作者將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視為對先秦雜家的繼承和發(fā)展、將《淮南子》視為對《呂氏春秋》的繼承和發(fā)展。這樣的論斷一方面體現出作者對自己論述問題的信心,但也是一種“冒險”,一定程度上是對先秦雜家思想歷史地位和學術價值的“拔高”,無論是對于《春秋繁露》的緣起與思想創(chuàng)新,還是對于漢代學術發(fā)展內在邏輯的體認,皆不是很客觀。當然,這樣的論述有助于學術爭鳴,有助于學者們認真思考,從而進一步推動《淮南子》和《春秋繁露》的思想研究。
總而言之,《先秦雜家研究》無論在史料應用,還是觀點提煉,皆表現出作者扎實的學術功底和良好的理論概括能力。潘俊杰博士知難而進、開拓創(chuàng)新、勇于探索、不拘成言,將先秦雜家研究推向前進。盡管有值得商榷之處,但思路和方法的創(chuàng)新比具體結論是否正確更為重要,這是值得推崇的。
[1]潘俊杰. 先秦雜家研究[M]. 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