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閣
我以為,在新中國60多年歷史中,堪稱大決策有三:一日出兵朝鮮,二日“兩彈一星”,三日改革開放。而首次核試驗和第二次核試驗乃至氫彈試驗,因其涉密程度高,了解全局的人很少,如今健在者更是寥寥無幾。我當時處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了解高層決策內幕和整個試驗進程,知曉全局運作情況,覺得有必要從個人敘事的角度。將中華民族的這段歷史傳奇寫出來,以供治史者參考,以助那些對這一段歷史感興趣的讀者,走近和領悟“兩彈一星”精神。
參與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的“經(jīng)國大事”
1964年6月2日
上午,張愛萍副總參謀長將我叫進他的房間,說有一件要事向我交代。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我問道。
“經(jīng)國大事!”張副總長說,“這件事,知道的范圍很小。記住,一定要爛到肚子里邊,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p>
我點了點頭說:“請張副總長放心。我是軍人,保守秘密勝于生命。”
“好!長話短說?,F(xiàn)在我鄭重地通知你,我們國家要搞首次核試驗了,你隨我去做這件大事?!?/p>
核彈頭的核心部分比鐵還黑
6月4日
吃過早餐后,我們驅車去了金銀灘的原子彈制造基地——××廠。
50年代末,××廠就開始在這里建廠。這座核工廠占地很大,分布在金銀灘方圓數(shù)十公里的地域,警衛(wèi)森嚴。為了防核輻射,也為了抗擊敵人動“核手術”,主要的制造車間都建在地下,或者用土山包掩蓋起來,幾十平方公里的廠區(qū),蔚為大觀。
最令我感到激動的是,我第一次看到核彈頭的核心部件。那個核心部件,即使掉地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比鐵還黑。
我們站在現(xiàn)場,圍成一國觀看裝置加工過程:工人用車床在銑,進行切割。當時工人并沒有什么防護設施,用銑床切割,火花四濺,開始什么罩子也沒有,后來加了一個有機玻璃罩子。
我們換了一件白色工作服,站在一旁,沒有誰心驚膽戰(zhàn),望而卻步。我問現(xiàn)場的一位工程師,有什么防護,今后會有什么影響?他說,沒有什么啊,吃了核劑量,喝點茶水就可以排泄了。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喝啤酒,或者吃豬血。但在那個年代,在遙遠的大西北,啤酒是奢侈品;豬血,也不容易找到啊。
中國的原子彈工程代號
為啥定為“596”
6月5日
吃過早餐,我陪同張愛萍副總長看望了××廠的干部家屬。張副總長——詢問,許多專家、技術人員和工人都是從北京、上海、武漢等大城市挑選來的,工人多是七級、八級技工,政治上要求百分之百的可靠,歷史查遍祖上三代,可說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中堅。他們到這片荒原上工作生活,拋家別子,無悔無怨,為自己能參加中國的原子彈絕密工程而感到無比的自豪和榮光。
晚上散步時,我問張副總長,你今天談到中央讓你抓原子彈,搞了一個月調查,當年原子彈上馬與下馬的爭議是怎么一回事?張愛萍感嘆地說,中蘇關系漸漸走向決裂,蘇聯(lián)撤走了專家,將新技術協(xié)定援建中國的導彈、原子彈半拉子工程扔在了西部的大漠上,甚至連原子彈的教學模型和圖紙也不提供。這一天恰好是1959年6月。二機部決定永遠記住這恥辱的日子,把中國的原子彈工程定為“596”,造出中國“爭氣彈”。可是此時中央決策層圍繞著原子彈上馬與下馬的問題展開了一場爭論。因為正值三年自然災害,負責經(jīng)濟工作的同志覺得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原子彈的科研工作還是等經(jīng)濟好轉了再上馬,但是軍隊的幾位老帥則主張,縱使困難再大也要上,這是關乎新中國命運和安危、坐穩(wěn)江山的大事情。于是“下馬”與“上馬”的爭論擺到了中央政治局的會議上。主張下馬的同志擺了一系列的現(xiàn)實問題,認為如果此時上馬原子彈,國民經(jīng)濟便會雪上加霜。陳毅元帥的態(tài)度最堅決,說:“一天都不等,一天都不能停。就是當了褲子,也要把原子彈搞上去。”林彪、賀龍、聶榮臻、葉劍英元帥也都大力支持要搞原子彈。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的少奇同志當場拍板,先不爭論上馬下馬的問題,派人調查清楚原子能工業(yè)的基礎和現(xiàn)狀,再定也不遲。陳老總和聶老總說,派張愛萍吧,他是副總參謀長,管軍隊武器裝備的。主席和少奇同意了。
空軍秘密挑選機組,執(zhí)行穿越蘑菇云的任務
8月24日
早晨起床之后,張愛萍副總長將我叫到他房間里,說:“我有一個事情要對你說,你的任命昨天批復了?!?/p>
我的任命?首長,什么任命?
張副總長說,經(jīng)請示總理,并備報羅瑞卿總參謀長,任命你為首次核試驗辦公室主任。由于高度保密,就連總參作戰(zhàn)部的領導也不知道你擔此要職,你就做一個無名英雄吧。
8月29日
今天,空軍作戰(zhàn)部惲前程副部長告訴我,1964年年初,空軍領受了穿越蘑菇云的任務后,經(jīng)過慎重研究,決定由航空兵某師來擔負這項光榮任務。某師在全師范圍內秘密挑選了一個伊爾-12機組。機長郭洪禮,1950年參軍,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后,被選為飛行員。接到穿越蘑菇云的任務,機組成員感到無上光榮。惲前程副部長交代他們,受領兩個任務,一個是在中國的第一團蘑菇云冉冉升起時,飛機進行穿云取樣;再一個是對飛機進行改裝,在后面裝兩個取樣器。
何時核爆爭議大,主席一言定乾坤
9月16日
上午9時,中央專門委員會連續(xù)兩天在中南海國務院辦公廳召開會議,由周恩來總理主持。劉西堯讀了由我起草、經(jīng)過張愛萍副總長修改的《首次核試驗的準備情況和正式試驗工作的安排匯報提綱》。隨后,專委會圍繞空爆、地爆和對外影響等情況,進行了討論。局總理說,試驗時間要做兩手準備,或暖季、或寒季,我更傾向于明年的二季度再搞??墒菄鴦赵焊笨偫砑婵倕⒅\長羅瑞卿則力主10月試,他說請總理再考慮一下,早響更有利,而且拖下去,夜長夢多。周恩來明確地提出季節(jié)不合適,可能今年不會試,就準備明年的方案,報到主席處,最后由主席定。
9月17日
今天下午,中央專委會再次召開會議。
會議一開始,總理與賀龍、李先念、薄一波等幾位副總理研究了核貯存的新建方案和“兩彈”的結合問題后,把核試驗的時間問題再次提到了桌面上。周總理再次提出,今年要搞,9月下旬要下決心。今年搞不成,就是明年四五月份氣象合適。時機來不及,就推到后年。
我坐在一旁觀察,明顯地感覺羅瑞卿總參謀長一直力爭要在1964年10月間搞核試驗。羅總長說,總理,據(jù)公安部報告,美國《商業(yè)周刊》上說美蘇要搞掉我們的核基地,值得警惕。張愛萍立即報告,為確保核基地和核試驗場的安全,我們已經(jīng)做了預案,并進行了空軍和防空兵力的部署。
最后,總理說要報告主席。
9月20日
對于何時進行核試驗的最后時間沒有定下,羅瑞卿以三軍總長的名義,呈報毛澤東:建議首次核試驗早響,最佳時間安排在1964年10
月中旬,并說明有氣象窗口。主席在這些攸關中華民族大事的決策上,總是氣吞江河、雄視眾山的大手筆,他馬上批示:“原子彈是嚇人的,不一定用,既然是嚇人的,就早響?!?/p>
“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10月16日
張副總長在凌晨3時30分最后一次天氣會商時最終拍板,首次核試驗零時定在10月16日15時。
原子彈于早晨運到了鐵塔架前進行交接。張愛萍再度下達命令,8點鐘插火工品。我向總理辦公室發(fā)暗語,邱小姐(原子彈)在梳妝臺(裝原子彈的平臺),8點鐘梳辮子(插火工品)?;鸸て凡搴煤?,原子彈被徐徐吊上塔架。我又給總理辦公室發(fā)暗語:邱小姐住上房(塔架工作臺)。
我跟隨張愛萍進入了主控室,見九院院長李覺將軍已將起爆鑰匙交到負責主控室指揮的張震寰(時任國防科委副秘書長)手里,張愛萍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我接到總理辦公室的電話,傳達總理指示:“零時后,不論情況如何,請張愛萍立即與我直接通一次電話?!?/p>
12時抵前進莊,歡送防化部隊出征。
13時我跟隨張愛萍來到距離爆心60公里的觀察所。
核科學家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懷、鄧稼先、朱光亞等一批人在零時前幾分鐘,走進觀察所的掩體里,背對核爆心而臥。
這時,我搖通總理辦公室的電話,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待那震撼世界的歷史性一刻的降臨。
倒計時秒表在“嚓嚓”作響,我的心禁不住一陣陣地緊張?zhí)鴦?。隨著指揮員“10、9、8、7、6、5、4、3、2、1”的倒計時報數(shù),只聽一聲起爆口令,死寂的戈壁灘上遽然掠過一片耀眼的白光,遠處傳來一聲“轟隆隆”的雷霆巨響。大地震顫了,遙遠的天邊,一個火球緩緩裂變,紅云般的蘑菇浮浮冉冉,沖天而起,扶搖蒼穹,颶風天地。一會兒紅色蘑菇云在半空中漫漶翻卷,次第成乳白色。白云懸空,美麗的毒蘑菇綻放天地之間。
核爆炸后30秒,張副總長與總理通話:“總理,首次核爆炸成功啦!”
“是不是真的核爆炸?”周恩來在電話里問張愛萍。
張愛萍扭頭問身邊的核科學家王淦昌:“總理問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是核爆炸!”王淦昌肯定地回答。
周總理說:“很好,我代表毛主席、黨中央、國務院,向參加首次原子彈研制和試驗的全體同志表示熱烈祝賀!毛主席正在人民大會堂,我馬上去向他報告。”
我站在張愛萍身邊,將這歷史性的一幕銘刻于心。
我到爆心上空觀察
和拍攝鐵塔毀傷情況
10月17日
當天晚上慶功宴過后,張愛萍憂心忡忡地說,旭閣啊,也不知那鐵塔被炸成什么樣子了?
我主動請纓道:“張副總長,我明天坐直升飛機飛到爆心,從空中看看鐵塔倒塌的真實情況,回來向你報告?!?/p>
“不行,太危險!”張愛萍搖了搖頭,“現(xiàn)在爆心核輻射和核沾染超標千萬倍,對身體危害太大!”
“科學家們說沒事,只要防護得當?!蔽液翢o畏懼地說,“我穿上防護服,戴上防毒面具,問題不大!再說‘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在我再三請求下,張愛萍副總長同意了,叮囑我,一定要防護好自己。
核爆炸后的第二天,我穿上防化服,戴上防毒面具,與馬蘭基地一位攝影師登上直升飛機,往60多公里外的爆心飛去。十幾分鐘后,飛抵核爆炸的鐵塔上空。核爆炸過后,爆心廢墟上仍舊彌散核塵埃,探試儀器指針指向盡頭;蜂鳴器“突突”地叫得人心慌。我讓飛行員在空中懸停,自己伸出半個身子朝下俯瞰,只見鐵塔扭曲變形成了一堆麻花,倒成一片,化成鐵水,凝固于地。我請飛行員從不同方向,飛越鐵塔上空,讓攝影師選最佳角度拍攝。我們一直在爆心上空盤旋了十多分鐘,完成了所有觀察和拍攝,才安全返航。我穿著防護服,佇立直升飛機前,留下了一張照片,也留下了中國軍人的勇氣和豪情。
10月18日
中國的原子彈響了以后,美蘇兩大國全知道了。一些資料證明,他們從我沿海高空煙云中收取的放射性物質、未裂變的剩余燃料與裂變碎片的數(shù)量比例,可能判斷出爆炸效率和水平;從微塵中含有的鐵和沙土元素,還可以判斷出我爆炸方式,并可估算出大致的當量幅度。因此,中央專委會決定可以公布蘑菇云照片。
中國人有了自己的原子彈,被美蘇兩霸核訛詐的時代過去了。
(金衛(wèi)東、張源、胡世民薦自2011年12月9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