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春 王 倩
作為一篇經(jīng)典散文,《蘭亭集序》膾炙人口,品析之文浩如煙海。筆者以為,若從審美意蘊的角度加以玩賞,便可發(fā)現(xiàn)其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意境之大美、生命情境之大愛與哲學理境之大義,宏闊深邃,氣象萬千。本文擬從這三個角度入手,對此加以摭談。
暮春時節(jié),山陰蘭亭,自然萬物,生機勃發(fā)。高聳入云的山峰,峻峭深邃的山嶺,重巒疊嶂,綿延不絕;茂盛葳蕤的林木,蒼翠挺拔的綠竹,參差錯落,相映成趣;清澈澄碧的溪水,奔涌激蕩的湍流,疾徐相宜,儀態(tài)萬方;遼闊高遠的蒼穹,清新質樸的空氣,心旌搖蕩,游目騁懷……此情此景,恍若仙境,怎不令文人雅士徜徉其間,流連忘返!
置身自然,作者忽而仰望俯視,忽而遠望近察,其觀賞視角富于變化,而且不拘泥于一草一木的微觀細讀,而是追求山川天地的宏偉觀照,胸懷坦蕩,視野開闊,自然意境之大美盡收眼底,悉納心中!
中國是個農(nóng)業(yè)社會,自然山水很早就進入了文學視域,只不過,魏晉之前的模山范水之作大都隸屬于道德和政治層面,其審美價值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和挖掘,而《蘭亭集序》對山水竹木的生動描繪,飽蘸著作者的濃情厚意,所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折射出大自然的審美價值在魏晉士人思想中的歷史性變革,即從美學的角度來觀照自然,從而真正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人之相處,俯仰一世。天地之間,人們的生命方式堪稱豐富多彩,有人坦陳抱負,暢敘胸懷,追求內(nèi)在心靈之富足;有人鐘情山水,放浪形骸,致力于外在形體之自由。這實際上揭示了魏晉士人的兩種頗具代表性的生活類型:一是居于室內(nèi),談玄說理,進行激烈的哲學思辨;一是游山玩水,情系丘山,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真切感受萬物的盎然生機,盡情享受生命的自由暢快。無論是追求于內(nèi)的清談還是致力于外的神游,究其本質都昭示著對生命的深沉摯愛。
東漢末年的動亂破敗與西晉司馬氏政權的恐怖高壓,使得知識分子深感生命的無常與脆弱,油然生發(fā)一種對生命的反思與眷戀,令人動容。所以,本文隨后產(chǎn)生的生命之痛并不是因為徜徉山水時的樂極生悲,而是那個時代對待生命的普世情懷。
生命之樂,莫過于外在形體的活動契合于內(nèi)在靈魂的律動,達到隨心而動的和諧狀態(tài)。而生命之痛則在于人生苦短,諸多體驗似乎歷歷在目,轉瞬之間成為歷史陳跡。在由生命情境之美好與生命歷程之短暫所構成的悖論性困境中,似乎不可能找到突圍之徑,如何不讓作者深感痛心呢?
生命是美好的,卻不能盡情地享受,由此引起了作者對生命的深沉摯愛之情。對于生命歷程,作者沒有運用工筆技法進行精雕細刻,而是作了生動而簡潔的素描勾勒,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生命情境的宏觀把握和深刻領悟。
如上所述,魏晉時期昏暗的社會現(xiàn)實,使得世人大多以老莊為精神信仰,老莊哲學的清靜無為、回歸自然、全真養(yǎng)生等思想深入人心,王羲之亦不例外。而且,《蘭亭集》中不少詩篇都是談玄說道的清談之作,具有總括性質的《蘭亭集序》顯然不可能對老莊思想進行哲學層面的徹底批判。所以,詩人對“一死生”“齊彭殤”的虛無主義生死觀進行批評,只是因為其推崇“死生亦大矣”的生命價值觀,而不贊成老莊思想中無視生死差異、將生死等同視之的觀點。本文的哲學意義并不在此。
實際上,結合歷史背景,通觀全文可以發(fā)現(xiàn),本文的哲學價值在于實現(xiàn)了對生命的反思性覺醒。詩人深刻地認識到生命的悲劇性本相,卻最終沒有屈服于此而產(chǎn)生悲觀厭世的消極思想,而是力倡對生命應該具有一種熱愛之情,以此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這里引用李澤厚先生的一段話來說明本文哲學理境之大義:漢末魏晉時代的文人士子,在精神風貌上有一個鮮明的特征,就是他們強烈的生命意識的覺醒。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鮮明地表現(xiàn)在他們對人事無常、生命短暫的悲慨上。這種生命意識覺醒程度之強烈,使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是直接地面對生老病死、人事變遷,還是在宴飲聚會、覽物觀景時,都會觸目傷懷、興發(fā)感動、悲喜交集。從漢末的《古詩十九首》,到曹氏父子、阮籍、嵇康、陶淵明的作品及《世說新語》中的人物故事,無不彌散著這種精神特質。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則更是以其完美的形式,典型地表現(xiàn)了這種時代精神。
概而言之,《蘭亭集序》描寫大美之景,抒發(fā)大愛之情,表達大義之理,三者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共同構成了該文厚重的審美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