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蕾
(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長春 130024)
論魯迅《文化偏至論》中獨異的“個人”觀
姬 蕾
(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長春 130024)
魯迅1908年在《河南》月刊上發(fā)表的《文化偏至論》以獨特的視角論述了“個人”、“個人主義”、“非物質(zhì)”等一系列問題,他在其中提倡的個人觀與清末思想界所提出的截然不同。本文概括了《文化偏至論》中魯迅個人觀的兩大特點:“個人”與“群體”的對立以及“平等”對獨異個人的傷害,這正是魯迅的個人觀直到新文化運動時期才得到回應(yīng)的原因。
魯迅;《文化偏至論》;個人觀
魯迅作于1907年、發(fā)表在1908年第七號《河南》月刊上的《文化偏至論》一文,以獨特的視角論述了“個人”、“個人主義”、“非物質(zhì)”等一系列問題,其中心議題為著名的“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1]。在《文化偏至論》中,我們可以看到青年時期的魯迅與同時期清末思想家們截然不同的個人觀,文中對獨異個人的呼喚直到新文化運動時期才獲得了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周作人等人的回應(yīng)。
魯迅批判“物質(zhì)”與“眾數(shù)”的論據(jù)是十九世紀末興起的思潮,他將它命名為“神思宗之至新者”[1],即十九世紀末的主觀唯心主義派別。魯迅先后列出了斯蒂納、叔本華、克爾凱郭爾、易卜生和尼采,來論述他對“個人”迥然異于時人的看法。
魯迅所關(guān)注的是個人的特殊性,從而反對個人被“大群”壓制,這與當時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國民”說針鋒相對:“緣救國是圖,不惜以個人為供獻,而考索未用,思慮粗疏,茫未識其所以然,輒皈依于眾志,蓋無殊痼疾之人”[1]。自晚清以來,梁啟超的“國民”說興起,“國民”作為一種與“奴隸”相對應(yīng)的稱呼,是一種“人”的發(fā)現(xiàn)、對“人”的重視,然而魯迅從中看出他們所主張的“國民”是一種群體性的人,而不是單獨的個人。他對這種群體性的人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古之臨民者,一獨夫也;由今之道,且頓變而為千萬無賴之尤,民不堪命矣。”在此基礎(chǔ)上,他指出“物質(zhì)也,眾數(shù)也,十九世紀末葉文明之一面或在茲,而論者不以為有當。”[1]《文化偏至論》要“破”的就是這種思想,而要“立”的則是“個人”與“主觀內(nèi)面之精神”。
與當時思想界普遍認為提倡“個人”帶有一種自私自利的貶義性質(zhì)不同,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為“個人”正名:“個人一語,入中國未三四年,號稱識時之士,多引以為大詬,茍被其謚,與民賊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誤為害人利己之義也歟?夷考其實,至不然矣。”他指出十九世紀末的重“個人”與以前不同,重的是個人的“入于自識,趣于我執(zhí),剛愎主己,于庸俗無所顧忌?!盵1]這其實說的是一種個性的張揚。魯迅強調(diào)的是個人的特殊性,他認為沒有高下之分的社會只能存在于理想之中,實際生活中則會滅絕個人的特殊性、獨異性,最終使人們的個性喪失,“全體以淪于凡庸。”隨后他通過斯蒂納的極端個人主義反對任何外力的專制,甚至“國家謂吾當與國民和其意志,亦一專制也?!薄谶@里明確反對梁啟超《新民說》中對國民合力為國家的強調(diào),認為國家主義也是一種專制,“意蓋謂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本褪钦f,“個人”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個人”既是手段,也是終極目的,他甚至主張不要體現(xiàn)眾意的法律,通過“絕義務(wù)”達到“法律與偕亡”[1]、不受任何束縛的目的。在《破惡聲論》中,魯迅就曾指出,“聚今人之所張主,理而察之,假名之曰類,則其為類之大較二:一曰汝其為國民,一曰汝其為世界人。前者懾以不如是則亡中國,后者懾以不如是則釁文明。尋其立意,雖都無條貫主的,而皆滅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別異,泯于大群,如掩諸色以晦黒,假不隨附,乃即以大群為鞭捶,攻擊破拶,俾之靡騁?!盵2]他將“大群”分為兩種,一是國民,二是世界人,他認為這兩種都是將人看作“類”,會使個人泯滅個性;魯迅對世界人的看法在“五四”時期有所改變,而對“國民”,他始終將它看作“個人”的對立物。
在這個基礎(chǔ)上,魯迅對尼采大加贊賞也就不足為奇了。他將尼采定義為“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認為尼采的超人學(xué)說將希望寄托在天才身上,以反對愚民為本位,是對贊頌“眾數(shù)”的人很好的反撥。在青年魯迅的腦海中,有一種對大眾很不信任的懷疑,這一點直到以后仍可從他的作品中反映出來,而在當時,幾乎沒有人那樣認為——“夫譽之者眾數(shù)也,逐之者又眾數(shù)也,一瞬息之中,變易反復(fù),其無特操不俟言;即觀現(xiàn)象,已足知不詳之消息矣?!盵1]“個人主義”在這里無疑是帶有褒義涵義的詞,意味著個人的完全自由、個性的完全發(fā)揮?!氨姅?shù)”的極易反復(fù)對天才、獨異之人是一種傷害,國家、社會等“群體”與“個體”的關(guān)系也隱含著這樣一種沖突、對立的矛盾。
魯迅個人觀的第二個特點是他認為“平等”也是一種對獨異之人的傷害。在介紹易卜生的思想時,他說:“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實乃愈趨于惡濁,庸凡涼薄,日益以深,頑愚之道行,偽詐之勢逞,而氣宇品性,卓爾不群之士,乃反窮于草莽,辱于泥涂,個性之尊嚴,人類之價值,將咸歸于無有”[1]。其實前面他就已經(jīng)說明,讓獨異之人與“眾數(shù)”平等,這本身就是對獨異之人的壓制。根據(jù)尼采的超人學(xué)說,既然社會進步有賴于天才的誕生,那與“眾數(shù)”的平等本身就對社會沒有好處。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反對的“平等”并不是指階級的平等、等級尊卑的平等,而是指個人天生才智的不同、個人心智發(fā)育的程度不同、以及個性能不能發(fā)揮出來的不同,魯迅所強調(diào)的是精神層面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而沒有涉及社會地位平等與否的問題。
《文化偏至論》中的“個人”觀是一種個人主義的、強調(diào)個性完全發(fā)揮的概念,也是一種理想化的個人本位觀。其中最難能可貴的是魯迅提出了“個人”的特殊性、獨異性的問題,在當時大家都還在關(guān)注“國民”這一群體性概念的時候,他已經(jīng)意識到“個人”的重要性以及對“眾數(shù)”會壓制“個人”的警惕。甚至在他對“非物質(zhì)”的論述中,也是以“個人”作為基礎(chǔ)展開的。他認為十九世紀后葉,一切事物都物質(zhì)化的弊病漸漸顯露,而其后果就是“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觀之物質(zhì)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盵1]在魯迅那里,“物質(zhì)”的對應(yīng)物是“主觀”,即“精神”。只注重物質(zhì)層面,會使“個人之情意,使獨創(chuàng)之力,歸于槁枯?!盵1]也會使人不再向內(nèi)關(guān)注自身,“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是個人有別于他人的特點,是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對“物質(zhì)”的否定,其實還是在強調(diào)對于“個人”從眾后會失去獨異性、創(chuàng)造力,從而淪為凡庸之人的擔憂,所以方法論也是落在“個人”、“精神”上:歐美的強大,歸根結(jié)底在“人”上,看到他們繁榮的表象容易,而沒看到重“人”才是根本?!笆枪蕦⑸鎯砷g,角逐列國是務(wù),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盵1]可以說,對“個人”的正面強調(diào)與對“物質(zhì)”的負面總結(jié)都是為了突出人的個性、獨創(chuàng)性。
《文化偏至論》是新文化運動來臨之前對“個人”最強烈的呼喚,是對洋務(wù)派以及維新派學(xué)習(xí)西方器物層面、制度層面的反撥。魯迅所提出的“個人”獨異性的天才大士,是與“庸眾”對立的“個人”,這表現(xiàn)為文中多次出現(xiàn)的對獨異之人淪為凡庸的擔憂。
魯迅在文中所說的自由是一種“個人”完全解放、不受任何約束的大自由,充溢著一種浪漫、豪放的理想主義。當然,在實際生活中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但他對每個獨立個體的特殊性的重視是前所未有的,與梁啟超和嚴復(fù)等主張克己以促進群體的自由與發(fā)展完全不同,他看到的是“群體”與“個人”的矛盾對立,這是魯迅“個人”觀最重要的部分;英國學(xué)者伯林曾將自由分為“積極的自由”與“消極的自由”,柏林認為“自由”必須包含“消極的自由”的意義,必須存在一個個人可以不受干涉的領(lǐng)域,他指出穆勒要求“與社會生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相適應(yīng)的最大限度的不受干涉。這樣一種對自由的極端要求,只有人類中高度文明且自覺的一小部分人才能提出”[3],而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強調(diào)的恰恰就是“消極的自由”,認為個人不應(yīng)受到任何外物干涉??梢?,魯迅的這一觀點無疑是超前的,他認為最重要的是個體、個性不應(yīng)該消泯于團體、大眾之中,個人的獨異性、特殊性也不應(yīng)該被團體或國家所壓制。
如果說,“個體與群體、個人與社會關(guān)系的變革,以及與之相應(yīng)的觀念轉(zhuǎn)型,是近代(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的重要分界之一。……無論是在編年史還是在思想史意義上,作為獨立個體的個人的產(chǎn)生,是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斷裂’的標志之一,而現(xiàn)代個人觀以及以此為基礎(chǔ)的理論原則和制度建構(gòu)也就成了現(xiàn)代性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盵4]那么在清末民初這段時間里,魯迅《文化偏至論》的意義就不止于對“人”的重視了,與清末思想家們的論述不同,他所說的“個人”已經(jīng)涉及與“群體”的矛盾對立,他不僅反對“眾數(shù)”對“個人”的壓制,也反對“國家”對“個人”的另一種專制,他所主張的“立人”是一種理想化的,完全獨立、自由的個人,是具有現(xiàn)代意義價值的“個人”;他也是在當時第一個提出“個人”不僅是“中樞”,也應(yīng)當是“以己為終極”[1]這一論斷的人,“個人”第一次被認為應(yīng)該是終極目的,而不是附屬于任何外在事物的手段。
魯迅這種獨異的個人觀念在清末并沒有引起太大反響。直到1915年新文化運動時期,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高一涵等新文化運動先驅(qū)們才重提“個人主義”:在《青年雜志》1卷4號上,陳獨秀的《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將中國與西方的差異歸結(jié)為三點,其中第二點就是“西洋民族以個人為本位,東洋民族以家族為本位”[5],個人主義作為與家族制度對抗的有力武器出現(xiàn)在新文化運動中。而魯迅寫于1918年的《我之節(jié)烈觀》、《隨感錄》和1919年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狂人日記》等作品中,始終貫穿著1908年就曾提出過的對“個人”與“群體”矛盾沖突的擔憂——個體被“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戕害,是貫穿在《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祝福》、《孤獨者》等等作品中的一條主線,因此,解讀《文化偏至論》中魯迅獨異的個人觀,是我們理解魯迅作品及思想內(nèi)涵的另一路徑。
[1]魯迅.文化偏至論[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45-46,49-54,57.
[2]魯迅.破惡聲論[M]∥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26.
[3][英]以賽亞·伯林.自由論[M].胡傳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234.
[4]顧紅亮,劉曉虹.想象個人:中國個人觀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導(dǎo)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
[5]陳獨秀.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J].青年雜志,1915,1(4).
Lu Xun’s Unique Concept of“Individual”inTalking about Cultural Deviation
JI Lei
(College ofLiteraryColleg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Lu Xun publishedTalkingabout Cultural Deviationin 1908,which discussed the “Individual”,“Individualism”and series of questions that use a unique perspective.The“Individual concept”which he advocated is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the late Qingthinkers.This article summarizes the twomain characteristics ofLu Xun’s“Individual concept”inTalkingabout Cultural Deviation:Opposition between“Individuals”and“Groups”,and the damage of“Equality”on the unique individual,this is the reason that why Lu Xun’s concept of individual
a response until the NewCulture Movement.
Lu Xun;Talkingabout Cultural Deviation;individual concept
I206.6
A
1008-178X(2012) 04-0078-04
2012-01-19
東北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校內(nèi)青年基金項目(10QN055)。
姬 蕾(1981-),女,新疆五家渠人,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與語文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