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香港回歸十五周年。耳畔似乎還響著2007年回歸十周年紀念演出臺上徐小鳳的那曲《獅子山下》,一眨眼,又是匆匆五年。
同所有的兩地合作一樣,內地香港的合拍電影,未必從回歸的1997才開始,卻又毫無意外地必經這道分水嶺。
漂洋過海,短到十五年,長可追溯約五十年的合拍歷程,是否亦如歌中所唱:放開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
五十年細說從頭
談及陸港兩地合拍片,并非僅限于共同出資、合作拍攝、發(fā)行后均分利潤的單一模式。從廣義上說,即使香港獨立制作的影片,如啟用內地演員或在內地取景,也可劃入合拍片范疇。
改革開放前,受保守政策影響,香港制片方對于遠赴內地攝制影片始終不敢輕易嘗試,唯有長城、鳳凰、新聯電影制片有限公司,憑借其內地背景優(yōu)勢(可追溯至1930年代內地電影公司的南下,后合并為“銀都機構有限公司”),勇于嘗新——1964年鳳凰出品的武俠片《金鷹》即遠赴內蒙古拍攝。
直到1978年,中國電影合作制片公司成立,曙光方才降臨。次年起,凡進入內地拍戲均需與合拍公司簽訂合同(“銀都”可免此中介),合拍公司在確認對方資質、拍攝內容、合作形式及利潤分配后,聯系內地電影制片廠,以聯合攝制、協作攝制或委托攝制三種模式進行合作,為合拍片在內地的發(fā)行開啟了第一道門。
隨后到來的1980年代,正是眾所周知的港片黃金時期。相比內地資本的瞻前顧后,臺灣地區(qū)乃至整個東南亞的“熱錢”早就覬覦多時。然而香港本土以院線為基礎的產銷秩序業(yè)已形成,邵氏、嘉禾、金公主、雙南四大院線,既是投資電影的制片方,也牢牢掌握著終端放映環(huán)節(jié)。外來投資商往往無法邀到一線明星的加盟,排片檔期更不及競爭對手。
好在1989年4月,臺灣通過行政命令,允許臺商赴內地拍攝外景,內地演員參演的電影也獲準在臺灣地區(qū)上映。兩岸三地阻隔多年的影業(yè)渠道初一打開,即刻引發(fā)臺資加速涌港——臺灣出資、香港制作、大陸拍攝的合作模式日漸形成。
統(tǒng)計數據顯示,1979到1989年的十年間,每年的兩地合拍片數量從未超過個位數。而從1990年開始,卻始終保持十位數。隨著邵氏王國的重心由電影改投電視,嘉禾減產轉而興建影院,整個1990年代,香港影市的投資者已不再是1980年代的四大院線,臺灣的八大片商反客為主,取而代之。
我們如今所熟悉的經典,有不少即來自于這次合拍熱潮:《霸王別姬》、《風月》(湯臣影業(yè));《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年代影業(yè));《新龍門客?!罚t湘電影制片廠)、《黃飛鴻之獅王爭霸》、《宋家王朝》(北京電影制片廠)……從1979年到1997年香港回歸前,不算協助拍攝,兩地合拍片總數約為200部,并在1993年達到42部的峰值。
也正是在那一年,內地再度推行電影體制改革,中影公司的獨家壟斷和一直沿用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計劃經濟模式被打破。電影的盈利不再以賣出拷貝數量計算,而開始與票房掛鉤?!墩鎸嵉闹e言》、《亡命天涯》、《獅子王》,內地觀眾在大銀幕上看到的第一批好萊塢電影,亦得益于首次引入的海外大片“分賬”放映模式。
愈繁華,愈危險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輸出影片數量僅次于美國,并一直雄霸東南亞。和如今好萊塢席卷全球大趨勢不同的是,彼時在港上映的好萊塢電影,其受眾并不能超過本土作品。吳宇森、于仁泰、陳可辛、徐克等知名導演更勇闖好萊塢拍攝西片。
1993年,《我的1997》響徹神州,民謠歌手艾靜反復詠唱的那句:“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滿載了內地心聲。在舉國謀求合作的觀望中,本土意識強烈的香港電影人,則開始了他們對“九七焦慮”的表達。
陳果拍攝于1997年的《香港制造》,乃至后來的《榴蓮飄飄》、《香港有個荷里活》,共同構成了著名的“香港三部曲”。他幾乎同時期的《細路祥》、《去年煙花特別多》中,也不少見偷渡赴港的內地居民生存狀態(tài)。王家衛(wèi)的同志電影《春光乍泄》會被影評人直接解讀為政治三角。銀河映像的驚悚片《恐怖雞》,同樣拍攝于1997年,直白露骨地表達了香港人怕被取代的身份迷失。
就在艾靜歌聲回蕩的1993年12月,香港電影界還組織了一個40人的代表團訪京,探討九七后香港電影的發(fā)展。成員包括片商、院線,以及梅艷芳、梁家輝等知名藝人。當時的重要主題,包括“創(chuàng)作自由,拍片題材不受管制,可以中國香港名義參加國際影展”等。有種“不期合作有功,但求馬照跑舞照跳”的意思。
然而沒想到的是,隨后三四年間,港片產量急遽下降,傳統(tǒng)市場驚人萎縮?!芭_灣市場名存實亡,韓國與泰國則只垂青動作片,只有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對港片依然興趣未減?!秉S百鳴的《家有喜事》本是家庭題材的賀歲喜劇,為了遷就韓國市場,硬生生加拍一場張國榮與周星馳的槍戰(zhàn)戲。徐克的《滿漢全席》,同樣為法國上映版本多加一場趙文卓與熊欣欣的拳腳對戰(zhàn)。
即使如此,仍然無法改變港片外銷市場的大蕭條。另一方面,本土市場同樣難以成為票房支柱。據統(tǒng)計,1988年,香港本地電影票房約為6600萬,到1993年跌至4400萬,1996年更只余2200萬,8年間縮水2/3。次年,亞洲金融風暴席卷香江,影業(yè)更是雪上加霜。
從前,輿論一直認為金融風暴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如今,這樣的說法已被不少電影人及研究者推翻。許鞍華就曾直言:“港片低迷的主因,其實是被長期得天獨厚的旺勢寵壞了,過去粗制濫造,人人都可以做導演,黑社會也因為有利可圖而開戲,太多人渾水摸魚?!毖芯空哏妼氋t則稱,“熱錢來得太快,市場嚴重超載。”
實際上,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香港電影市場,繁華背后,恰恰孕育著最致命的危機。當時一個導演往往同時拍著幾部戲,演員身兼三四組是常有的事(鄭裕玲還曾因同時趕場九個劇組而得了“鄭九組”的名頭),快手的編劇3天就能完成一個劇本。曾經令觀眾喜聞樂見的噱頭逐一被用濫,不知饜足,終于倒了大眾的胃口。
你取金來我取經
跨過羅湖,2000年加入世貿組織、進一步開放的內地,此時在香港人看起來,倒像是極具開發(fā)潛力的理想國了。這一年,內地的銀幕數與人口數比例為1比12萬,跟同時期美國的1比0.8萬放在一起,差距大,空間更大。
12億人口的消費前景令香港影界滿懷期待。2003年6月,《內地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CEPA)正式簽署。按照文件規(guī)定,純港片在內地發(fā)行將不再受到配額限制(此前港片在內地公映仍作為進口片處理),兩地合拍片可視為國產片在內地發(fā)行。但作為限制條件,文件也要求內地演員在合拍片中所占的比例不得少于總數的1/3,并且影片情節(jié)多少要與內地相關。
自此,合拍片一舉成為內地電影制作的主流。兩地合拍片在內地所有合拍片中所占比例,幾乎每年都在70%以上。
合作中的雙贏顯而易見。一方面,電影投資問題一舉得解,內地不僅錢多、人多,還兼地大物博,對于一直以來都試圖以新鮮環(huán)境突破固有格局的香港電影人而言,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再囿于片廠、港島、西九龍,幾十年來拍膩了的本地風物終于可以借三山五岳來“搞搞新意思”。另一方面,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香港現代娛樂工業(yè)的純熟運作、對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一再總結和把握,乃至多年積累下來成熟的明星制度,都不失為內地制片方取經之所。
哪怕你資本運作得心應手、有靈活的市場操盤手、宣傳發(fā)行八面玲瓏,說到底,電影這條生產線畢竟和批量的灌臘腸、熏燒鵝不同,追本溯源還是要回到劇情本身。在劇本的打磨上,一流的香港電影人早就與好萊塢的做法不謀而合。上世紀80年代,著名的“新藝城七怪”:麥嘉、石天、黃百鳴、徐克、施南生、泰迪羅賓、曾志偉就曾窩在美孚寓所里,頭腦風暴直到深夜。一改再改的劇本上,用不同顏色標注出笑點與高潮,看哪里顏色少了、分布不均勻了,再作補充和調整,以此將觀眾反應牢牢把握。
再說到明星制,無論是表面上的類型化包裝,還是對演員這一資源的重視與培植,內地相比香港都差了一大截。港片早就意識到“卡司”(Cast)的重要性和號召力,以明星姓名來搶眼賣埠的做法相當普遍:李小龍電影、周潤發(fā)電影、周星馳電影,甚至黃飛鴻電影——一個人往往就代表了一種電影類別,或英雄豪情、拳腳功夫,或無厘頭搞笑、小人物悲喜,而這兩者也恰恰是香港輸出最多的電影類型。
熟悉港片的觀眾,會從近10年的影片中不斷認出20年前甚至30年前的明星:《七劍》中的“莫問劍”劉家良,是1970年代邵氏《少林三十六房》、《洪熙官》的導演;《龍門飛甲》里演東廠督主的劉家輝,也正是當年邵氏武俠片中當仁不讓的男主角;以《獨臂刀》名噪一時的王羽,44年后在《武俠》中再度出山;《桃姐》后半段,老藝人羅蘭的出場叫人眼前一亮,擔綱重要角色的秦沛更是再熟悉不過的老戲骨,不枉李翰祥給他改的這個藝名(秦沛=勤配)。
長久的藝術生命力令人贊嘆,但在他們看來,卻不見得上升到“藝術”的高度。反而,甘當卑微配角,放得下身段,“為觀眾拼老命”是心照不宣的行規(guī)——從前的港片,少有拿演員扮衰露丑作為賣點,不比眼下,某些內地演員在戲中理個光頭、穿得破爛一些,都被拿來大做文章。而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傳統(tǒng)之一,即是設有致敬單元:2009年邀來新一代明星演繹100年前的默片《偷燒鴨》,還曾將金像獎最佳男女配角分別授予TVB第三期訓練班“甘草藝人”盧海鵬和1970年代的邵氏艷星邵音音。
CEPA要求合拍片必須啟用超過1/3的內地演員,原意包括了對內地明星制的孕育。然而事與愿違的是,許多內地藝人在聲名鵲起之后,卻更傾向于申請香港身份證,以求星途坦蕩。
2006年6月,香港特區(qū)政府開始推行“優(yōu)秀人才入境計劃”,每年限額1000名,要求申請對象除具備一定經濟實力外,還需有社會影響力。此舉一開,內地不少知名藝人,如章子怡、周迅、張靜初、秦海璐、湯唯、胡軍、黃曉明等都申請到了香港身份證。秦海璐表示,持有香港護照的優(yōu)勢在于“接工作方便許多,不需要等工作簽證”。
橫紋刀劈扭紋柴
第二波合拍熱潮仍在持續(xù),它所帶來的成績有目共睹:2000年,內地電影總票房為8.6億元;10年后的2010年,這個數字增長到了102億;次年,更猛增至127億,成為僅次于美國和日本的世界第三大電影市場。并且,每年至少有四成的票房是來自合拍片。
2008年7月,橙天娛樂收購嘉禾89%的股份,正式成立橙天嘉禾娛樂有限公司,集電影制作、融資發(fā)行及影院營運于一身,成為內地第一家娛樂上市企業(yè),被媒體譽為“一個王朝的終結,一個王朝的開始”。目前,橙天嘉禾已掌握了包括港臺地區(qū)和新加坡在內的40多家影院,成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華語電影娛樂集團之一。
率先來內地拍攝《如果?愛》的陳可辛感嘆:“合拍片是香港電影的唯一出路。”曾志偉也坦言:“兩地電影界限將越來越模糊,香港電影會慢慢淡出人們的記憶。”導演鄭丹瑞被投資者告誡:“不要再拍香港片了,沒人會入場看戲?!敝巹№f家輝也說:“目前純粹的港片幾近消失?!?/p>
出路找到了,新的危機也來了:合拍之后,港片還存在嗎? 曾經的“九七焦慮”、“自由焦慮”,到此時,都變成了市場教育。馬照跑舞照跳,港片也可以照拍,但想要博得更大的市場,就必須遵守新的游戲規(guī)則。
畫皮容易,換心難。
如何形容港片的心?影迷喜歡借用美國電影研究者大衛(wèi)?波德威爾那句著名的“盡皆過火,盡是癲狂”。實際上,此話原系《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早期某部進口功夫片的怨言。大衛(wèi)寫道:“當年的辱罵,竟變成今天的榮譽標記。那些張狂的娛人作品,其實都飽含出色的創(chuàng)意與匠心獨運的技藝,是香港給全球文化最重大的貢獻?!痹谒磥?,“港片敢于破格,技巧純熟,訴諸情感亦坦率直接。因而贏盡全球觀眾的歡心。”
電影藝術講求獨創(chuàng)性,但在港片,這幾乎不成為問題。在模仿經典與自我解構中,總能獨具一格。最典型的例子,1994年王家衛(wèi)拍《東邪西毒》,來自金庸名著,卻無半分因循。3年后王晶拍《精裝難兄難弟》,將主角起名“王晶衛(wèi)”,搞出一臺“東蛇西鹿”大加調侃,讓我想起一位朋友說過:“我對香港電影的熱愛,是不分王家衛(wèi)或王晶的?!备腥さ幕ノ膩碜酝跫倚l(wèi)及其好友劉鎮(zhèn)偉:一個白天拍《東邪西毒》,一個晚上把同批次演員招募過去再拍《東成西就》,搞得眾明星忽而沉郁忽而癲狂,幾乎精神分裂。
同樣,《最佳拍檔》系列借鑒了西方的007,題材是人家的,填充物卻完全是本土的。特技專家、攝影配樂或許是洋班底,情緒內核一定歸屬自家。而且,有李小龍就有成龍,有周潤發(fā)就有周星馳,有張徹就有徐克,英雄與反英雄,硬橋硬馬與花拳繡腿,暴力尚武與俠氣飄逸,港片從來就不缺少變種。
但到了合拍時代,每個成熟的香港導演又重新變成學徒?!皺M紋刀劈扭紋柴”,交了不少學費,也拍了不少爛片。曾以《逃學威龍》、《野獸刑警》等片聞名的陳嘉上,如今不斷《畫皮》、《畫壁》叫人吃不消;徐克試圖以《女人不壞》來接京城地氣,卻也難說服觀眾貢獻票房,唯有憑《狄仁杰》、《龍門飛甲》重回寫意武俠;黃百鳴一年接一年拍他的傳統(tǒng)“囍事”,噱頭越來越少;劉鎮(zhèn)偉的《大話西游》系列越拍越爛……
從這里,我們很容易看出,香港影人初來乍到,對兩地文化差異的無所適從。磐石難移,郎心如鐵。到頭來束手束腳的,正是曾經的一技之長。
一些人如魚得水,一些人銷聲匿跡
盲目和市場一樣,很大。
十多年過去,有人漸漸摸著了門道。比如彭浩翔,這位個人風格強烈、港產味道同樣濃郁的導演,出人意料地調轉船頭,將《志明與春嬌》續(xù)作《春嬌與志明》帶到內地上演。內容與情懷都不僅限于港式,叫好也叫座,據說《春嬌》的投資已獲得超過50倍的回報,可謂名利雙收的典范。
最近,他把工作室也搬到北京,花了一年多去裝修,求賢若渴。招聘創(chuàng)作人員廣告中的一條,便是年齡不能超過25歲——新一代觀眾已經走進電影院,過時的創(chuàng)作思維就像超齡的人,對不起,通通out了。
一些人如魚得水,一些人銷聲匿跡。曾經活躍的陳果近年來幾乎隱退于內地市場。一波合拍熱潮中,曾志偉作為演員客串連連,作為導演卻急流勇退,返港拍攝《72家租客》、《我愛HK之開心萬歲》等地道港味,一時間亦掀起不少本土市民的懷舊之情。擅長文藝片的導演岸西、羅啟銳,則選擇在合拍片中述盡香港情,用《月滿軒尼詩》、《歲月神偷》對當年的港片傳世經典《甜蜜蜜》、《秋天的童話》遙相致敬。
有一個問題頗值得玩味:為什么在十多年前的錄像廳時代,港產片可以長驅直入,絲毫不用顧忌兩地文化差異而使觀眾自然接近,如今老遠跑來合拍,卻反而要摸著受眾的脾氣,對其接受程度一再考量?
答案恐怕很殘酷:內地經濟崛起,香港曾經的“亞洲四小龍”強勢地位不復存在,從前猛龍過江的粵語文化,也隨之變得更為小眾,而不再能成為某種彰顯個人檔次的標簽。眼下,港臺藝人走穴演出多往上海、江浙等地,孔雀東南飛,在北方語系中則普遍缺少曝光率。正如代表香港人口味的連鎖食肆避風塘,在江浙地區(qū)開出30余家分店,生意興隆,往北卻只有北京,寥寥1家。
如今,如果說還存在大量的粵語純港片愛好者,也是懷舊情愫多過品位標榜。因其稀缺,所以珍貴。像去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時,曾江、駱應鈞等老牌香港藝人來滬,與愛好港片的媒體人魏君子、趙靜相約,侃侃而談。魏君子的一句話觸動曾江,他說:“現在能接得住您話的人,這里就占了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