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有一朋友看到上海方言大熱,就開始搜集方言童謠,前幾天打電話問我:“三三摸亮,摸到天亮”是什么意思?
哦!連這個也逮住啦?這是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經(jīng)常唱的,不過要是被大人聽到,就會遭來一頓訓(xùn)斥:“黃色下流?!彼铝髟谀睦??大人又說不上。我也是多年前看了一本書后恍然大悟的,原來“三三”是上海人對日本妓女的一種通稱。
話說日本明治維新后,不少日本人來到上海淘金,“先頭部隊”倒是日本妓女,時稱“唐行婦”。資料顯示,早在1880年,上海的唐行婦就在300人左右,而唐行婦中有位高級妓女,名叫“三三”,是艷幟高張、芳名鵲噪的“名校書”,很受中外嫖客賞識。后來,三三就成了日本妓女的代名詞。怪不得家長不允許孩子隨口瞎唱這則童謠。
接下來又不小心發(fā)現(xiàn),像三三這樣的高級妓女并不多,絕大多數(shù)日本妓女都是棲身小客棧,晚上站街拉客,稍有發(fā)展,即進入茶館酒樓。在清末民初作家的文章里,有不少關(guān)于她們的描述。后來,也許感到有損國體,日本駐滬領(lǐng)事館官員對“唐行婦”進行管理和查禁,但這一現(xiàn)實到抗戰(zhàn)烽火燃起,仍是公開的秘密。
接下來我還想說一個細節(jié),當時上海的繁華程度超過東京,“發(fā)展機會”多多,所以成千上萬的東洋女人就跟著太郎次郎來了。但她們大多從鄉(xiāng)下來,說話聲大,沒遮沒攔,穿著和服和木屐從輪船上下來,江風(fēng)一吹,大腿走光,極不雅觀。到了虹口,行進在路上也突如其來地大驚小怪,令上海市民側(cè)目。為此,日本駐滬領(lǐng)館特意頒布了《居留民心得規(guī)則》等一系列條文,其中專門約束規(guī)定婦女的條目就有不準隨地大小便、不準露腿露臂、不準女扮男裝、不準折取花園或路旁的花木、不準秘密賣淫或介紹賣淫……
朋友明白了嗎?進入上世紀三30年代,虹口一帶多浪人、多酒鬼、多日籍妓女的慰安所,是有淵源和基礎(chǔ)的。“唐行婦”在虹口走過,被日本史學(xué)界視為“日本女性的性哀史”。
自然,東洋女人在虹口走過,也不止一種姿態(tài)。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虹口的日僑越來越多,據(jù)稱有三十萬之眾,為了生存生活,日本人也有開門七件事,所以東洋女人就在上海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小菜場——三角地菜場設(shè)攤做買賣了,最盛時在底層有了近百只攤位。日本商人每天從長崎運來新鮮的蔬菜和魚,讓僑居上海的同胞“咪西咪西”。那些從長崎魚碼頭批來的真鯛和金槍魚,運抵上海時濕淋淋的似乎剛剛出水呢。當然,日本魚市的價格波動,也敏感地影響到三角地的價格。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僑氣焰也隨之囂張,在日軍庇護下的日本商人在三角地菜場不斷擴張,擠占了俄僑的攤位,又增設(shè)了豆腐店、水果行、饅頭店、酒店和烤鰻店等,簡直就像一個小型超市。
在日本僑民與中國人近距離混雜的那個歲月里,在三角地菜場叫賣鮮魚的東洋婆給虹口居民留下深刻印象,她們被稱之為“歐巴?!?,泛指性格開朗、說話直爽的女人,但在上海人的語境里也有點“十三點”的意思。她們嗓門大,臉龐通紅,眼泡虛腫,身穿沾有魚鱗和污血的和服,常常又是羅圈腿,形象實在不敢恭維,同時也喜歡傳播小道消息。1944年后,當日本在太平洋上節(jié)節(jié)敗退,來自橫濱、神戶的商船越來越少,個別有能耐的歐巴桑還能從駐滬部隊里搞來黃糙米,做成黃瓜壽司賣給偷偷跑出軍營的日本娃娃兵。
日本戰(zhàn)敗后,上海的日僑紛紛關(guān)了商店,停了生意,三角地菜場里的歐巴桑也倉皇收攤。老上海還記得那段時日,生活在底層的日僑則在北四川路兩邊擺攤叫賣生活物資,今天拍賣行里偶爾露面的浮世繪,說不定就是那個當口流出來的呢。
今天,虹口區(qū)已是上海的商業(yè)副中心,但日本房子在多倫路上還留下幾幢。對了,魯迅公園也找不到韓國青年尹奉吉用炸彈刺殺白川義和重光葵的彈片了。紀念尹奉吉而建造的梅亭還在,建議大家游玩魯迅公園時不妨尋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