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里耶秦簡債務(wù)簡中的欠債戍卒不是居貲贖債者,他們屯戍遷陵是正常的徭戍義務(wù)。陽陵司空向遷陵方面索要這些戍卒的服役時日記錄,是為了從戍卒的生活費用中扣除欠款,或者把握其服役返鄉(xiāng)的時間,以強迫其居貲抵債。
關(guān)鍵詞:里耶秦簡;居貲贖債;金布;債務(wù)關(guān)系
里耶秦簡中的債務(wù)文書,許多學(xué)者先后進行過研究,1筆者也曾經(jīng)針對其中所涉及的職官進行過探討。2但到目前為止,學(xué)者們的共識僅限于對債務(wù)文書簡大意的理解。也就是說,這批文書簡屬于官府異地索債的類型,依據(jù)的相關(guān)法律條文見于睡虎地秦簡《金布律》。而對于債務(wù)文書的基本組成部分及相互關(guān)系,歧見互出,有些關(guān)鍵的地方甚至還尚未注意到??偟膩碚f,問題主要集中在3個方面:一,里耶簡中的“貲錢”、“贖錢”與戰(zhàn)國秦漢之際貨幣經(jīng)濟發(fā)展的關(guān)系。二,債務(wù)簡中“[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一句話的斷句、理解及其所反映的秦代債務(wù)追討制度。三,這些欠債的戍卒是否就是居貲贖債者。真正搞清楚這三個問題,我們對于里耶債務(wù)簡所反映的秦代經(jīng)濟司法制度就一目了然了。
下面筆者就在前賢研究的基礎(chǔ)上,通過對債務(wù)文書簡組成部分的具體分析,來談?wù)勛约簩σ陨?個問題的看法。不當之處,敬請學(xué)界師長批評指正。
里耶秦簡債務(wù)文書共12份,格式相同,內(nèi)容相類似。為了便于說明問題,只摘錄[9]11一份,并參照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對其進行了重新標點。
[9]11正:卅三年二月辛未朔丁酉,司空騰敢言之:陽陵谿里士五(伍)采有貲余錢八百五十二。不采戍洞庭郡,不智(知)何縣署。今為錢校券一,上謁洞庭尉,令署所縣責以受(授)陽陵司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報,署主責發(fā)。敢言之。
四月壬寅,陽陵守丞恬敢言之:寫上謁報。[報]署金布發(fā),敢言之。
卅四年八月癸巳朔[朔]日,陽陵速敢言之:至今未報,謁追,
[9]11背:敢言之。
卅五年四月己未朔乙丑,洞庭叚(假)尉觿謂遷陵丞:陽陵卒署遷陵,其以律令從事,報之。當騰[騰]。嘉手。以洞庭司馬印行事。敬手。
現(xiàn)在針對其中關(guān)鍵的語句進行具體分析。
一、“陽陵谿里士五(伍)
采有貲余錢八百五十二”
“陽陵谿里士五(伍)采有貲余錢八百五十
二”一句,李學(xué)勤、馬怡、王煥林及《湘西里耶秦代簡牘選釋》(下簡稱《選釋》)皆把“貲余錢”連讀,中間不斷句。1《里耶發(fā)掘報告》則讀為“有貲,余錢八百五十二”,2亦可。“采”,據(jù)下文可知當為“不采”。不論哪種讀法,都不妨礙文意。也就是說,士伍不采被官府處以貲罰,已經(jīng)繳納一部分罰款,還剩八百五十二錢沒交。睡虎地秦簡《司空律》:“居貲贖責(債)者……其日未備而柀入錢者,許之?!边@是說居貲贖債的人,如果在居貲日期未滿時,又有了錢,交錢以補償剩余的貲日,是允許的。后交的這一部分
錢,即屬于貲余錢。
里耶簡中除了[9]1和[9]11作“貲余錢”之外,其他受貲罰者皆作“貲錢”,另外,還有欠
“贖錢”者。此前筆者曾經(jīng)對秦律中的貲罰做過一些探討,認為睡虎地秦簡中的所提到“貲甲盾”等在墓主人的時代實際上已經(jīng)是繳納銅錢了,只是法律條文在文字上尚未及時變更,里耶簡的“貲錢”則表明立法者已經(jīng)從文字上明確做了變更。法律條文的這種變化正是戰(zhàn)國秦漢之際貨幣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反映,為漢代罰金刑的出現(xiàn)提供了基礎(chǔ)。3
里耶簡十二份債務(wù)文書中所欠的金額分別為八千六十四、八百卅六、千七百廿八、千三百
卌四、三百八十四、二千六百八十八、萬一千二
百七十一、千三百卌四、七千六百八十、千三百
卌四、八百五十二、千三百卌四,除了三人欠款
在千錢之下,其余均在千錢以上,至有七八千乃至上萬者。如果我們知道了當時的物價水平,就能夠想像到這樣的欠款數(shù)額對于一般的百姓意味著什么。下面是里耶秦簡祠先農(nóng)簡的幾條記載:4
[14]300、764: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倉是佐狗雜出祠先農(nóng)余徹羊頭一、足四,賣于城旦
赫所,取錢四□……
[14]641:……頭一、足四賣于城旦赫所,取錢四。之頭,二錢;四足,□錢。令史尚視平。
[14]649、679: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倉是佐狗出祠[先]農(nóng)余徹豚肉一斗半斗,賣于城旦赫所,取錢四。令史尚視平,狗手。
[14]650、652: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倉是佐狗出祠[先]農(nóng)余徹酒一斗半斗賣于城旦冣所,取錢一。之一斗半斗一錢。令史尚視平,狗手。
從中可以得知當時的官方市場價,一個羊頭價值二錢,四只羊足價值二錢,一斗半豬肉價值四錢,一斗半酒價值一錢。這四條材料的年代與債務(wù)簡的年代,或同年,或差一兩年,而且處于同一地區(qū)。那么,上述成百上千錢乃至萬錢的數(shù)額,無疑是一筆筆巨大的財富。
有的學(xué)者根據(jù)睡虎地秦簡《司空律》“日居八錢;公食者,日居六錢”的規(guī)定,認為里耶簡中的十二位戍卒如果是居貲贖債者,那么除個別人外,大部分人兩年時間內(nèi)即可還清債務(wù),故據(jù)此對這些戍卒的身份提出質(zhì)疑。5這樣的計算方式過于簡單,值得進一步分析。
首先,《司空律》所規(guī)定的價格只是官方的指導(dǎo)價,而實際上如果市場勞動力價格低于官方指導(dǎo)價,官府很可能會采用有利于自己的市場價。6張家山漢簡《田律》載:“芻稾節(jié)貴于律,以入芻稾時平賈(價)入錢?!本褪钦f,農(nóng)民繳納芻稾,如果折錢繳納,按照《田律》規(guī)定芻稾的價格是“芻一石當十五錢,稾一石當五錢”,可是又補充說如果當年芻稾的市場價高于法律規(guī)定,就要按市場價執(zhí)行。這種利用國家行政權(quán)力強行掠奪百姓的無理行徑,可為我們理解秦律中的規(guī)定提供參考。
睡虎地秦律的記載表明,市場價格的波動,往往會對經(jīng)濟司法產(chǎn)生影響?!斗纱饐枴分羞€
有兩條對抓獲的盜竊犯久系不問者的記載:1
士五(伍)甲盜,以得時直(值)臧(贓),臧(贓)直(值)過六百六十,吏弗直(值),其獄鞫乃直(值)臧(贓),臧(贓)直(值)百一十,以論耐,問甲及吏可(何)論?甲當黥為城旦,吏為失刑罪,或端為,為不直。①
士五(伍)甲盜,以得時直(值)臧(贓),臧
(贓)直(值)百一十,吏弗直(值),獄鞫乃直(值)臧(贓),臧(贓)直(值)過六百六十,黥甲為城旦,問甲及吏可(何)論?甲當耐為隸臣,吏為失刑罪。甲有罪,吏智(知)而端重若輕之,論可(何)?。ㄒ玻繛椴恢?。②
按照材料①、②的記載,秦律強調(diào)要根據(jù)犯罪嫌疑人被抓獲時贓物的市場價值來定罪。有關(guān)官吏拖延時日,導(dǎo)致贓物的市場價格下降或上漲,并按照變化后贓物價值定罪量刑,屬于錯
判,官吏被判處“失刑罪”,犯人被改判。居貲贖債者在居貲期間,勞動力市場價格的變化,無疑會影響居貲的時間長短。
其次,《司空律》所規(guī)定的指導(dǎo)價理論上適用于秦國統(tǒng)治的全部地區(qū)。但實際在執(zhí)行過程中不但會因時而異,也會因地而異。這一點,張家山漢簡同樣可以為我們提供理解上的幫助?!抖曷闪?金布律》規(guī)定:“有罰、贖、責(債),當入金,欲以平賈(價)入錢,及當受購、償而毋金,及當出金、錢縣官而欲以除其罰、贖、責(債),及為人除者,皆許之。各以其二千石官治所縣十月金平賈(價)予錢,為除?!边@條材料是說,償還官府債務(wù)或者官府進行賞賜,如以黃金折合,其比率要根據(jù)各郡郡治所在縣市場上十月份的黃金價格來計算。這就是考慮了市場價格因時因地而異所做的規(guī)定。洞庭郡地區(qū)久為楚地,秦國雖已將其占領(lǐng),但秦制取代楚制則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2從里耶秦簡[16]9正記載的十七戶遷徙者無年齡記錄的情況以及所發(fā)現(xiàn)的二十余枚戶籍簡(經(jīng)綴合有十枚整簡,十四枚殘簡)均無年齡記載的情況來看,這個地區(qū)的戶籍管理正處于楚制向秦制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同理,秦國的勞動力價格制度在洞庭郡也未必可以得到完全的落實。
第三,貲日的計算并不完全等于客觀的時日。按照睡虎地秦簡的記載,官府在計算工作量時要考慮男女性別的不同、勞動力老弱與強壯的不同、勞動強度的不同(包括勞動季節(jié)的不同)、工作熟練程度的不同等等。如《工人程》規(guī)定:“隸臣、下吏、城旦與工從事者冬作,為矢程,賦之三日而當夏二日。冗隸妾二人當工一人,更隸妾四人當工【一】人,小隸臣妾可使者五人當工一人。”
因此,簡單地以時日計算貲日的方法是不可取的。
二、“[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
付署計年為報”
“[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一句,諸家斷句不同,理解亦有異。弄清楚這句話的意思,對于搞明白里耶秦簡中此類追繳欠款案中所涉及的制度至關(guān)重要。
先說斷句。
《選釋》各簡在涉及這句話時斷句不一,摘錄如下:
[9]1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年為報,已訾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
[9]2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不家,[家]貧弗能入。”
[9]3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名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p>
[9]4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
[9]5、[9]6、[9]8、[9]11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p>
[9]7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
[9]9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家,[家]貧弗能入?!?/p>
[9]10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年為報,已訾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p>
[9]12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戍所?!?/p>
如果拋開不同簡之間的增字、缺字或人名的因素之外, [9]1、[9]3、[9]7、[9]9皆可歸入[9]5、
[9]6、[9]8、[9]11一類,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9]2、[9]4、[9]10、[9]12可歸為一類,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笨梢钥闯觥哆x釋》把“付
署”一詞上斷,與“何縣官計”連讀。至于“付署”之后斷為句號或逗號,兩者之間文意差別不大?!坝嬆隇閳蟆币痪洌哆x釋》斷以逗號,則值得注
意。因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一句,從文意來看,應(yīng)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層次,應(yīng)斷以句號為宜?!哆x釋》并未對這句話做出文意上的解釋,因此看不出其斷句的依據(jù)。
《里耶發(fā)掘報告》中對這句話的斷句也不一致,摘錄如下:
[9]1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年為報?!?/p>
[9]2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不家,[家]貧弗能入。”
[9]3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1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
[9]4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債)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報署主責發(fā),敢言之。”
[9]5、[9]6、[9]8、[9]11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債)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報署主責發(fā),敢言之?!?/p>
[9]7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債)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報署主責發(fā),敢言之?!?/p>
[9]9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
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家,[家]貧弗能入。”
[9]10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年為報,已訾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報署主責發(fā),敢言之?!?/p>
[9]12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戍所。”
《里耶發(fā)掘報告》的斷句中,[9]1為一類,[9]3 為一類,[9]2、[9]4、[9]7、[9]9、[9]10、[9]12與[9]5、[9]6、[9]8、[9]11可歸為一類??梢钥闯?,《里耶發(fā)掘報告》與《選釋》都傾向于把“付署”一詞斷于上句,并把“計年為報”
一句與下文連讀,中間以逗號隔開?!秷蟾妗吠瑯記]有對這句話的大意作出解說。
李學(xué)勤把[9]11中的句子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李先生也未對這句話的大意作出解說。
王煥林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十二件文書中斷句格式一致。與李學(xué)勤斷句基本相同。王煥林認為,“付”為“附”,“署計年”即戍卒所在管理機構(gòu)統(tǒng)計的服役年限,“為報”即回報給陽陵司空。他把這句話的大意理解為:“附上所在之‘署’統(tǒng)計的(服
役)年限,回報(給陽陵縣)?!边@一解釋基本正確。
張俊民對[9]9的斷句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家,家貧弗能入?!辈堰@句話理解為:“又因為陽陵給洞庭的文書中沒有寫清楚追回的錢最后要交給哪一部門,并記錄到哪一年,發(fā)文向陽陵司空詢問。”4誰“發(fā)文向陽陵司空詢問”?按照張先生的解釋,當然是洞庭方面。如果是這樣,這句話應(yīng)該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家,[家]貧弗能入?!薄八究詹幻嫛焙汀耙仰へ熂摇敝髡Z都是陽陵司空,中間一句話的主語卻是洞庭尉。這是很不合理的。另外,前文已經(jīng)說明要將債款交給陽陵司空,這里不應(yīng)該再存在“沒有寫清楚追回的錢最后要交給哪一部門”的問題。各縣都有負責追繳債務(wù)的部門,即使陽陵方面沒有說,遷陵方面也不可能不知道具體應(yīng)交給哪個部門。何況十二份債務(wù)文書皆有這樣的話,不可能都是因為陽陵司空的疏忽。
張俊民之所以把“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理解為洞庭方面向陽陵行文,是因為他把[9]9中的“四月乙酉,陽陵守丞廚敢言之:寫上謁報,[報]署金布發(fā),敢言之”一句理解為陽陵方面對洞庭郡的二次回文。李學(xué)勤、胡平生等學(xué)者則認為這句話是說陽陵守丞對司空騰的報告進行批復(fù),同意把它發(fā)給洞庭方面。也就是說,經(jīng)過上級部門的批復(fù)之后,司空騰的這份文書才正式發(fā)出。筆者贊同李、胡兩位
先生的觀點。
胡平生在[9]1文書簡中將此句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年為報。”他解釋說:“因為有12份類似的文書可資比較,發(fā)現(xiàn)這份文書有些文字有脫漏。一處是‘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其他各牘作‘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名計’,是計算、統(tǒng)計的意思……‘問何縣官計付署’,這句話確切的意思仍不是很了然,似乎是說陽陵司空方面不再將戍卒所欠錢統(tǒng)計上報了,問究竟由哪個縣負責統(tǒng)計上報。”1據(jù)此,他似乎把“付署”解釋為“上報有關(guān)機構(gòu)”了,同時也把“付署”一詞上斷。他在譯文中說:“陽陵司空現(xiàn)不再承擔上報這筆債款的責任,查明欠債戍卒由哪個縣管轄,即由哪個縣負責統(tǒng)計在上報的年報表中?!焙單拿髅饕呀?jīng)說要將追回的欠款交給陽陵司空,怎么說“陽陵司空現(xiàn)不再承擔上報這筆債款的責任”或者說“陽陵司空方面不再將戍卒所欠錢統(tǒng)計上報了”?因此,這一理解很明顯存在著矛盾。
馬怡斷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十二件債務(wù)文書斷句格式相同。 馬怡讀“名”為“明”,釋為“看見,明了”,釋“計”為“統(tǒng)計,亦指有關(guān)統(tǒng)計的簿籍賬目”,
“‘付署’,將校券交付戍所?!嬆隇閳蟆?,計算勞作時間,按年回覆?!?他把這句話的大意理解
為,陽陵司空不了解有關(guān)戍卒的勞作時日,請洞庭尉查明哪個縣負責“(名)計”,然后把追債的這件事交給該縣的有關(guān)機構(gòu)去辦。馬怡的解釋大意與王煥林同,但馬說過于迂曲,實際上是把“付署”理解為“洞庭尉把錢校券付署”,頗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不若王說簡潔明了。
綜合分析以上諸說,我們贊同李學(xué)勤、王煥林兩位先生的斷句及解讀。
三、“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
這句話諸家皆斷為:“已訾責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睙o異議。但是這句話對于理解債務(wù)簡中戍卒的戍守性質(zhì)卻很重要。也就是說,這些戍卒戍守遷陵,是為了還債,還是出于正常的徭戍任務(wù)。王關(guān)成、王偉持前一種觀
點,3王煥林則持后一種觀點。李學(xué)勤、胡平生、曹旅寧、張俊民等皆未就此發(fā)表看法。或許他們所持的也是后一種觀點。
王煥林明確指出,債務(wù)文書這句話說明其中的戍卒不是居貲贖債者。其根據(jù)有兩點:一是如果這些人是居貲贖債者,那么他們既然已經(jīng)去服役抵債,當?shù)毓俑筒粦?yīng)該再向其家索債;二是居貲贖債者例在本郡,“幾乎沒有可能將債務(wù)人遠遣他郡充軍的可能”。4第一條根據(jù)是有道理的。第二條根據(jù)則有問題。根據(jù)里耶秦簡的記載,居貲贖債者未必只在本郡服役。[16]5所引用的法令就說明傳送委輸這些事,首先要征發(fā)的人群中就有居貲贖債者,而且說到洞庭郡的甲兵要輸往內(nèi)史及巴、洞庭郡、蒼
梧,就得使用這些人。
但是,如果這些欠債的戍卒不是居貲贖債者,也有兩個問題必須解釋:一,司空為什么要向戍所索要他們的服役時日記錄?二,按照秦律,欠官府債務(wù)者到期不還,就要被抓到官府以勞役的形式抵償。這些人欠債成千上萬,為什么沒有去居貲?
第一個問題,睡虎地秦簡《司空律》:“官作居貲贖責(債)而遠其計所官者,盡八月各以其作日及衣數(shù)告其計所官,毋過九月而觱(畢)到其官;官相紤(近)者,盡九月而告其計所官,計之其作年?!边@一規(guī)定很容易讓人認為這些戍卒就是居貲贖債者。因為他們遠離他鄉(xiāng)居貲,
“遠其計所官”,所以陽陵司空沒有辦法計其作日,而要由其戍所來記載,然后行文到陽陵。而正是因為法律規(guī)定這類情況要在八月底之前把作日匯報到“其計所官”,所以十二件索債文書無一例外到了八月份,個別在六七月份時就對不匯報者進行追問?!案妒鹩嬆隇閳蟆?,“計年”就是《司空律》所說的“計之其作年”。司空所要居貲贖債者的居貲日期,就是為了算清楚他們還債的進展。
可是如果這些戍卒不是居貲贖債者,司空為什么還要他們服役的時日記錄呢?我們認為,司空這樣做,一可能是為了計算這些戍卒在服役期間所得的生活資料,以便確定他們是否有能力還債。王煥林認為如果這些人是正常的服役者,“那么,要求他們在軍中還債,就根本不合邏輯,因為義務(wù)兵是不可能有報酬的。”1義務(wù)兵役在秦代有沒有報酬,暫且不論,必須的生活資料的發(fā)放則是肯定的。睡虎地秦簡有給服役的刑徒發(fā)放衣服和糧食的記載。如睡虎地秦簡《金布律》載:
受(授)衣者,夏衣以四月盡六月稟之,冬衣以九月盡十一月稟之,過時者勿稟。后計冬衣來年。囚有寒者為褐衣。為布一,用枲三斤。為褐以稟衣:大褐一,用枲十八斤,直(值)六十錢;中褐一,用枲十四斤,直卌六錢;小褐一,用枲十一斤,直卅六錢。已稟衣,有余褐十以上,輸大內(nèi),與計偕。都官有用□□□□其官,隸臣妾、舂城旦毋用。在咸陽者致其衣大內(nèi),在它縣者致衣從事之縣??h、大內(nèi)皆聽其官致,以律稟衣。
稟衣者,隸臣、府隸之毋(無)妻者及城旦,冬人百一十錢,夏五十五錢;其小者冬七十七錢,夏卌四錢。舂冬人五十五錢,夏卌四錢;其小者冬卌四錢,夏卅三錢。隸臣妾之老及小不能自衣
者,如舂衣。亡、不仁其主及官者,衣如隸臣妾。
又如《倉律》載:
隸臣妾其從事公,隸臣月禾二石,隸妾一石
半;其不從事,勿稟。小城旦、隸臣作者,月禾一石半石;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小妾、舂作者,月禾一石二斗半斗;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嬰兒之毋(無)母者各半石;雖有母而與其母冗居公者,亦稟之,月禾半石。隸臣田者,以二月月稟二石半石,到九月盡而止其半石。舂,月一石半石。
小隸臣妾以八月傅為大隸臣妾,以十月益食。
閻步克先生認為秦簡《金布律》關(guān)于衣價的規(guī)定實際上是說國家發(fā)給刑徒的不是衣物,而是貨幣。2既然國家發(fā)給服役的刑徒一定的衣食生活資料,因此在刑徒損壞公物而無力賠償時,官府就可以從他們的生活費中扣除相應(yīng)的數(shù)額予以補償,《金布律》載:“隸臣妾有亡公器、畜生者,以其日月減其衣食,毋過三分取一,其所亡眾,計之,終歲衣食不以稍賞(償),令居之,其弗令居之,其人【死】亡,令其官嗇夫及吏主者代賞(償)之?!?/p>
秦國對刑徒尚且發(fā)放生活費用,何況戍卒乎。3《秦律雜抄》:“軍人稟所、所過縣百姓買其稟,貲二甲,入粟公;吏部弗得,及令、丞貲各一甲?!边@是國家對士卒發(fā)放軍糧的記載,而且表明,有的士卒為了獲得貨幣而把糧食賣掉?!斗纱饐枴罚骸啊畯V眾心,聲聞左右者賞?!瘜④姴囊藻X若金賞,毋(無)恒數(shù)。”這是說將軍可以
用金錢賞賜士卒激勵士氣。我們之所以舉這兩個例子,是想說明戍卒在長期的服役過程中有可能依靠國家發(fā)放的必要生活資料積累起一定的積蓄。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陽陵司空通過了解戍卒的服役年限,以便得知遷陵方面是否能夠通過扣除戍卒的生活費用還清債務(wù)。當然,還存在著第三種可能,那就是如果遷陵方面不能夠從欠債戍卒那里繳回足夠的欠款,陽陵方面則通過掌握戍卒的服役期限,得知這些戍卒服役完畢返鄉(xiāng)的大致時間,一旦其返回家鄉(xiāng),陽陵
司空就會強迫其居貲抵債。
第二個問題,如果這些戍卒不是居貲贖債者,為什么他們欠債不還而沒有被官府抓去居貲?
首先,睡虎地秦簡的資料表明,有貲贖債于官府者,如果到期不還,就要被強行抓去居貲。睡虎地秦簡《司空律》:“有罪以貲贖及有責(債)于公,以其令日問之,其弗能入及賞(償),以令日居之?!薄傲钊铡本褪抢U納罰款的具體日期。但是,如果沒到“令日”,官府就不能對債務(wù)人采取強制措施。這就是說,如果沒到“令日”時,這些欠款者卻由于到了服徭戍的日子而被派往他處,這在理論上也是可能的。
同時,居貲與正常服役并不矛盾。也就是說,居貲者首先要完成正常的徭役任務(wù)。這可以從居貲者可以在農(nóng)忙期間暫停居貲而回家務(wù)農(nóng)的規(guī)定中得到啟示。睡虎地秦簡《司空律》載:“居貲贖責(債)者歸田農(nóng),種時、治苗時各二旬?!奔热粸榱瞬徽`農(nóng)時,居貲者可以在居貲期間暫停居貲而回家務(wù)農(nóng),那么到了法定的服役時間暫停居貲而去服役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另外,睡虎地秦簡《司空律》載:“居貲贖責(債)者,或欲籍(藉)人與并居之,許之,毋除(徭)戍?!边@就是說,居貲贖債者想要找別人和他一起居貲,以便盡快還清債務(wù),這種情況是允許的。但是并不能免除那個人正常的徭戍義務(wù)。同樣的道理,也不能免除居貲者本人正常的徭戍任務(wù)。因為他居貲是為了給自己還債,而國家的徭戍任務(wù)是兩回事,不能因為居貲而逃避徭役。
既然到了為國家服徭役的時間居貲者要暫停居貲而去為國家服役。那么這可能就是債務(wù)簡中有兩例“貲余錢”的原因。也就是說,這兩個例子中的戍卒本來已經(jīng)通過居貲還了一些欠款,但是在居貲期間中途又去服役,未還的欠款就成了貲余錢。
另外,還有兩點也可以說明債務(wù)簡中的戍卒不是居貲贖債者。
第一,債務(wù)文書簡中在提到這十二名欠債戍卒的身份時,徑直稱其為士伍某某或爵位某某。如果他們的屯戍真是為了居貲,那么文書簡中應(yīng)稱其為居貲某某。如秦始皇陵西側(cè)趙背戶村秦刑徒墓出土的瓦志刻文中有“東武居貲上造慶忌”(79M11)、“東武東間居貲不更”(79C52)、“博昌居此(貲)用里不更余”(79C53)、“楊民居貲大(教)”(79M19,01)、“(楊)民居貲公士富”(79C51)、“楊民居貲武德公士契必”(79M32,03) 、“平陰居貲北游公士滕”(79M19,02)、“……(居)貲□□不更□必”(79M70,02)等等。1 也就是說,如果里耶簡中的這些人就是居貲贖債者,那么在索債文書這類法律文書中,一定會標明他們的居貲身份。
第二,債務(wù)簡[9]3正:“弗服,毋聽流辭,以環(huán)書道遠。”[9]9正:“有流辭,弗服毋聽。道遠毋環(huán)書?!边@兩句話,王煥林、張俊民均理解為戍卒如果不承認其欠債的事實,遷陵有關(guān)機構(gòu)不要相信他們的話。如果這些人真是因為居貲而在遷陵屯戍,面對遷陵的索債官員,他們絕不會不承認他們欠債。
綜上所述,可以認定這些欠債的戍卒屯戍遷陵,屬于正常的屯戍義務(wù),不是為了居貲贖債。
我們認為里耶秦簡債務(wù)簡的記載,是對研究秦代債務(wù)關(guān)系的一項新的補充內(nèi)容。盡管百姓欠官府債務(wù)必須要還,但它必須讓位于正常的徭戍義務(wù)。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理解,歸還國家欠款,是債務(wù)人由于私人原因而造成的,是“小義務(wù)”;而正常的徭戍則是每一個編戶齊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是“大義務(wù)”?!靶×x務(wù)”必須讓位于“大義務(wù)”,私人事務(wù)要讓位于國家的利益,居貲贖債要讓位于正常的徭戍。但是,秦國政府一點虧也不肯吃,在債務(wù)人執(zhí)行屯戍任務(wù)的同時,官府也沒有忘記向他們追討債務(wù)。只要有一絲可能,官府就會追討到底。
[作者朱紅林(1972年—),吉林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教授,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12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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