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賢
幾年前,我購得幾本許滌新(1906-1988)的藏書,其中一部是《資本論》第二卷。每逢同事、學生到我家里聊天、討論問題時,我總把這本書從書柜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來,讓他們欣賞,還總是不會忘記問他們一句:有何感想?
這不是一部普通的《資本論》。這是我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學研究所原所長許滌新的藏書——不,是許老當年在“牛棚”里認認真真讀過、并在很多書頁的天頭地腳處密密麻麻地做了大量筆記的一部《資本論》。
這部《資本論》第二卷,是由郭大力、王亞南翻譯,人民出版社1964年11月出版的精裝本(二版一次,初版于1953年6月)??Х壬钠岵紩股希Q排著“馬克思 資本論第二卷”九個金字。淡黃色的硬紙板封面上,是線描的馬克思頭像,馬克思頭像下,是“資本論”三個大字。
書的扉頁上,有兩段許老的手跡。其中左邊的是“一九七O年十月八日購于北京西單商場中國書店滌新”。再把扉頁右邊的另一段手跡以及第584頁(正文最后一頁)、第588頁(正文之后《人名索引》的最后一頁)上的兩段手跡串起來,便構成了許老當年兩次讀《資本論》第二卷的時間表:
一九七O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間第三次讀完資本論第二卷 滌新;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四日開始讀第四次 滌新;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八日第四次讀完這一卷并寫完這一卷的筆記滌新。
這四段話告訴我們,許老是在40多天(1970年10月8日—1970年11月23日)里,就將這本書讀了一遍(也許還包括讀第一卷,因為許老在這本書里沒有留下第三次開始讀第二卷的時間);半年后(1970年11月23日—1971年5月24日),他又用了將近三個月(1971年5月24日—1971年8月18日)的時間,再次讀了一遍這本書,并且“寫完這一卷的筆記”!而這兩次,在許老讀《資本論》的歷史上,則是第三、第四次!
我的手頭有幾本許老的著作以及回憶許老的書。如許老的《論社會主義的生產、流通與分配——讀〈資本論〉筆記》的初版和修訂本(人民出版社1979年5月第1版,1984年11月第2版),方卓芬(許老夫人)和方梧(許老夫人的侄女)合著的《回憶許滌新》(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得到許老讀過的《資本論》第二卷后,我又翻出了這幾本書,從中進一步了解到許老當年讀《資本論》的一些細節(jié)。
《回憶許滌新》一書中有如下記載和回憶:
1、1967年12月18日,被中央一辦專案組關押在統(tǒng)戰(zhàn)部牛棚中審查、勞動,一共5年。直至1972年12月經周總理批示,住宣武醫(yī)院監(jiān)護治病半年。(P199,《許滌新年表》部分)
2、1970年8月的“廬山會議后,“黑幫”們的處境進一步改善,專案組準許他們每月一次,去西單洗澡、理發(fā)、買點東西,當然,是有人管押的。許滌新渴望讀《資本論》,要求管押人員帶他到新華書店買書,錢不夠,先買第一冊,分三次才把全書買齊。(P51)
3、他一句一句地細嚼著,回味著?!泽@人的毅力,利用交代問題節(jié)余的紙張,密密麻麻地寫下了幾十萬字的札記?!幸皇讛嗑洌从乘棺x《資本論》的情景:
夜半水沸紅茶泡,爐邊細讀《畢卡它》(“資本論”音譯)。(P52)
《論社會主義的生產、流通與分配——讀〈資本論〉筆記》的初版《后記》中寫道:
這是我在接受嚴峻考驗的日子里,在重溫《資本論》的過程中,寫出來的筆記。
……在過去,我曾經兩次讀過《資本論》。在1930至1932年間,我讀的是S·穆爾和E·艾威林合譯而由恩格斯審定的英譯本。讀是讀了,其實并不大懂。在1947至1949年初,為了編寫《廣義政治經濟學》,我再次讀過一遍,……那時我的注意力,著重在“尋章摘句”,對于《資本論》的理解,還是不甚了了。
……這次重溫《資本論》,真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感到無限親切!……我感覺到馬克思的這部光輝巨著,不僅一針見血地刺中了資本主義制度的要害;而且對于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的許多關鍵問題,提出了科學的預見。這是多么使人感動啊!但是,讀完一遍之后,回頭一想,腦子竟然“空空如也”了。歲月真不饒人,年近七十的人,記憶力竟然這樣衰退下來。怎么辦呢?難道因為記憶力衰退就“坐而待斃”么?辦法是有的,辦法就是寫筆記。……
大約寫了一年,就寫完了全部筆記的初稿,但因為我是按照《資本論》的章節(jié)來寫的;而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在性質上有根本區(qū)別,按照《資本論》的結構來寫,就沒法不顯得凌亂。因此,我就從頭到尾,改寫兩遍,爭取在章法上,具有一定的邏輯性。1973年夏間回到舊居之后,因為有了較多的書籍可資參考,我又改寫一次。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許老寫道:
這就使我有可能把多年來憋在肚子里的話說了出來,把多年藏在心里的對“四人幫”的痛恨吐了出來。我就在去年(指1977年,筆者按)揮汗如雨的炎夏,欣然命筆,把這部筆記又再修改一道,把批判“四人幫”的反馬克思主義的經濟謬論,放在應該放的地方。(以上見P611-614)
這樣,就有了人民出版社1979年5月初版的《論社會主義的生產、流通與分配——讀〈資本論〉筆記》。由于該書初版于1979年5月,按照許老后來的說法,其中的“‘左’的殘余,還未完全肅清”,因此,4年后,經過全面修改,該書出了修訂版。
在這本《資本論》第二卷,我看到了許老所說的他按照《資本論》的結構,親筆所寫的讀書筆記:所有筆記均位于每頁的天頭地腳,一般每頁七行(天頭四行,地腳三行),每行大約35個字;這一卷的筆記共26節(jié)(部分),每節(jié)平均在10頁左右。也就是說,每一部分的筆記大約有2500字?!顿Y本論》第二卷的正文有584頁,許老所寫的筆記,幾乎占了一半頁碼,有270多頁,在7萬字左右?。ò矗喝缟纤?,《回憶許滌新》一書中說,“札記”是寫在“交代問題所節(jié)余的紙張”上的,根據(jù)筆者判斷,“筆記”很可能是由“札記”整理而來的,因為它已經非常整齊了——當然,筆者未曾見過許老的“札記”,只是揣測而已。)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總覺得,今天的學界,多少總是有點浮夸了:認真讀書、尤其是認真讀經典的人太少了;就是在高等文科院校中,認真讀書的學生和教師,都不是很多。我總想讓我所接觸的同事和學生,能從許老讀過的這本書中,體會到究竟應該怎么讀書、怎么做學問。
多少年來,我還有個困惑,我們經常說,要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要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但發(fā)展和中國化的前提,首先就得弄懂馬克思主義最基本的理論,這就至少必須認真閱讀幾種馬克思主義的“本本”。那么,怎么才算認真閱讀呢?尤其是像《資本論》這樣大部頭,而又不能不讀的馬克思主義最基本的經典著作,恐怕要真的弄懂它,就得下許老那樣的功夫——許老曾老老實實地告訴讀者:他前兩次讀《資本論》,其實“并不大懂”、“不甚了了”——這大概不能簡單地當作是許老的謙虛吧——而在今天的社會上,特別是在高校和研究機構中,大凡講點或讀點馬克思主義的老師和多如牛毛的博士們,幾乎都敢自稱馬克思學家,隨時可以對馬克思主義指手畫腳了,但真正能夠坐下來認真讀馬克思原著的人,又有幾何?甚至,據(jù)說連一些財經院校和一些高校的經濟學專業(yè),都把《資本論》的課時壓縮得不成樣子了!這恐怕絕不能說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