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約撰稿 黃元鵬 福建金融投資集團華興擔保公司董事長助理
灘涂是介于大海和大陸的地帶,那里漲潮時是海洋,退潮時是陸地。在這里生活的動物,既可以生活在陸地上,也可以游弋于淺灘里。雖然看似靈活,卻永遠無法長成大海的鯨魚和陸地的大象,注定只能是小魚、小蝦、小螃蟹。
中國的中小企業(yè)融資難,是個不爭的事實。企業(yè)在流動資金匱乏的情況下,不得不冒著很大的風險加快現(xiàn)金流速,以“速”抵“量”。這樣危險的運營方式,一旦資金在“量”上面出現(xiàn)一點點的缺口,就將因為“速”的原因,導致這個缺口被沖開。
都說“金錢如流水”,從這點來看,還真有點像洪水。
銀行看重變現(xiàn)率高的房地產,而企業(yè)為了實現(xiàn)資金流速增長,普遍把資金投入到機器設備、存貨、應收賬款等方面,難以滿足銀行需求。于是,一個為企業(yè)增加在銀行方面信用度的行業(yè)就誕生了——融資擔保業(yè)。
下面,是一家民營融資擔保公司的故事,也是整個中國大地上金融生態(tài)的縮影。存在即合理,這就是我們現(xiàn)下的金融困局!
福建泉州早年乘著沿海和僑鄉(xiāng)的優(yōu)勢,在體制轉型的先期,因勢利導、做大做強了許多企業(yè)。無論是上市保薦書上的安踏、361°、匹克、利郎還是判決書里的遠華集團、開元貿易,都是那個時代的草莽英雄。這樣的人大批存在于上世紀80-90年代的改革前沿,他們現(xiàn)在家室殷實,卻仍然在事業(yè)道路上艱難前行。
改革開放的前期,那是一個真正英雄輩出的時代。吳德毅的父親就是在那個時期,從一個在工地推車運泥沙的小工慢慢成為今天的房地產開發(fā)商。期間的艱辛和喜悅不必多說,收獲金錢雖然是商人的最終目的,但對于“撈金”途徑的認識,才是自身素質提升的表現(xiàn)。
原來的老吳和大家一樣,一門心思專注于“做項目——售賣——賺錢”的商業(yè)模式。但隨著生意規(guī)模越來越大,資金需求量也同步增長,自有資金漸漸無法滿足生意規(guī)模的擴張。于是,老吳開始轉向社會融資,用金融的杠桿撬起更龐大的產業(yè)和利潤。
那時候,老吳還是個建筑商,像他這種企業(yè),想在銀行貸款難度相當大。
第一、沒有什么固定資產。中國的銀行業(yè)看重的永遠是固定資產,因為它的變現(xiàn)率高。對銀行來說,能保證風險在一個可控的范圍內,即使企業(yè)出事,無法償還貸款至少手里還有可以快速處置的抵押物。
第二、缺乏相關資質。既不是央企也不是國企,不過是普通的民企,在銀行眼里是“沒信用”的代名詞。
無奈之下,老吳開始頻繁接觸高利貸,有急需就找這些人融資。高利貸的利息雖然高,但人家做事不含糊,比起銀行來說,對于老吳這種小微企業(yè)那真是救命稻草。
第一、速度快。銀行即使給貸款,流程一趟下來一個半月是標準,兩個月是剛剛好。高利貸一旦談妥,第二天就能打款到賬戶,不會超過48小時。
第二、手續(xù)便捷。房子他們要、汽車他們要、金銀首飾他們也要,甚至是幾個企業(yè)主純粹的信用擔保也可以給錢。高利貸僅僅抓住“熟人社會”這個圈子,對一切可供抵押的物品甚至是關系進行貸款。
第三、操作靈活。銀行貸款到期了,要繼續(xù)貸,可以,先把款還了,再走一次流程,不長,也就兩個月,錢大概就下來了。兩個月,天啊,從中秋節(jié)到國慶節(jié),從夏天到秋天。如果是食品行業(yè),會錯過中秋這個月餅大節(jié)和國慶這個消費旺季;如果是服裝業(yè),會在夏秋之際無法及時轉換經營品種。
哪個企業(yè)耗得起?
可是高利貸就不同了。到期,沒關系,只要一通電話,把利息先交了,愛用多久用多久。此外在增減額度、提前還款等方面高利貸都做到了比銀行及時、高效。
當然,這一切不是免費的,甚至不是低價的,而是真正超貴的。一般來說,借款費用為每個月3%的利息,這就意味著,一年接近40%的利率,高不高,大家自己算算。
老吳是生意人,自然很會算這筆財務賬,他覺得這無比高。他不愿意白白給別人賺走這一磚一瓦的辛苦錢,但又無可奈何,這錢畢竟不是人家強迫他借的,他只有在短期急需的情況下借一些,然后抓緊時間還錢。
老吳不是沒想過自己做高利貸,資金他有一些,但是高利貸的高收益伴隨著高風險,借錢后人間蒸發(fā)的事情常有,錢到腰包后馬上變得一無所有人的更常有,總不能殺人吃肉吧?同時,高利貸往往伴隨著非法集資的影子,這是一種犯罪行為,會被判刑的。所以,老吳也僅僅是停留在大腦構思階段,沒敢付諸行動。直到長子吳德毅留洋歸來。
吳德毅,是老吳的長子,雖然書讀的不好但家里有錢。
爸爸小時候沒讀過書,對于讀書人有天然的羨慕加嫉妒感。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老吳很清楚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社會名流對于他這樣沒什么文化的暴發(fā)戶永遠只停留在“點頭致意”的層面。他們從心底看不起這種沒什么文化的人,也不愿和他過多地交往。
有鑒于此,富而不貴的尷尬境地,老吳對兒子的學業(yè)管教甚嚴,希望兒子能在自己“富”的基礎上真正“貴”起來。怎奈孩子生性敦厚,不是書生的料,卻生得高高大大,可能是武將的菜。
到吳德毅十八歲,眼看高考已經是無望,8分的數學成績和16分的物理成績,令老吳下定決心送兒子出國鍍金。
加拿大卡爾加里的寒冬和荒涼,使吳德毅首次體會到東南沿海的廈門是多么溫馨宜人。在那里的四年,他也算是乖乖讀書,國內數學考8分的他,竟然也成了被人抄襲的對象。吳德毅這才明白,世上沒有最爛,只有更爛!以前讀不好書不是因為自己能力差,只因同學們太強悍,現(xiàn)在的他很享受這里的一切,原來在國內散佚的自信心也在萬里之遙的異國再度凝聚。
畢業(yè)后,進入一家金融咨詢公司工作了兩年,吳德毅帶著滿腔豪情,回到了祖國大陸?;貒乃?,向老爸提出了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方案——融資擔保公司。
吳德毅很清楚現(xiàn)代銀行業(yè)的種種弊病,也了解高利貸的種種風險和好處。他的這套創(chuàng)業(yè)方案,就是在政府的框架下,搭建起一座銀行和企業(yè)間增加互信的平臺,讓企業(yè)更容易、更快捷地在銀行貸到錢。具體的作法是:成立一家融資擔保公司,向銀行繳納一定數額的保證金,從銀行取得相應的額度。然后,在該額度內,選擇擔保企業(yè)進行貸款,自己從中收取擔保費實現(xiàn)盈利。
看起來挺復雜,但道理很簡單。
為什么銀行不肯貸款給中小企業(yè)?為什么他們做事情速度那么慢?為什么非得要固定資產作抵押?原因就一個:怕出事沒人還錢。所以要貸給國有、大型、上市企業(yè);所以要慢慢調查務必搞清楚企業(yè)情況;所以要有房產店面作抵押。
一旦有擔保公司為企業(yè)貸款擔保,銀行就能很放心地房貸款了,因為即使企業(yè)不還錢,還有擔保公司替他還賬。這個時候,企業(yè)篩選也不那么嚴格了,放款速度也加快了,抵押物也不那么重要了。
正因如此,政府在各個地區(qū)都成立了國營的擔保公司來協(xié)調銀企關系,適當為企業(yè)增加銀行信用。但國營的,大家都知道,有事不如沒事,沒事不如下班。擔保公司也怕出事,所以他們老是無所事事。
這就是體制和市場現(xiàn)狀的脫節(jié),也正是這樣的脫節(jié)造就了高利貸生存的空間。有鑒于此,國家在199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頒布以后,逐步開放民營資本進入擔保市場。本意是希望民營資本進入這個領域后,以更靈活的方式為企業(yè)服務,增加企業(yè)信貸額度,提高銀行資金使用效率。但是,民營資本是純粹的資本動物,他的眼中只有利潤,他的行為只為了這個獵物。
趨利而來,許多民營資本迅速涉足這個領域。通過一定的資質(比如注冊資本一個億),取得銀行的擔保額度(一般是注冊資本的3-5倍),在這個額度內對企業(yè)進行擔保,直到額度用完。
以注冊資本一個億的擔保公司為例,可以在銀行為許多家企業(yè)擔??傤~為3-5億的貸款。當然,這些貸款企業(yè)除了向銀行付利息以外還要向擔保公司付一筆擔保費,一般為擔保額的3%。這樣算來,一億注冊資本的擔保公司,如果能把額度用完,就有3-5億的保額。以3億來算,3%就是900萬,以5億來算,3%就是1500萬。對于實際到位的那一億資本金來說,這相當于一年9%-15%的回報,已經遠遠高于存款利率。
這還沒完,一億的注冊資本是可以抽走的,并不一定要一直存在銀行里。一旦驗資完畢,擔保公司就以各種名義從公司賬戶上將錢轉走,一般能留個十幾萬就不錯了。這一億去了哪里?當然是去注冊另一家擔保公司,繼續(xù)賺這遠超存款的利息了。
由此,民營擔保公司如雨后春筍,過江之鯽,層出不窮。
吳德毅的設想,正中老吳下懷,成立擔保公司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為自己的企業(yè)向銀行擔保貸款。除此之外還可以產生客觀的效益,不是一舉兩得嗎?
很快,世尊投資擔保有限公司成立了,老吳當然不知道,兒子有更深遠的算盤。
在國外,和同是富二代的同學們聊天中,吳德毅得知上海、浙江、深圳早就開始利用擔保公司做高利貸的平臺,說白了就是將高利貸的業(yè)務更緊密地結合起來。
對于擔保公司擔保的企業(yè),一般銀行給予的都是為期一年的短期貸款,小微企業(yè)在貸款到期后一般會要求繼續(xù)借貸,這時候,賺錢的機會就來了。假設A公司通過世尊擔保向銀行貸款1000萬,當貸款到期,為了能保留住這筆錢,A公司會先把錢還了,然后申請再貸一筆1000萬。這就叫“借新還舊”,是非常普遍的融資行為。但是,這還貸的1000萬如果從流動資金中抽走,企業(yè)壓力將無比巨大。這時候,擔保公司就會出面拍胸脯對A公司說:“沒錢嗎?我借你!”于是,一筆高利貸就形成了,世尊擔保借給A公司1000萬用于歸還銀行貸款,利息每月3%-5%。
高利貸有高風險,萬一銀行貸款下不來,不就白白幫人家還貸款了嗎?
答案是:不會!
以擔保公司和銀行業(yè)務員甚至是行長們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很清楚這筆貸款能不能下來,并以此決定是否借錢給A公司償還。
這樣沒有風險的高利貸,正是許許多多擔保公司追逐的目標,也是吳德毅希望實現(xiàn)的“價值”。
說干就干,吳德毅從父親那里挪用了一億元用于注冊公司驗資,然后招聘了三個業(yè)內的“老手”:總經理老高、部門經理老紀、業(yè)務員小梁,開始營業(yè)。
這三人原來都是銀行員工,后來跳槽到擔保公司,陸陸續(xù)續(xù)換了幾家,吳德毅看了他們的履歷很是滿意,這么有經驗的員工哪里找啊?趕緊收入麾下。
很快,老高他們就為吳德毅找來了大把客戶,條件都還不錯。同時,在老高的引薦下,吳德毅認識了某銀行營業(yè)部的聞總經理。
客戶和銀行,老高都給吳德毅準備得好好的,看著業(yè)務開始起色,吳德毅在老爸面前越來越有地位了。空殼公司開始盈利,老吳心里也樂開了花,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到老了才發(fā)現(xiàn)這金融賺錢的門道。總聽說“錢賺錢嚇死人”,沒想真的操作起來是這么可觀。
短短半年時間,老高就為吳德毅拿下了24家客戶,保額共計1.45億元,保費收入接近450萬。同時,涉及這些企業(yè)的高利貸也順帶做了不少,這部分也有200余萬元的收入。
總之,圍繞著“擔保公司”這個平臺,他們充分解決了企業(yè)一切正規(guī)或不正規(guī)的融資需求。企業(yè)可以找擔保公司幫忙,到銀行做“正規(guī)”的融資。也可以在供貨商急著要錢的時候,找擔保公司借高利貸,進行“不正規(guī)”的融資。
或許,在商業(yè)化的社會里,企業(yè)融資需求本沒有“正規(guī)”與“不正規(guī)”之分,但制度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造就了這個“利潤豐厚”的產業(yè)。
金秋十月,隨著業(yè)務的增多,吳德毅反而發(fā)現(xiàn),錢有些不夠用了。
世尊擔保為企業(yè)向銀行貸款進行擔保,雖然不需要花錢,但前期調查還是要做的。這么費時費力的活兒做完,僅僅為賺那3%/年的保費,卻擔當者100%的風險,這事傻瓜才干!他們看中的是企業(yè)信息透明后,對于企業(yè)財務狀況的全面介入。
在掌握企業(yè)“機密”的財務狀況以后,能做的生意可太多了。從進貨墊款到銷售回款,這中間企業(yè)資金脫節(jié)的地方比比皆是,需要用錢自然愿意找世尊擔保。于是,吳德毅順理成章地成了自己公司在保企業(yè)的財神爺。
放貸規(guī)模不斷擴大,滾動資金的使用量也越來越多。那一億資本金早就被老吳抽走用到房地產項目去了,平時的高利貸都是吳德毅家里的錢在支撐?,F(xiàn)在,家里的閑錢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可上門的業(yè)務有增無減。眼看著到手的銀子因為自己沒有足夠的資金而白白流失,吳德毅心里很不是滋味,雖然這一年不到他已經賺了接近800萬元,但金錢的魔力就是使擁有它的人想要更多。
關鍵時候還是老高厲害,不愧是長期在這個行業(yè)打拼的高手。當吳德毅和老高說起自己的資金困局,老高輕描淡寫地向吳德毅拋出了一個解決辦法——“關聯(lián)交易”。
老高提出,由他出面搜集十家并沒有實際貸款需求的“殼”公司,利用世尊擔保為這些“殼”公司向銀行擔保貸款,等貸款下來以后,把這些錢挪到世尊擔保來運作高利貸。
“銀行利息+保費”一年也就10%左右,如果這些錢用來放高利貸,一年能賺40%,扣除給公司所有人的傭金還能賺20%,何樂不為呢?
“哦!”吳德毅恍然大悟,這擔保公司不僅是能生蛋的母雞,簡直就是印鈔機。
兩個月后,十家公司總共5000萬元的貸款順利轉入吳德毅名下八財貿易公司的戶頭,為他的高利貸業(yè)務提供了強有力的資金支持。
這時候,正是年底,要做貸款墊資的企業(yè)特別多,世尊擔保的業(yè)務也做得如日中天。最多的一天,資金流量就高達1.2億元,當日實現(xiàn)盈利36萬。
吳德毅的腕表不再僅有計時功能,也充當著財富儀表盤的作用。
歲末年終,吳德毅在集團董事會上志得意滿、器宇軒昂。剛剛回國一年的集團大公子,帶著全新的業(yè)務模式,僅憑一個“殼”公司就實現(xiàn)盈利2400多萬。散會后的晚宴上,許多跟隨老吳多年的老臣和股東,都對老吳的這個兒子交口稱贊。
吳德毅沉醉在炫目燈光和酒杯碰撞的成功喜悅中,所有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們都對自己刮目相看,所有公司員工都拜倒在自己的業(yè)績前。
可是,他忘了,這一切的幸福都與角落里被冷落的三個人的努力分不開。
金錢大概是我們這個科學昌明的現(xiàn)代社會中唯一擁有“魔法屬性”的東西。它本是廢紙或硬盤里的數字,卻對于擁有它的人們產生如此不可解釋的影響。凡是做資金生意的人,無一例外對金錢特別貪婪和計較,不僅想要更多,還非常害怕失去它。
這也許和工作經驗有關,也許和金錢的魔力有關。
吳德毅聘請老高前對他許下承諾,“能賺多少,我給你15%”。彼時,吳德毅也沒想到自己能在一年內賺2400萬,當時一個剛剛從國外回來的大公子,覺得不虧是對得起父親,能賺100萬,就算是非常優(yōu)秀了。那15%的承諾,在他心里不過是15萬的代名詞。
這話說了不止一次,畢竟,草業(yè)初創(chuàng)需要多次鼓舞士氣。喝酒時,常常激勵自己的部下,這15%是跑不掉的。隨著生意日漸紅火,這保證和激勵出現(xiàn)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直到,該兌現(xiàn)的那一天。
年底,當老高和小吳總談起那承諾的15%,小吳總頓時愕然,心里打起了算盤。他一邊拖住老高,說自己和家里商量后再說,一邊趕緊和爸爸媽媽商量這該如何是好。
老吳認為,這錢雖然是賺了,但是風險都是自己在承擔,運作的資本金也是自己出,憑什么給他們那么多?吳太太本是婦道人家,和老公一起白手起家創(chuàng)下家業(yè),是吃過苦的人。一聽說才來一年就能拿走360萬,立刻就不干了。這時候,暴發(fā)戶與華爾街金融巨子的差距就體現(xiàn)了出來,他們還在用一磚一瓦的盈利來看待這360萬的價值。如果吳德毅能夠把父母的觀念糾正過來,讓他們認識到金融資本不再是衡量商品的一般等價物,而僅僅是賺取更多資本的籌碼,或許,他的父母在認識和眼界上能夠更上一層樓。但是,生性懦弱的吳德毅選擇了沉默,這時,金錢的魔力再次顯現(xiàn),讓擁有它的人緊緊地抓住,絕不放手!
結果沒有懸念,錢在誰的口袋,誰說話算數。老高只拿到了40萬的年終獎,老紀拿到了20萬,做事最多的小梁只有可憐的10萬。三個人總共70萬,恰好比原定金額的零頭多出一點點。
下象棋的人都知道,高手能算5步以上,但世界象棋天王卡斯帕羅夫說:“我只關心眼下的一步棋。”
雖然吳德毅在酒會上豪言壯語,第二年要爭取盈利8000萬,但眼下他已經下錯一步。老高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對自己的兩個手下說:“兄弟們,我們的錢是算利息的,一分都跑不掉?!闭f完,揚長而去!
春節(jié)過完,老高向吳德毅遞交了辭呈,離開了世尊擔保。很快,老紀也走了,如今碩果僅存的就只有小梁一人。
吳德毅先是把小梁扶上副總經理的位子,然后找了幾個自己的同學、朋友到公司任職。他覺得,現(xiàn)在公司已經進入軌道,是該安插些自己的心腹,擇日不如撞日,趁著這個時候進行人事變動再好不過。
第二年,雖然擔保企業(yè)在數量上有所增加,但內容已經改頭換面,原來的一些企業(yè)紛紛改投老高新公司門下。吳德毅的那些同學、朋友,沒有一個曾經做過擔保,都是些夸夸其談的酒肉兄弟,業(yè)務基本上小梁說了算。漸漸地,擔保不再是主業(yè),高利貸不僅取代了擔保的主營業(yè)務地位,數額也越滾越大。吳德毅不是沒有察覺,只是他認為這是企業(yè)上軌道的正?,F(xiàn)象,本來他也不是真心要做擔保,賺錢才是硬道理。第一年,做擔保不就是為了第二年倒貸款時豐厚的利潤嗎?單筆高利貸數額也從300、500萬演變?yōu)?000、7000萬。高利貸價格緊隨通貨膨脹的腳步,很快從每天千分3漲到千分4,每月3%漲到4.3%,眼看著“日進斗金”的事業(yè),吳德毅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座駕沒多久就換成了全進口寶馬X6,200多萬眼都不眨就出去了。
或許是暴發(fā)戶的天然屬性,或許是金錢的常規(guī)魔力,吳德毅對自己很舍得花錢,對員工卻越來越小氣。年底,盤算下來總共賺了4000多萬,他給小梁僅僅是10萬的年終獎,比去年還不如。至于那些他招來的朋友、同學,有的只拿到象征性的2000塊。公司賺多少誰比誰都清楚,這種給法分明是引爆怨恨的導火索。
第三年,剛開春,小梁就介紹了一單業(yè)務——1.7億的民間借貸。抵押物是一處在建工地,正熱火朝天地蓋著呢??腿苏f了,這錢存進銀行用來開存款憑證的,以此來出具資金報告。很快,3天就出來,專款專戶,存折放在吳德毅手里,每天按照千分4收。吳德毅一想,每天千分4,那一天就是68萬,三天就是204萬。存折在手里,還怕他跑掉?做!
約定的日子,約定的地點,吳德毅在收了204萬以后,一邊讓會計把錢打到對方的指定賬戶,同時他和同學劉釗、小梁一起陪客戶在銀行等錢款到賬,以便立刻取走銀行卡。財務一通電話通知小吳總,錢已經到賬了,吳德毅立刻上前準備拿下銀行卡。客人說了一句:“等等,我查查看,是不是真的到了?!眳堑乱阌X得也有道理,就同意了。
客人在柜臺上刷了一下卡,然后輸入密碼。緊接著,又輸入了一次,他回頭對吳德毅說:“嘻嘻,太緊張,輸錯了?!鄙院?,從柜臺里拿出一張憑條。對吳德毅晃了晃,說道:“謝謝小吳總,你去改密碼吧?!眳堑乱愣挍]說,拿起銀行卡就到柜臺更改密碼。既然卡和密碼都在手上,那還有什么好擔心?這時,劉釗提醒他把短信通知辦了,萬一有什么變動也好提前知道,吳德毅覺得有理,就把短信通知和網上銀行都辦了,這回總算萬無一失了吧!
回家數錢的日子吳德毅過得麻木了,他琢磨著接下去把他的那些同學、朋友全部辭退了,他們有什么用?就算是小梁,沒有我的資金他能做成什么事?
從一個留學白丁,到年入大幾千萬,靠的就是一個“殼”而已。吳德毅沉醉在自己近乎瘋狂的“吸金”能力里,別人都在仰仗自己的資本過活,沒有一個是有用的,除了他自己。
當一個人自以為所有人都離不開他的時候,他其實正在眾目睽睽之下漸行漸遠。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p>
三天后,吳德毅沒有等來客人還錢的電話,他有點不安。隨即,他打電話給客人,關機。這下不得了了。他幾乎是一深腳淺一腳地從衛(wèi)生間走到臥室的電腦前,打開網銀,用顫抖的手配合毫無規(guī)律的呼吸和一雙5分鐘沒有眨過的眼球盯著屏幕,輸入卡號、密碼。彈出余額頁面的一瞬間,吳德毅有一種血液被從頭頂抽走的感覺。一口吸不完的涼氣,似乎代表著他的身體對于氧氣的缺乏:賬戶上只有1700多元。
城市的另一頭,老高和老紀、小梁正把酒言歡。
“傻小子,以為靠他能賺那么多錢?”老高不無憤恨地說。
“是啊,高總,這次他算是完蛋了吧?!毙×喉樦细叩脑?。
“欠我們那么多,既然注定要逃,不如介紹他多借一些再走。何況,還能把我們那部分連本帶利,多好幾倍還給我們呢!”老紀適時地插話。
“這行的水那么深,想和我們玩,他還得修行一百光年!”老高繼續(xù)說。
“光年是長度單位!高總。”老紀說道。
“那就讓他慢慢爬了,哈哈?!崩细叻潘恋男β曂高^窗戶,飄蕩在城市的燈紅酒綠中。
原來,這個客人向老高借了幾百萬高利貸,逾期不還。老高人脈深厚,打聽到這家伙外面欠了一屁股債,于是,就告訴他,可以介紹一個“金主”給他,但前提是他要5倍返還向老高借的錢。客人聽到這個,簡直是天大喜訊,他早就決定干一筆大的然后跑路,苦于市場上的大“金主”們都有非常靈通的消息來源,早沒了下手的機會。這個送上門的哪里還能錯過?
于是,在老高的安排下,由小梁出面與吳德毅談生意。吳德毅一路順風順水,哪里有什么“風險意識”,即使有,也是一閃而過的模糊記憶。
當天,客人事先已經填寫完轉賬單,放在柜臺里,錢到帳后,他就借口查詢余額輸入密碼。吳德毅哪里知道,他緊緊盯住密碼是人家轉賬用的。難怪要輸兩次,第二次才是查詢的密碼,根本不是什么輸錯。
那一語雙關的“嘻嘻,太緊張,輸錯了?!闭媸悄蟮闹S刺。
毫無疑問,高總他們獲得了豐厚的回報,所有的悲傷、失望、恐懼甚至是莫名其妙,只有吳德毅去承受。當知道出了這種事,公司的同事一個個離開了他,因為他們覺得,“反正賺錢的時候也沒分多少給我們,出事當然是避之不及了?!?/p>
這1.7億,是世尊擔保幾乎所有“殼”企業(yè)套來的錢,加上吳家所有的可流動資金,再加外面用每天千分2.5籌來的款。就這么蒸發(fā)了,不僅回到三年前,還欠下一屁股債。
連鎖反應瞬間發(fā)酵:銀行催款如火如荼,經偵總隊迅速介入,牽連企業(yè)捶胸頓足,吳家頓時化為塵土。
老吳三十幾年的經營和積累一夕之間就化為烏有,催債的人擠滿了吳家,能搬的都搬走了,剩下老吳夫婦孤零零地面對著曾經充滿驕傲和自信的家。現(xiàn)在,連這個家也是銀行的。
吳德毅和老吳進了班房,他誰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
資本的天性就是不斷追逐利潤,直到它倒在更強大的資本野獸面前。這有點像“夸父追日”的故事,毫無節(jié)制的市場造就了一個個“資本夸父”,他們逐利而來,力盡而亡。
中國的金融市場,在舊有體制的大陸和完全自由資本的大海間徘徊,創(chuàng)造了一批批不倫不類的“兩棲動物”。一個合法注冊、守法經營的融資擔保公司,在干旱的大陸和豐潤的海洋之間,走上形神分裂的道路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試想,有哪個民營企業(yè)家,會拿出真金白銀為素不相識的人做“擔?!保坑钟心募义X多,愿意做這種3%/年的回報而承擔100%風險的生意?
近年來,不斷爆出民間集資的黑洞,在這一個個看似愚蠢的集資神話的背后,是民間資本缺乏符合其天賦特性的投資引導,是政策與市場間巨大的盈利空間,是一群純粹的資本生物生活在金融灘涂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