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各國的華文文學一樣,印尼華文文學也是中華文化在所在國的流播與變遷,但是由于印尼華人與別國華人不同的境遇、所在國不同的歷史和政治狀況,導致了印尼華文文學與眾不同的族裔性特征。
一般而言,全球范圍的華文文學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以作家為代表的華人的內在的認同危機,正如美華作家呂紅所說:“移民文學與其說表現了一種認同感的匱乏與需求,不如說是深刻的現實焦慮的呈現;與其說是對自我身份的建構,不如說是對自我身份的解構和由此產生的焦慮。人們所關心的已不是如何通過自己的力量去實現自我,而是如何在身份中獲得認同。人成了一個非中心化的主體,無法感知自己與過去、現實、未來的切實聯系。個體生存因此失去了內在的根基,沉入孤獨漂泊的困境,最終陷入深深的焦慮之中。”
如果說所謂身份是一個族群或個體界定自身文化特性的標志,而身份焦慮是指身份的矛盾和不確定,那么,最近我閱讀印尼作協(xié)網站上的作品的時候,并沒有感受到這種矛盾或者焦慮有多么深刻。相反,印華作家在作品中表述自己的身份,無論是地域的還是文化的,都非常清晰,也相當地平和、淡定。
一、地域身份:落地生根的家園情結
目前印尼華人中新客(指第一代從內地移民到印尼的人)比例,比其他東南亞國家要少得多,土生的華裔后代占三分之二強。從眼下活躍在印尼華文文壇上的作家來看,大部分都是華裔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五代,第六代。著名作家白放情就自稱是五代僑生,即使是新客華人,也以加入了印尼籍者為多。可以說,印尼華人中的絕大部分都已經在印尼扎下了根,對印尼這片土地已產生很深的感情,生活已適應、習慣。無論局勢如何變化,他們熱愛祖國的赤子之心不變。
印華作家林世芳在散文《驚險》中說:“我們應該毫不猶豫地承認印度尼西亞是我們的祖國,落地生根,我們的根就在印度尼西亞。”這其實正是絕大多數印華作家的心聲。讀他們的作品,你會發(fā)現,頻頻歌詠的“祖國”“我國”“故鄉(xiāng)”等,很少是指向中國。林世芳在另一篇散文《蘇干紀游》中寫道,她和朋友游覽印尼最長的河流卡江上游一個美麗的自然景點蘇干,赤著腳,踏著羊腸小道,迎著花香露水,翻山越嶺。當他們站在高山上,放眼眺望那遠處山連著山,在廣闊的藍天綠野擁抱下的美麗景色,胸膛里的熱血就像洶涌的大海,澎湃的海浪,無限感慨,情不自禁地高聲大喊:“江山如此多嬌,美麗的祖國?。∥覑勰?!”她想讓祖國大地都能聽到這個永不消逝的回音。南雁也以《祖國的花朵》為題,記述自己在邦加島烈港中華學校任教的一段經歷。曾天的《故鄉(xiāng)》、椰子(楊國豪)的《故鄉(xiāng)情》、楊思萍的《故鄉(xiāng)的老屋》、文苗的《懷鄉(xiāng)情憶至親》等散文,都是寫作者生于斯,長于斯的印尼故鄉(xiāng)。曾天還特別強調,他的第一故鄉(xiāng)是文化古城梭羅市,他在那里鑄就“有為的年輕人健康的個性,高尚的情操和品質”,然后走向了第二故鄉(xiāng)——西加里曼丹小市鎮(zhèn)三發(fā)市,執(zhí)起教鞭,當上了世上最神圣的人類靈魂工程師。
這種落地生根的家園情結,在印華詩歌中體現得更為鮮明。早在1999年,現移居香港的東瑞就曾撰文表述過這一現象:
印華寫作人、詩人筆下的作品,已視印尼國為其國,當印尼這片土地為他們生息終老的家園了。有一個文藝組織標榜上“祖國”,這個祖國是指印尼,而非中國。老總統(tǒng)的夫人去世,有兩位詩人寫詩哀悼,“悼我們的國母”,這個國母并非孫中山夫人,而是“婷夫人”。1995年8月17日,印尼獨立五十周年大慶,呂鈴鈴寫了《心愿》熱情歌頌印尼美好、秀麗的江山:“在這土地上流著我的一股血流”“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窗?,經歷了五十年崎嶇坎坷的歷史腳步,把祖國建設得如此多嬌!”
前不久,筆者讀到一篇研究馬來西亞早期華文小說的文章,文中談到這類小說中的敘述者自覺不自覺地運用華人的審美眼光來將“異族”他者化和妖魔化。如寫印度族群從頭發(fā)到膚色到說話的聲音甚至是穿的衣服都是“惡”的化身,語氣里充滿了厭惡、鄙視、嘲諷;而馬來族群,則被無端地與邪惡、野蠻、殘忍地性格特征聯系起來,從而使其成為被排斥、貶損的對象。論文作者認為:“馬來西亞華人作家的‘異族’想象和書寫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做一種‘文化抵抗’,它不僅出自個體行為,更流露出一種族群性的文化焦慮。他們借書寫‘異族’、彰顯‘異族’的‘他性’以確認自我、肯定自我,建構自己因歷史的變遷而破碎了的身份。尤其在20世紀的移民早期(華僑時期),當族群文化被排除在‘國家’(馬來西亞)文化之外,華人對自身文化的焦慮、竭力維持自身文化的努力以及那種被主流社會所疏離的憤懣壓抑心理都不同程度地投射到華族作家筆下‘異族’身上,‘魔化’‘異族’因而發(fā)生?!?/p>
眾所周知,擁有六百萬華人的印尼是東南亞華人問題最嚴重的國家,印尼的華人自晚清以來就多災多難,當代尤甚。如1967年的“紅頭事件”,“新秩序”政權煽動達雅族下山強令各鄉(xiāng)鎮(zhèn)華人離開家園,違者斬首。當時受波及的有數百個村莊,受驅趕,追殺的華人近十萬人,據統(tǒng)計最少有好幾千人被砍殺,無辜倒在血泊中,在海外華人奮斗史上寫下了最黑暗、最恐怖的篇章。再如1998年的排華大騷亂,也使華人的生命財產遭受巨大的損失。還有自1965年以后長達三十二年的文化禁絕。
印尼華文作家對這些慘痛的過往記憶猶新,經常在作品中提及,但是,他們并沒有因此記恨自己的祖國——印尼,對暴徒的惡行和廣大友族人民友誼分得很清。如林世芳的散文《驚險》就記敘了排華大騷亂中的一幕:1998年5月12日下午,動亂爆發(fā)了,不斷有華人被燒、殺、搶、奸的訊息傳來。正當作者與丈夫守著三個女兒萬分恐懼的時候,友族鄰居們挺身而出,保護了他們。一位友族老人來到他們家,說:“你們受害我們也不安寧,我們這條小巷的人民不許壞蛋坑害你們,我們前后巷都已派人防守,你們別怕,你的女兒可以在我們的房間暫時休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弊髡咴谖闹屑拥貙懙溃?/p>
經過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場排華事件,眼看為實。我所親身的經歷是一個最好的歷史見證。見證了主流與逆流兩個現實社會:一個是反動排華勢力,對華族踐踏和歧視,他們以燒,殺,搶,奸來毀滅華人;一個是維護正義的勢力,他們不同流合污,堅決地站在正義的一邊。這兩組勢力是勢不兩立的,正義的人民最后一定能戰(zhàn)勝反動排華勢力。
小心的小說《真正的愛》也反映了同樣的主題。一位友族的土司機,目睹華人被燒殺奸掠,心里非常難過但又無能為力。正在這時,一對逃亡的華人青年夫婦,倉皇中把襁褓中的嬰兒塞到他手里,希望孩子能有條生路。這位司機把孩子帶回家,精心撫養(yǎng)了兩年,當孩子的父母要用金錢來補償他時,他不高興地說:“這不是錢的問題,要是為了錢,我早就把孩子賣掉了,還等到今天嗎?我一家人付出的感情和愛心,難道能用金錢來衡量?我雖然窮,但還養(yǎng)得起他。我從沒因養(yǎng)他而感到增加負擔,反而因救了他而感到高興?!?/p>
印尼華文文學也很少有將異族他者化、妖魔化的表現。作品對原住民常以“友族”相稱,寫他們的誠實善良,品德高尚。葉儀文的散文《達雅婆婆》就寫了一位達雅婆婆,“又黑又瘦、硬朗挺直的身軀,深邃的雙眼散發(fā)慈祥的眼光”,她不僅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把“我”當孫女一般疼愛。與她及其族人相處中,“我”深刻感悟到:
住在山區(qū)的達雅族是多么的刻勞耐勞,靠著雙手耕種,知道什么時候適合種植什么農作物。除了耕作,還養(yǎng)畜牲。他們本性善良、誠實,雖然住在深山地區(qū),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但懂得尊重別人,不騙不搶,自力更生,靠著雙手勤勞干活,以收獲來換取日常生活必需品。他們團結合力,服從并信賴自己推舉的村長。你若對他們好,他們會對你更好。他們的條規(guī)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遇到外來的侵犯,他們總是站在華族一邊,其中也有許多達雅姑娘嫁給華裔青年。
白羽的小說《最后一個孝子》寫華人方老伯去世,移民國外的親生兒子忙于生意不來奔喪,而舊居的原住民鄰居馬斯義多“四天前返鄉(xiāng),昨天一接到家里長途電話,當日馬上乘搭快車回來,昨晚剛抵家,今早快快趕來,真難走啊,換了三趟車,問了好幾個人,總算找到了!我要來向奧朗都瓦(老人家)祭拜告別”。
印華作家也從視覺角度對原住民進行審美欣賞,如林世芳的散文《餓》寫達雅族女孩美娜和她媽媽一樣溫柔美麗,還說:“尤其是達雅族婦女,不少膚色白皙清秀,有的甚至不遜于大城市的女明星哩?!?/p>
這些作品還反映了華族與友族和睦相處,同舟共濟。如《最后一個孝子》借馬斯義多之口說:“雖然我是地道的原住民,他是從唐山來的阿伯,可是,同巷幾十年,我們倆平日可親如一對父子??!老人在世時,關心照顧我,教我如何做生意,如何待人接物,教我人要誠實講信用,尊老愛幼,勤儉節(jié)省,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報答他老人家……”《餓》寫美娜的爸爸是華族,而她媽媽是達雅族,“別奇怪,因為小地方的華族離達雅族鄉(xiāng)村不遠,來往也甚頻繁,在做生意或種稻的日常生活接觸以及男女熱情的交往中,都難免會產生愛戀而結婚”。小白鴿的散文《黃姜飯》則寫人們不分種族不分膚色比鄰而居,友好往來。
印華作家也深切地關注原住民的生活狀態(tài)?!娥I》就寫了美娜家的貧困。那么美麗的女孩,從一出生起就學習忍餓,“能像我忍得過十幾春的,人數不多,一般都給山豬充饑去了,我姐弟五六個能忍到現在的剩下我一個”。她家只能用一種含毒素的藤生植物山薯莨招待“我”這個貴客。美娜爸爸說:“現在是青黃不接的荒月,所有的居民除極少數外都僅吃竹筍、野菜、山薯莨、樹薯等充饑,而樹薯呢,我們與山豬爭著吃,若要吃飯嘛就得跟財主借,一公斤得還三五公斤甚至更多,明年收成季節(jié),財主會在一旁守著,一邊收割一邊裝進財主的米袋里,辛苦一年又是一場空,剛收割幾個月又得挨餓。我們不如支持著吃山薯莨吧!忍一忍就過去了?!绷质婪剂硪黄⑽摹堆劬Α穼懰诿利惾绠嫷目ń嫌翁K干游覽,走近淳樸、善良而有些神秘的達雅族山村,赫然發(fā)現:
在我眼簾里映現一幕埃塞俄比亞的情景,幾個一絲不掛的小孩兒,站在高屋的木欄前,如干枯的樹枝支撐著欲墜的身體,干癟的雙手抓著欄桿在啃著欄桿的樹。我爬上高高的木梯,想從他們干瘦無肉、不成臉型而凹下的眼睛里搜索隱藏的星星和花朵,但讓我感到無比失望,在他們眼睛的焦點里,我看到了不解的人生!奇怪,這些小孩兒的眼睛里隱藏的不是美好的明天,而是山薯莨和竹筍呢?在那眼神里看不到天真活潑的微笑,癡呆不轉的眼睛隱藏著如火如荼的饑餓及欲滴的淚珠。
看到這令人心痛的一幕,作者忍不住發(fā)出急切的呼喊:
希望那含著千萬滴淚花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明亮的陽光,但愿印度尼西亞美麗富饒的國土,在國家領導人正確的領導下,干癟的手變?yōu)閺姶笥辛?,不再癡呆的小眼睛,充滿無數的星星和花朵,讓他們也能成為父母的希望和國家的棟梁吧!
白羽的小說《天譴》寫在亞齊搶劫奸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亞獨分裂分子遭遇天譴,在海嘯的黑色浪濤中覆滅。小說用超現實手法烘托出亞獨士兵們的厭戰(zhàn)情緒,他們的魂靈都在反?。骸斑B年混戰(zhàn),攪亂治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死的也是我們亞齊的父老兄弟姐妹們!”
印華詩歌中描繪祖國美麗的湖光山色,關心民間疾苦、同情掙扎在生活線底下的原住民生活的作品就更多了。印華詩人以大量的贊頌印尼風光、描繪小城小鎮(zhèn)溫馨美好的風俗人情的詩作,表現了他們生死與共、落地生根的家國情感,有很多詩干脆以地名、河名、城名等命題。這種特征明顯地表現了印華詩歌及其作者的地域身份。曾有人將四十位印華詩人的詩作翻譯成印尼語,令印尼原住民詩人、作家感到極度震撼和感動,“他們認為華族的這些祖國意識、人道主義情懷,那么豐富,那么強烈,甚至連他們詩人的作品也大大弗如……”
綜上所述,印尼華文文學的思想內核統(tǒng)一在對這一片土地的認同和熱愛,表現的正是華族與印尼這片土地融為一體的家園情結。
二、文化身份:根深蒂固的炎黃子孫
然而,印尼華文文學的思想內核還有另外一面,即對華人文化身份一炎黃子孫的堅執(zhí)。印尼華人雖然在國家認同上發(fā)生了根本的轉化,但文化認同、民族認同并沒有同步改變。
1965年蘇哈托“新秩序政權”上臺后,對華族采取全面排斥的政策,封掉所有華人社團、華校和華文報刊,甚至立法將“槍械、毒品、華文”列為三毒,違法者同一治罪,連用華語交流都會被捕入獄。一夜之間,原來十分蓬勃的華文文學被打入冷宮,直到1998年,隨著舊政權在人民改革浪潮的沖擊下垮臺,這段漫長的黑暗時期才結束。
這段慘痛的歷史,經常噩夢般地出現于華文作家的筆下。白羽散文《焚書記》寫道:
度過五個多月潛伏危機的日子后,形勢的發(fā)展,令人不樂觀,山雨欲來風滿樓,恐怖緊張的排華消息,不脛而走,謠言四起,風聲鶴唳;大暴亂不僅發(fā)生在大城市,連周邊中小縣城也相繼遭殃:封閉華校,接管華社、華文報館、華語電臺;軍警發(fā)威,槍桿底下,更進一步禁止華文老師招收補習生、禁止華人公開聚會,凡華人集合在一起不準以華語交談;大學生聯合無業(yè)青年如狼似虎氣勢洶洶沖進華人商店住宅,肆意搜查華文書報和有華文商標的商貨品,若被發(fā)現,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值錢的沒收充公,其余的燒毀報廢,人則被恐嚇敲詐。
作者和他的學生不得不忍痛將圖書館的中文書籍全部焚毀,“人為刀俎,我是魚肉,危急時刻,但求自保”。
林世芳的小說《鑰匙》寫郭老伯因為家里的讀書會被人出賣了,一家五口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抓進監(jiān)獄,受到慘無人道的折磨。七十余歲的郭老伯甚至被刑訊官折斷敲碎十個手指,被用棍子插進胸膛絞斷肋骨,不幸身亡。兒子也是遍體鱗傷。年僅十歲的孫女則被“狗官”在光天化日下強奸了。
即使是在如此嚴峻的環(huán)境下,印尼華文文學并沒有消亡,而是在禁絕中傳遞火種。這一點許多研究印尼華文文學的人都談過,本文不再贅述。華文教育也沒有如統(tǒng)治者所愿而滅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惰€匙》中的郭老伯寧死也不交代藏匿書籍的地方,卻在咽氣之前哨悄地將鑰匙傳給了兒子。陳華的散文《唐人書》中,一輩子種菜為生的父親臨終之前叮嚀妻子要讓孩子讀“唐人書”。冬梅《提心吊膽的華文補習生涯》寫她在70年代到1998年“民主時代”來臨前,二十多年的華文補習老師的經歷:
夫家鄰居和親戚三番五次懇求我給他們的子女補習華文課程,盛情難卻下,我毅然冒險地答應了。
起初,在后廳,把一張四方形桌子當書桌,招招收了七八名小學生,教授一些語文基本知識,漸漸地增至幾十名。由于局勢惡劣,只能分組關在房間里,圍坐地板,斗室狹小,空氣又不流暢,人又擁擠,逢燥熱天氣,個個臉紅耳赤,汗流浹背。鄰居老少也很和善熱情,每次上課時都自動站崗放哨,一有風吹草動就用暗語為記號叫喊,又恐暴露目標,腳車分寄鄰居各處,吩咐學生二三人分散進入,入門時須先細查四周,是否有陌生人。
即使是如此謹慎,還是有兩次被警察和便衣抓了個“現行”,好在鄰居一老友與“官爺”有點交情,又花了很多錢,才算免去牢獄之災。后來,他們采取了“游擊”戰(zhàn)略,每個星期輪流變動“根據地”。袁霓的散文《一個不會忘記的名字——徐敬能老師》也寫道,在三十多年嚴禁華文的嚴寒中,徐敬能“和許許多多堅守崗位的老師們一起,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把華文教育傳承了下去”。
正因為有冬梅、徐敬能以及“許許多多堅守崗位的老師們”的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同時也有華人家長子女們的堅持,才能在1998年文化暴政甫一消除,荒蕪了三十二年的華文文學園地,很快就又花團錦簇。
侯斐珍的散文《千萬年不息》是一篇很感人的作品。作品寫女兒以她對中華民族音樂的執(zhí)著、日日夜夜勤奮苦練古箏,最終奪得了冠軍。然后又因為不愿當個不懂自己民族語言的可悲人,毅然決然加入了“傳承華夏文化”的行列,暫別生她養(yǎng)她的千島之國,北上去探索那擁有五千年輝煌歷史的中華文明。她在泉州華僑大學成績優(yōu)異,連連獲獎,還學書法,參與武術運動,學習民族樂器——笛子、古箏和琵琶,還加入了僑校聞名的龍鼓隊,后來還當選了龍鼓隊隊長。作者嘆道:“誰能想象,千島之國風雨飄搖的三十多年,華族的文化堡壘不曾倒坍?誰能相信,芭蕉之鄉(xiāng)刀光劍影的三十多年,炎黃子孫對中華文化的執(zhí)愛不曾泯滅?即使在那窒息得令人近乎氣絕的夾縫中,華族文化依然悄然地以別樣姿態(tài)萌生、呼吸。”這篇作品中的“女兒”,正是千千萬萬出生之時華文已經被禁、在嚴厲的同化政策中成長的新生代的代表。
三、兩個身份的統(tǒng)一
傳承中華文化,過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用華語交流,在創(chuàng)作中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學素養(yǎng),等等,都不妨礙他們是印度尼西亞人。他們是印度尼西亞的華族。于而凡(周福源)的《又是春節(jié)》恰到好處地說明了這一點。
《又是春節(jié)》獲得第三屆金鷹杯散文創(chuàng)作比賽冠軍。在這篇作品中,作者寫道,由于新秩序暴政掠奪華人所有的權利,春節(jié)的慶祝活動也在禁止之列,他懷念小時候過節(jié)的歡樂時光,趁著年假去中國大陸拜訪朋友,也順便感受一下故國故土的春節(jié)氣氛。然而,盡管與同宗同族的人們一起過節(jié),“可是事實上,那兒的節(jié)日氣氛卻不能感染到我,始終不能讓我融入其中”。為什么會這樣?原因是:
雖然不是在中國出生長大,可那五千年的故國文化,已深深地扎根在我腦海里。每時每刻,故國的一山一水總是纏繞在心中,故國的苦難與輝煌時時都會讓我激動。不過,話說回來,百年多的萬水隔離,也把我們海外華僑改變得好多好多,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習俗,我們有不盡相同的人際關系,擁有不盡相同的價值觀,游子們已經走得太遠太遠,已重建了自己的家園,擁有了自己認同的社群。我們對故國的認同,歸根結底并不是對一個社群之認同,而是對一個博大中華文化的認同。
他最渴望的,還是在自己國家——印度尼西亞,過自己民族——華族的春節(jié)。這正是印尼華文文學最鮮明的族裔性。馬華作家小黑曾經評價:“新秩序對華裔迫害多年,作者雖有抨擊痛責,但是通篇文章的主軸還是對國家(印度尼西亞)深切的愛。雖然屢遭壓迫,印度尼西亞作家最令我敬重的就是不棄不舍對國家的關懷。”⑤這一點筆者在前文已經舉過例子,不再重復。
印尼華人同時也關懷著中國——他們的祖籍國。這與他們的血脈感情有關,也與他們的現實利益有很大關系。只有祖籍國強大,海外的兒女們才能不受欺負。廣月的散文《軍艦情》很有代表性:
今天為了順應生活的需要我們已經成為了印度尼西亞公民,但是對祖籍國無可否認的仍然還保留著人性自然的情感。目睹中國連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各個領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連天上廢置的人造衛(wèi)星都可以隨意打下來,更何況是海洋上區(qū)區(qū)的軍艦。念書時候的“幻想”,竟然變成了現實。今天,高懸五星紅旗的兩艘中國軍艦,同樣停泊在丹絨不祿碼頭,接受雅城市民登艦參觀。雖然沒有當年還有華校學生時期的熱烈場面,但是懷著當年仍然旺盛的“學生情”的“老一代”,以及懷著好奇的年輕人,還能讓心中的熱情搖蕩起設備齊全的軍艦。
我因為有事錯失了參觀中國艦艇的機會,夙愿未了,誠屬可惜,要不然,我會站在艦艇的頂頭,仰望招展的五星紅旗,放眼我們印度尼西亞遼闊的海洋——什么時候才能會有自己的軍艦,游弋護衛(wèi)在島國的海域?為中國的成就而驕傲,但仍然歸結為希望印尼也能夠強大,因為他們已經是印度尼西亞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