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傳統(tǒng)啟蒙教材改編的成功嘗試
——李維臣 《千家姓》序
趙逵夫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百家姓》為北宋初年錢塘一位老儒生所編,因其適應了在教育不普及情況下一些人希望認得姓名以滿足最簡單文字交往的需要,近一千年中成了啟蒙教育中流傳最廣的教材之一。它只是用來認字,而沒有傳播文化與進行思想品德教育的功能,故記誦它毫無意義。明代初年重編的 《皇明千家姓》和清代康熙年間所編 《御制百家姓》探索用姓氏字聯字成句表現一定的意思,但因舊本 《百家姓》流傳太廣,終未能取代前者。今在舊的啟蒙教材退出全國教育陣地大半個世紀之后重編 《百家姓》,用常見姓氏字表現新的思想,傳播文化知識,必能起到推陳出新、發(fā)揮傳統(tǒng)啟蒙教材積極因素的作用。
啟蒙教材;《百家姓》;《皇明千家姓》;《御制百家姓》;《千家姓》
關于姓氏的通俗讀物最早應數西漢元帝 (前48——前33)時史游所著 《急就篇》中之一部分?!都本推窂?“宋延年,鄭子方,衛(wèi)益壽,史步昌”起,至 “竺諫朝,續(xù)增紀,遺失余,姓名訖”共130句,以歷史、傳說中人之姓名作三言韻語,每句第一個字為姓氏,第二三字為名字或職務,個別第二、第三字同時也是姓名用字,如 “方”、“房”、“常”、 “王”、 “張”、 “文”、 “章”、 “牛”、 “羊”、“湯”、 “梁”、 “藏”、 “胡”、 “余”、 “徐”、 “蘇”、“扈”等。另外,也有個別復姓如 “公孫”、 “淳于”、“令狐”,前兩個字為姓,第三字為名?!都本推肥亲钤绲淖謺?,其中關于姓名的一段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 “百家姓三字經”。其中雖然也列名,以姓名反映當時的常用漢字,故其附帶意義姓比具體人名或代指一些特定人物的官職名更重要,其中共收漢代通用姓氏300多個。
到了北宋初年,有人用姓氏字編了一本 《百家姓》,一直流傳至今。據南宋初年學者王明清在《玉照新志》中所說,《百家姓》是北宋初年浙江錢塘 (今杭州市)一位老儒生所編。因為錢塘當時屬吳越國,而北宋初年吳越國是五代十國中被宋王朝最后滅掉的兩個國家之一。在宋朝建國之后,它稱臣于宋,為宋王朝的附屬國。因吳越國君主姓錢,故 《百家姓》以趙為首,次為錢?!皩O”為吳越王錢弘俶 (948—978年在位)正妃之姓,“李”為當時江南大姓。其他列在前面的也都是當時的權臣顯宦、貴族之家的姓氏。由此可知,《百家姓》之成書應在宋王朝立國 (960年)至吳越國滅亡 (978年)這十多年間,大體在970年前后。 《百家姓》只是把當時所知姓氏用字連綴起來,四字一句,雙句為韻,以便于記憶,并未將這些字連成話語,表示什么意思,僅在形式上看起來似韻語而已。古代文化不普及,有不少學生上幾年私塾就停了,一般認為只要認得名字就成了,其實就是達到最簡單的文字運用目的就成。所以,一千來年中 《百家姓》同 《三字經》成了最基本的啟蒙教材,即使農民之家,只要有一個人讀過幾天書,就會有 《百家姓》、《三字經》之類。
由于 《百家姓》流傳太廣,所以后代曾有人試探對其進行改編,書雖編成了,但卻都流傳不開。因為民國以前私塾讀書,能找上舊書就不會花錢再買。先是明代初年由翰林院編修吳沈主持編了一部《皇明千家姓》,以 “朱”字開頭,第一句為 “朱奉天運”,共收入1968個姓氏,洪武十四年 (1381)曾進呈明太祖朱元璋。可惜重編的這本 《百家姓》在體例上毫無創(chuàng)新,只是根據新王朝天子、功臣的情形調整了次序,又增加了姓字的數量,所以只是熱鬧了一陣便銷聲匿跡了,到現在連文本也沒有存下來,只在 《明文?!分写嬗袇巧虻囊黄?《進千家姓表》,才使我們知道曾有過這么一件事。
清朝康熙年間,康熙皇帝以大清天子的名義牽頭,由一些文人學士重編了一部 《百家姓》。因清朝皇族是滿族,姓 “愛新覺羅”,其他滿人姓氏也音節(jié)多、字多,與漢族姓難以混編,另外康熙皇帝的目的在于借此以體現他尊儒和加強教化的思想,所以也只在原來 《百家姓》的基礎上重新調整了次序,一是以至圣先師孔子的姓 “孔”為首,二是將有些字的意思連起,三是在姓字之后注出郡望。仍為四言的形式。比如開頭為:
孔 (魯國)師 (太原)闕 (下邳)黨 (馮詡),孟 (平陸)席 (安定)齊 (汝南)梁 (安定),高(渤海)山 (河南)詹 (河南)仰 (汝南),鄒 (范陽)魯 (扶風)榮 (上谷)昌 (汝南),冉 (武陵)季 (渤海)宗政 (鼓城),游 (廣平)夏 (會稽)文 (雁門)章 (河間)。
這意思也大體明白:“孔師”指至圣先師孔子,“闕黨”指孔門眾弟子。《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其 “吾黨之小子”即指他的學生們。 “闕”即闕里,孔子故里。第二句 “孟席齊梁”,言孟子曾至齊國、魏國。古人席地而坐,故“席”字之義略同于 “居”,指暫住。《孟子·梁惠王》即說到孟軻在梁事。魏建都大梁,故稱 “梁”?!案呱秸惭觥?,即 《史記·孔子世家》論贊中所說“高山仰止”之意,“詹”在這里借作 “瞻”?!班u魯榮昌”意思好懂,魯為孔子之家鄉(xiāng),鄒為孟子之家鄉(xiāng)。此句言孔、孟二姓后代榮耀昌盛?!叭健敝溉接?,“季”指季路,即子路,二人皆孔子弟子,曾以政事為指歸;“游”即子游,“夏”即子夏,皆以學術與文章著稱?!墩撜Z·先進》:“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由這一段即可見編者很費了一些神。這部 《百家姓》因為是皇帝牽頭編成,名 《御制百家姓》,來頭很大??上У氖?,因為宋代編成的 《百家姓》流傳太廣,而且開頭一些段落連一些不識字的人也能背出幾句來,所以這本《御制百家姓》同樣未能取代舊本 《百家姓》。但無論怎樣,這本 《御制百家姓》將姓氏之字連為句子,表現一定思想,是一種創(chuàng)造。追溯起來,它可能是受了 《皇明千家姓》開頭 “朱奉天運”一句的啟發(fā) (也可能 《皇明千家姓》聯字為句之例不止于此),但今所知以姓氏字連而為句最早推此書。
近些年因為國家經濟實力增強,學術界呼喊“加強國學研究”,一般人也都呼吁 “重視傳統(tǒng)文化”,所以不少人也把過去一些啟蒙讀物拿出來,讓現在的少年兒童背誦。2010年中央臺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竟有一個七歲兒童背誦 《百家姓》的表演,由此可見重視舊的啟蒙讀物風氣之盛。
我認為這是一種盲目的崇拜舊式教育,并將中國傳統(tǒng)啟蒙教育中的某些長處只看作是教材的問題,而且也并不分析從知識增長和文化素質的培養(yǎng)方面?zhèn)鹘y(tǒng)啟蒙教育中究竟哪些是比較好的教材,哪些在今天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教材。如果不算 《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這從宋代以來被合稱為 《四書》的一套教材 (因為它主要是儒家經典),作為詩選本的 《千家詩》也不算,《三字經》(南宋學者王應麟所編)、《千字文》(南朝梁周興嗣所撰)、《弟子規(guī)》(清代儒生賈存仁據清代 “國學”生員李毓秀 《訓蒙言文》修訂而成,李毓秀又是據宋代朱熹 《童蒙須知》改編而成)、 《增廣賢文》(約于清代中期在 《昔時賢文》基礎上增廣而成,清未周希陶又重訂之)、《幼學瓊林》(嘉慶時鄒圣脈增補清程允升撰 《幼學須知》而成)這六種專門用于啟蒙教育的書來說,《百家姓》是最差的一種,它同舊式教育 “死記硬背”缺點也聯系最密切:只是認字,缺乏增加知識、完善人格、啟發(fā)思維這些在初級教育中很重要的方面。
但是,習慣勢力的影響是無法消除的,畢竟《百家姓》在舊的啟蒙教材中知名度很高,很多的人對這本啟蒙教材念念不忘。
李維臣同志根據目前 《百家姓》在啟蒙教育中仍然有一定影響這一社會現實,立志重編一本類似《百家姓》的書,保留其限于姓氏字的范圍這一基本特征,而用這些字組成句子,表現一定的思想內容。李維臣同志經過一年多的思考、試驗,查找有關工具書收集現代常見和較常見姓氏用字,逐步擴大用字范圍,幾經修改,終于編成,取名 《千家姓》。這本書取名上同于明朝皇帝審定過的 《皇明千家姓》,而從編纂方式上說同于康熙年編 《御制百家姓》。但這本書又與前二書有很大的不同:
第一,全書用字限于現代較常見姓氏字,尤其是較常用姓氏字。李維臣同志不是根據古代相傳某一本 《百家姓》用字,而是從另外的渠道重新收集。開始他是從 《現代漢語詞典》第四版收集到姓氏900多個,后又據該書第5版,收集到1920個。這些姓氏在 《現代漢語詞典》中標出,說明是現代常見姓和較常見姓,已經不用了的姓和罕見姓不在其中。因為根據幾次全國人口統(tǒng)計,全國用漢族姓氏約4100多個。至于古代不同時期出現后來不用的姓氏更多,全國古今各民族所用漢字記錄姓近20000個。今存元代泰定乙丑年 (1325) 《事林廣記》覆刻本所收 《百家姓》收姓氏427個,其中單姓412個,復姓15個。這是今存最早的 《百家姓》傳本。還有一本署 “至元庚辰”刊 《事林廣記》(該刊本多錄元代中葉事,《紀年類》截止 “天歷、至順”,則應為元順帝時至元即后至元。后至元庚辰為1340年),所收 《百家姓》收姓氏應是432個,其中單姓412個,復姓20個。①兩個刊本所收單姓完全相同 (只一處8個字的位置不一致,其中一處應是因漏刻而補刻于后),而所收復姓差異較大。但總的說來,其中很有些今天極少用到的姓氏字。維臣同志這本書收1920個姓,數量似與明初所編 《皇明千家姓》相近,但明代那一本上很多是罕用姓和當時已不用的姓字。李維臣新編 《千家姓》的好處是:所收為專家們在全國人口普查及有關文獻檢索基礎上所確定的常見姓與較常見姓,因之與現實生活、與閱讀等關系更大。
第二,全書以韻文的形式,聯綴成句子,表示一種新的思想觀念,具有思想教育的作用??滴跄晁幠潜?《御制百家姓》也是組字成句的,但它主要表現的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觀念。當然,無論怎樣,康熙時新編的 《御制百家姓》總是考慮到所用姓氏字的字義,聯字成句,便于記憶的,也包含有一定的文化知識、人倫禮儀、傳統(tǒng)觀念等教育內容,要比宋初所編 《百家姓》好得多。只是因為當時宋初所編 《百家姓》在社會上普遍流行,只從教師教的方面說,也容易一些,所以這部新編的很難推行開?,F在,經過上世紀初開始的新文化運動對舊的教育、舊的教材的批判,《百家姓》已慢慢退出了初級教育的教材,退出了人們的記憶,經過從20世紀50年代初尤其是 “文革”十年的 “破四舊”等運動,舊的 《百家姓》印本在民間也已掃蕩殆盡,所以新編的 《千家姓》可以說是應運而生:既保留了原來 《百家姓》的基本特征,又表現了新的內容,包含了各方面知識,除識字的功能之外,也含有思想教育,知識傳播的作用,會受到人們的歡迎的。比如下面幾句:
三位偉人重,備嘗辛苦甘,東方聲力吼,孫氏號中山。齊頌毛主席,伸直脊梁站。詩書臻妙苑,奇斐彩辭編。文武均通湛,盛名廣宇傳。鄧小平理論,國強民富源。
其中這些字,在 《現代漢語詞典》 (第5版)中除一般詞義之外,同時也是標為 “姓”的。比如“毛主席”三字,“毛”、“席”不用說,“主”也是姓名用字,漢武帝之時有大臣名主父偃,“主”為姓,“父”同后代之 “甫”或 “子”,男子之稱,名“偃”。有的人以為姓 “主父”則誤。其他也都是姓氏字,不一一解說。再如下面幾句:
造紙蔡倫術,針兮終向南。印字速靈變,軍威火藥聯。
歌頌了中國古代的四大發(fā)明,可以增加兒童的歷史知識。
根據以上這兩點,我認為這本書是完全可以替代舊本 《百家姓》的。如果說到當中還有什么妨礙的話,可能在下面兩點:一是名曰 “千家姓”,同人們記憶中的 《百家姓》不合。現在一些人又熱衷于 《百家姓》,并不是它用于啟蒙教育有多好,而是忘不了 “百家姓”這三個字同傳統(tǒng)教育的關系。因為 《百家姓》的 “百”同 《千家詩》的 “千”一樣,名稱一變,有的人覺得是另一書。二是,舊本《百家姓》是四言,《千家姓》改為五言,與人們的習慣不合,顯得替代性差些。但這是一個矛盾,用字既有限制,如再用四言,一些意思便難以表現。宋初編 《百家姓》者未聯詞成句,而只求合韻能串起,可能也有這個原因。所以今日改寫用四言、用五言各有利弊,李維臣同志選用了五言的形式,我以為更具時代感,這個選擇是正確的?!耙蚋铩标P系是歷來作家、學者所討論的問題。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什么,有革而無因則難于被人們所接受,但沒有創(chuàng)造,陳陳相因,也肯定是沒有價值的。維臣同志的這本 《千家姓》既繼承了舊本 《百家姓》的基本特征,又有很大改進,使其包含有舊本所沒有的新的特質與因素,是一次很有意義的工作。
我大學畢業(yè)后到甘肅武都一中工作,當時正值文革時期,開始給高中六八屆和初中六六屆當過一段班主任,曾領著高六八屆學生到城北孟家山去作宣傳。1969年復課后,給高中六九屆上 “革命文藝”這門課,并語文、美術、音樂在一起,內容主要是毛主席著作, “兩報一刊”社論和魯迅著作。李維臣同志便在這個班。當時班上有三個姓李的同學語文基礎相當好,字也寫得好,這便是李維臣、李全福、李肇全。李全福與李維臣都是農村同學,很樸實;李肇全同學家在城里,但爸爸是小當權派受到批判,也算是倒運的,所以在班上并不是很活躍,但都常問一些有一定知識水平的問題,所以我們關系處得較好,我也時時想到他們。四十多年未能交談過,只是知道他們的情況。去年維臣同志來家,言已退休,現隨孩子在蘭州,并出示他所編《千家姓》初稿征詢于我,請我看看。我看后談了些意見,主要是認為應避免同音假借的辦法,以避免詞義混淆。后來他竟完全推倒重來,并大大增加了用字范圍,改四言句為五言句,語句更為明白順暢。以后他又為此書修改之事來過幾次,使我深感他在這上面下的工夫之大。前些時他送來最后完稿,請我作序,因而寫出以上一些看法,并向廣大讀者、向推廣傳統(tǒng)啟蒙教育教材的同志推薦這本書,使它在啟蒙教育中,在填補普及教育的空缺中能發(fā)揮大的作用。
[注釋]
① 今存后至元庚辰本 《百家姓》上收姓氏411個,其中單姓391個,復姓20個。然而在 “強”字之下、“賈”字之上缺 “和、穆、蕭、尹、姚、邵、湛、汪、祁、毛、禹、狄、來貝、明、臧”16姓, “蔚”字之下缺“越”一姓,“公”字之下缺 “勿、商、歸、遲”4姓。于 “蔚”字之下缺 “越”字,則不成四字句,顯然為漏刻。則其他二處,也應屬漏刻。補齊此21單姓字則應為432姓。此應為所據原本之收姓數。
A Successful Attempt to Adapt Traditional Enlightenment Textbooks——A preface to A Thousand Family Names,by LI Weichen
ZHAO Kui-fu
(School of Chines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Gansu,730070,PRC)
TheBookofFamilyNameswas compiled by an elder Confucian scholar in Qiantang in the early North Song Dynasty.It has been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enlightenment textbooks for nearly one thousand years,for it met the demand of some people who hoped to recognize the names so that they could communicate in the simplest words because at that time education was not popularized.So,apart from improving literacy,it had no function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 popularization,thus there was no need to memorize it.The newly compiledTheRoyalVersionofAThousandFamilyNames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andEmperorAuthorizedAThousandFamilyNames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Kangxi of the Qing Dynasty both attempted to express certain meanings by connecting the words,but both failed to replacetheBookofFamilyNamesbecause of its wide popularity.After more than half a century when the old enlightenment textbooks disappeared from the system of the whole national education,it will function well to discover something new in this ancient work and take advantage of the traditional enlightenment textbooks by re-compilingtheBookofFamilyNames,showing the latest thought,popularizing the cultural knowledge with the commonly seen family names.
enlightenment textbooks;theBookofFamilyNames;AThousandFamilyNames;The RoyalVersionofAThousandFamilyNames;EmperorAuthorizedAThousandFamilyNames
G 122;G 613
A
1674-5779(2012)05-0111-04
2012-08-07
趙逵夫 (1942—),男,甘肅西和人,西北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文化、古典文獻學、甘肅地方文學與文化的教學與研究
(責任編輯張永祥/校對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