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川
(江少川,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華中科技大學武昌分校中文系主任。Email:jiangsc2011@163.com)(責任編輯:張瓊)
在談海外華文文學批評之前,先說說海外華文文學,海外華文文學主要指中國、臺港澳地區(qū)以外的他國與地區(qū)用華文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這里不包括移民作家用華文以外的語言(如英語、法語等)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我這里主要探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國移居海外的新移民用華文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也即通常說的新移民文學,以與早期的海外華文文學與臺灣的留學生文學區(qū)別開來。同時新移民作家在當今世界也成為海外華文文學的主力軍與中堅力量。
新移民文學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從中國移民海外的移民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它是在與母國的互動、交流中逐漸發(fā)展、繁榮起來的新興的文學品種,它既與中國當代文學有千絲萬縷的血緣關系,又受到作家所在的移居國很大的影響。
新移民文學發(fā)軔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初也稱之為留學生文學,九十年代初,隨著《北京人在紐約》與《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兩部長篇問世及改編成電視劇的熱播,新移民文學逐漸引起國人的關注。新世紀以來,經(jīng)過近30年的發(fā)展,新移民文學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績,涌現(xiàn)出像嚴歌苓、張翎、虹影等一批優(yōu)秀的作家,他們的作品頻頻在海內外獲得各種文學大獎、在主流文學刊物發(fā)表,并改編為影視劇,產(chǎn)生了廣泛而熱烈的影響。近十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排行榜的名單中,(從1999-2008年度9年的排行榜),海外作家(全是新移民作家)共9人12篇作品入榜。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單項到全項,從末位到榜首的過程。嚴歌苓的《小姨多鶴》獲2009年長篇小說排行榜首,說明海外華語文學寫作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中山杯華僑華人文學獎已舉辦兩屆,評出了多部優(yōu)秀新移民作家的佳作。
新移民文學的發(fā)展引發(fā)、刺激、拉動了國內的海外華文文學文學批評。這些年來,新移民文學批評取得的實績也值得大力肯定。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成立以來,在近30年中召開了16次華文文學的國際研討會,所取得的豐碩成果有口皆碑。國內有兩家專門研究華文文學的刊物《世界華文文學論壇》與《華文文學》,發(fā)表了多篇高質量的學術論文,近30年來出版了多本研究華文文學的論文集、專著、教材,一些高校培養(yǎng)了一批研究華文文學的博士生、碩士生。
但是,海外華文文學批評的現(xiàn)狀也不容樂觀,令人擔憂。海外華文文學的雙重邊緣性必然導致海外華文文學批評的邊緣性。新移民文學具有雙重的邊緣性。就新移民文學而言,它既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邊緣,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延伸與變異;對移居國而言,它又隸屬于該國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也處于邊緣化狀態(tài)。海外華文文學的這種邊緣性導致它的學科研究的邊緣性,迄今,海外華文文學還只是一門新興的學科,遠未形成一個獨立、成熟的學科,這就導致了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隊伍的邊緣,這支研究隊伍相對比較零星、分散,它來自于文學研究的其他學科領域、如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學、比較文學與外語等多種學科,專門從事海外華文文學批評的學者人數(shù)還有限。不如其他文學門類那么集中、專門化,都擁有一支較為整齊、龐大的“集團軍”。有些研究生攻讀學位期間做過一些研究,畢業(yè)后,因為工作性質的關系也不做了。
海外華文文學批評相對滯后,跟不上新移民文學蓬勃發(fā)展的走勢,對世界不同國家與地區(qū)的華文文學的關注與批評也不均衡。對北美以外的其他地區(qū)的華文文學關注就較少,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由于時、空的隔離,國內的批評家與海外移民作家缺乏了解,缺少溝通、交流與互動。旅美評論家陳瑞琳早就指出:由于時空的阻隔,大陸對海外華文文學的批評達不到宏觀的掌控,又容易造成局部的夸張。由于新移民作家身居海外,他們的作品不一定都在國內發(fā)表或出版,所以有的作品在國內不能及時讀到,有的作家散居海外也不為國內批評家所熟知,批評也就無從說起了。
海外華文文學批評還未形成大氣候,缺少理論上的突破與建樹,華文文學批評的視野、方法有待擴展。在海內外有影響的批評家還很少,權威的論著還較少見,這些問題都值得認真反思。
把華文文學作為一種全球性的文學現(xiàn)象和文化現(xiàn)象來研究,擺脫政治話語的影響,疏離意識形態(tài)的約束,構建世界華人都認同的文學批評的價值尺度。這是值得華文文學批評界認真思考的課題。美國華裔作家湯亭亭在《女勇士》中有這么一個小的情節(jié),女兒安慰母親不要為失去故居而難過時有這樣一段話:“我們已成全球人了,媽媽。如果我們和某一具體的地點斷了聯(lián)系,我們不就屬于整個世界了嗎?媽媽,你明白嗎?現(xiàn)在我們無論在哪兒,腳下的土地都屬于我們和其他地方?jīng)]有任何區(qū)別?!?湯亭亭:《女勇士》,李劍波,肖鎖章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年,第98頁)實際上她說的就是一種全球化的語境。旅居海外的詩人瘂弦就提出:構建全球華文文學大格局。我想我們的文學批評也應該是這樣的。
在對新移民華文文學價值的判斷上,評論家楊匡漢的觀點值得思索。他說:“對于海內外作家應該有同一的標準,即歷史的、文化的、審美的標準來判斷,在這樣的標準面前,不分海內外,不分老少,不能一味地棒殺或吹捧。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大致應具有四個維度,即歷史文化維度、生命體驗維度、藝術創(chuàng)造維度和神性維度,是天地人神四重奏”(金濤:“方塊字架起文化的橋梁——海內外作家、評論家聚焦新移民創(chuàng)作”,《中國藝術報》2011年12月7日)。
只要建立了這種全球化語境中的華文文學批評標準,才能對海外華文文學作出比較公允、準確的審美評價與歷史判斷,而不為在過去“單維”,固有的批評模式所局限、所束縛。
在構建全球化語境中的華文文學批評體系下,要在方法和視角上有所拓展和更新。新移民作家移居海外以后,在已有的母國生活經(jīng)驗基礎上,又融入了海外的生命體驗、他民族的文化因子,獲得了開闊的雙重文化視野,獲得了觀察生活的新鮮角度,新的參照。新移民作家前半身生活在母國,中國文化為他們打下了深厚的人文基礎,移民后,又直接受到外國文學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也有新的借鑒與拓展。新移民作家的文化“身份”與生存現(xiàn)狀,都對華文文學批評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文學批評的對象發(fā)生了變化,移植于異域的文學畢竟不同于產(chǎn)生在本土的中國作家的作品,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者不能固守已有的批評路子與方法,當然要尋求新的學術視角與更新,尋求新的突破,用多種批評樣式與方法進行研究,諸如文化身份、地域文化、后殖民批評、女性主義、倫理學批評、生態(tài)主義批評等等。如“文化身份”就是我們切入研究極為重要的角度。
以寫文革為例,海外新移民作家寫文革題材,觀念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視野上有新拓展,早些年嚴歌苓的《天浴》曾經(jīng)激起讀者巨大的震撼。近兩年,旅美作家陳謙寫文革的小說《流氓犯特蕾莎》、《下樓》,提供了迥異于當代中國作家的新視野,給人以深刻的啟發(fā)。旅加作家陳河的《布偶》,同樣是以中國與西方生活的雙重經(jīng)驗,用一種別樣的視角寫文革,充滿神秘主義色彩,令人耳目一新。這就要求批評者要從新的視角,運用新的方法去解讀、評論海外移民作家的作品,而不能只是因襲老套路去評論海外華文文學作品。
對新移民文學的批評,既要有宏觀的整體觀照與梳理,如對海外華文文學的格局、文學思潮、文化身份、文學史線索等方面的研究,同時又離不開作家作品研究,而是要把二者結合起來。這里特別提出研究文本,回到文本本身,仍是文學批評者的重任。認真、細致的解讀文本、挖掘文本的內涵,對作家作品進行具體的分析和探索,仍要放在重要的位置。海外華文作家有不同的經(jīng)歷和背景,生活在不同的時空及語境中,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個性,對他們的研究同樣不能用一種標尺,也要因人因作品而異,是非常細致、深入的勞作。作家作品研究是宏觀研究的基礎,事實上,當下對新移民作家作品的研究還很不夠,作家作品的論文集、評論專著、作家論的出版還較少。對一些理論觀念,當然有必要界定、闡釋,但過多地糾纏在這些概念上,有時會遮蔽對文學文本縝密的評析。如果缺少對作家作品的研究,宏觀觀照就會失去基礎與依托。對文學文本的解讀是文學批評的根本,它也是海外華文文學批評的根基。
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存在天然的血緣關系、從發(fā)生學上看,新移民文學是在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海外移民潮流中產(chǎn)生的,新移民作家都有著中國背景,其中有些作家出國前已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有作品問世,他們當時就屬于中國當代作家之列。如嚴歌苓出國前已出版三部長篇,有些作家雖然是移民以后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出國前雖未在國內發(fā)表作品,但他們的基礎教育、大部分人的高等教育都是在國內完成的,尤其是自幼所接受的文學啟蒙與教育都來自中國文學,承繼的是豐厚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新移民文學與當代文學關系密切,互相影響。研究二者的互補、差異及相互的對接、整合,這些都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劉俊將“海外華文小說”對當代小說的補充歸納為以下幾方面:中國人在封閉后重新走向世界時的心態(tài)和身影,使中國當代小說獲得了開放、外望的補充;提供了在題材的新鮮之外更具“深度”的豐富。劉俊特別強調,“海外華文小說”從整體上對“當代小說”所具有的啟發(fā)意義,就是“只有當作家老實地面對文學,還文學以尊嚴時,才能創(chuàng)作出杰出的作品”。(華文:“從鄉(xiāng)愁情結走向文化思考——文學評論家談海外華文新格局”,《文藝報》,2010年7月8日)我很贊同他的觀點。
本土文學批評與海外海外華文文學批評的互動,參照,對話,交流,消除偏見非常重要。這里除了立場、觀念外,至少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文學批評的價值尺度;第二,文學批評的視野;第三是文學批評的方法。
格非說:“要突破資本——國家——民族三位一體圓環(huán)的循環(huán)”(格非:“現(xiàn)代文學的終結”,《東吳學術》2010年第1期,第75頁),海外華文文學批評要走出粘滯社會現(xiàn)實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局限,構建世界華人都認同的文學價值尺度。東西方意識形態(tài)不一樣,然而優(yōu)秀的文學文本,尤其是文學經(jīng)典都會找到共同、相通的批評尺度。將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互為參照,進行比較研究,用漢語這一民族的語言作交流、互動的工具,用文學批評搭建華文文學的橋梁,促進世界華文文學的繁榮,是文學批評者應承擔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