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歷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說道,“在關于不幸事件的意識中,我們不僅傾向于了解過去個別發(fā)展的相對封閉性,而且還傾向于了解迄今正在圓滿結束的整個歷史過程?!睂Α拔母铩毙≌f的研究,不僅是通過小說世界瞭望那個逝去歷史的酷虐,或荒誕的歷史場景與掙扎、猙獰的人性寫真,而且也要通過這種文學敘事去了解一個時代的真相,去了解被歷史煙塵蒙蔽的歷史往事,去了解歷史悲劇的起源因素和來龍去脈?!拔母铩睌⑹轮袑ⅰ拔母铩钡谋瘎】闯墒鞘裁戳α繉е碌?,歷史事件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作家對社會進程做了怎樣的總結?對社會未來做了怎樣的允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追問作家對“文革”的歷史起源和記憶方式才顯得格外有意義。
“文革”的歷史起源問題應該是個準社會學或思想史命題,或者說,這個歷史與社會發(fā)展的命題首先應由歷史學家與思想家來回答。事實上,很多中外歷史學家與思想家在研究“文革”歷史時都對這一核心命題進行過追問和探究,他們從多個不同角度對“文革”的歷史起源問題給予了回答,這些答案有階級斗爭起因說、黨內權力斗爭總爆發(fā)說、封建遺毒說、毛澤東帝王思想說、奸臣禍國說、烏托邦碰壁說、群眾反官僚說、東西方文化沖突說、“左”傾思潮惡性發(fā)展說、革命化與現代化二重沖突說等十余種。既然歷史學家和思想家們已經對這一命題進行了有效的探索和豐饒的回答,那么,文學家們?yōu)槭裁催€要饒舌趨附這個話題呢?文學家們能提供出區(qū)別于歷史學家不一樣的探討方式和答案嗎?對這一問題,昆德拉認為,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是說出唯有小說才能說出的東西。因而,我們研究小說對“文革”歷史起源的回答以及歸咎方式,并不立足于是否真實、科學地回答了歷史進程這種向度將小說家與歷史學家、思想家二者進行比照,而是試圖通過梳理當代作家的小說文本如何索解“文革”起源、對歷史責任如何歸咎,去分析當代作家反思“文革”的方式和深度,去揭示當代作家的“文革”敘事較之于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提供了哪些新的質素,也即說出了哪些“惟有小說才能說出的東西”,小說家在這一問題上的藝術再現有哪些優(yōu)長、存在著哪些困境。
“文革”結束至今的三十余年間,以小說的形式敘述“文革”是當代作家反思“文革”的重要方式,總體來看,由于政治文化語境與特定歷史觀的影響,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小說建構“文革”歷史起源與歷史歸咎敘述時呈現出“個體免責、群體代罪”的總結方式,并且洋溢著樂觀的歷史理性。90年代以來的“文革”敘事,作家們對歷史的理解逐漸擺脫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和道德化政治化的維度,對歷史起源的索解和歷史悲劇的歸咎呈現出“反本質主義”與“有罪的個體”的特點,此時的小說在探究“文革”的歷史起源時對革命大潮中人的精神生成尤其是大眾社會心理的變異給予了較多的關注,深化了這一論題的藝術視野和思想深度。
新時期之初的“傷痕”“反思”小說對“文革”起源問題進行了自覺的追問??傮w說來,由于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文化語境對于文學和作家的方向性指引,以及作家自覺服膺于社會總體性要求,因而,此時作家對“文革”起源的探討基本上與政黨政治對“文革”的歷史定性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在藝術表現手法上,作家們自覺秉持了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以與主流話語高度一致的歷史姿態(tài)復制著主流政治對“文革”起源的講述。作家們此時由于受唯物主義進化史觀的影響,他們在審視歷史悲劇起源時懷著一種廉價的樂觀態(tài)度,將“文革”歷史視為歷史上的“支流末節(jié)”,以寬宥的精神原諒了歷史悲劇,樂觀地相信未來一定會美好,從而放棄了對歷史悲劇起源的深刻追問。
“右派”作家有著寬宥歷史情結,他們與歷史并不構成緊張的對峙關系,歷史的劫難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可怕的,由于主體的一種超越性的精神力量存在,使他們忽視了對苦難根源與歷史之苦的追問,歷史的非正義、極左政治的蔓延的可怕等重要問題被他們輕易地回避并吊銷了。他們的文學是一種自證行為,證明他們情感和立場與主流政治的同一和始終如一。不管是右派作家的娘打兒子情結,還是對“文革”歷史流露出的審美性歷史訴求都是他們想象歷史和建構歷史的獨特方式。因而,這種書寫方式和價值訴求所昭示的是他們歷史理性的深度缺失,歷史悲劇的成因在他們這兒并不能得到深刻追問和批判性索解。如果說“右派”作家的“文革”敘事是在為政黨政治與老干部、知識分子作為歷史主體尋求合法性論證,那么,知青作家的小說則有著更多地為自己的青春正名的色彩。“文革”是知青作家的蹉跎歲月,對“文革”及其歷史按照主流話語的要求進行大肆撻伐時寄予了這代人的理想主義緬懷和對青春歲月的祭奠?!段业倪b遠的清平灣》《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南方的岸》等對青春歲月與既往歷史的懷念是溫情脈脈的,有對歷史思潮和生活細節(jié)的生動演繹,但在歷史的追問和反思上這些知青小說顯然乏力,他們急于為青春正名,為知青身份和知青歷史尋求到歷史合法性。因而,確認代群身份的歷史主體位置并為之尋求代際價值的合法性,最終實現對代際主體的合法性論證,是知青小說的內在價值訴求。
從小說文本對“文革”的歷史起源與悲劇歸咎方式來看,“傷痕”“反思”小說在回答“文革”起源和歷史責任歸咎這些命題時表現上呈現出如下的特點。
首先,呈現出“個體免責、群體代罪”的歷史總結方式?!皞邸薄胺此肌毙≌f在反思歷史時將人性悲劇、歷史災難歸為政治路線的錯誤和少數別有用心的人懷有的政治野心,路線正確了,壞人被懲治了,似乎所有的悲劇根源都消失殆盡了。這種歷史反思極大地簡化了歷史的復雜性和“文革”悲劇起源的真正原因,廉價的自信和簡單化的解釋歷史的方式對于“文革”歷史的反思并沒有實質性的幫助。同時,這種歷史歸咎方式是沒有真正責任主體的,在這種歷史觀照下,歷史悲劇的承擔主體是所謂路線,所謂少數反動政治群體,而個人和具體的階層是免責的,因而,這種反思剝離了現實主體的歷史責任與現實承擔?!鹅`與肉》《綠化樹》等小說有著這樣的特點?!毒G化樹》開篇在章永磷和西北一所著名大學哲學系講師的對話中,充滿了對“文革”歷史起源和個體命運困境起因的質詢和探索,哲學系講師建議章永磷認真讀《資本論》,通過這種閱讀,“你還能從那里面知道,我們今天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而且能了悟個體和國家陷入困頓的原因。但是,“我們今天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以及民族國家陷入這種困境的原因在小說中并沒有得到進一步的追問,“我”出身于貴族甚至成為“我”的原罪,這種原罪促“我”懺悔和自省,而代一個階級受罪甚至讓“我”的改造與救贖之路充滿了“為前輩人的罪過備受磨難”的悲壯意味。
因而,閱讀馬克思的經典著作,對章永磷來說只是為了使自己擺脫精神的迷茫,完成自我改造進行思想補課,而對社會進程與歷史起源并不作深刻追究,以個體的改造與升華取代了對歷史本源的追問。面對現實中的物質和精神之苦,主人公并未因此而與現實關系變得緊張,相反,通過知識分子的狡黠以及所謂閱讀圣典的行為,現實苦難被輕易轉化了。因而,《綠化樹》中使用的這種歸咎方式和轉化苦難的敘事機制是值得懷疑的。
其次,小說洋溢著樂觀的歷史理性。《布禮》中的鐘亦成雖身受磨難但九死不悔,平反復職后流著淚說“多么好的國家,多么好的黨!即使謊言和誣陷成山,我們黨的愚公們可以一鐵锨一鐵锨地把這山挖光。即使污水和冤屈如海,我們黨的精衛(wèi)們可以一塊一塊石地把這海填平”?!队洃洝分械姆庞硢T方麗茹經歷過“倒映領袖”事件的種種磨難之后“沒有悲傷,沒有怨限,沒有憤慨”,她堅信歷史劫難和“昨夜的噩夢”很快就會在人們的“寬慰的微笑”中過去。新時期之初的小說盡管充滿了控訴與怨懟,但在對歷史悲劇和國家未來上充滿了樂觀理性。鐘亦成和方麗茹式的豁達和寬宥幾乎是此時小說普遍性的情感基調。
那么,“傷痕”“反思”小說為什么在歷史起源與責任歸咎方式上呈現出這種特點?
這種敘述特點,一方面在于獨特政治語境與主流話語對文學的引導與規(guī)范使然。另一方面這種光明基調和獨特歸咎方式,還與作家們所操持的歷史觀息息相關。新時期之初作家們所信奉的是唯物主義的進化史觀。這種進化史觀在認識上是一種社會形態(tài)決定論的史觀,即認為“全人類各民族、國家的社會形態(tài)有其共同的模式和規(guī)律,這樣的歷史觀在總體上相信社會是進化的,后一種社會形態(tài)必然會取代前一種社會形態(tài)”。這種歷史觀影響下的文學敘事,在解釋歷史悲劇起源上會避重就輕,弱化矛盾遮掩現實困境,將歷史悲劇歸為歷史進程中的偶然曲折與暫時現象,常常將歷史的阻滯歸結為人的主觀意志與偶然性因素。因而,這種樂觀的心態(tài)和認知心理使新時期作家們在建構歷史敘事和反思“文革”時,并沒有走向消極悲觀,無論是小說的價值取向,還是人物的情感基調,都打上了樂觀和光明的色彩。新時期之初的《記憶》《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人啊,人!》等一大批小說都有這種特點。
盡管此時的“文革”敘事在追溯歷史起源上有著難以克服的歷史局限性,很多小說在歷史歸咎與起源問題上順著主流話語的歸咎方式簡單得出“事情全壞在那個女人身上”這種答案。但客觀地分析,在歷史起源的認識上,已有一些作家在此時具有了個人歸責的初步意識,并能從個體或群體行為動機與深層內心追問革命起源問題。比如《重逢》,小說將反思觸角轉向了作為受害人的紅衛(wèi)兵和老干部。作為紅衛(wèi)兵的葉輝對于自己在“文革”武斗中的沖動、非理性并不諱言,以主動承當的姿態(tài)面對,坦言“反正我要承擔我的罪責。不管給我什么樣的處罰,我都樂于接受,因為我確實犯了罪,我從來沒有試圖掩蓋我的罪行”。作為老干部的朱春信,在審判自己的恩人時不僅在道義和良知上懷著深深的愧疚之情,同時在歷史認知和歷史理性上也沒有回避作為歷史主體的責任,真誠反省,自覺承認自己對歷史悲劇負有的不可推卸的責任。可以說,這篇小說是新時期小說中較早提出老干部和紅衛(wèi)兵的責任擔當與自我反省問題的。
“文革”的起源是個相當復雜的問題,而在責任歸咎上也不應簡單草率地歸為執(zhí)政者與篡權者。隨著對“文革”的反思走向深入,很多人已經認識到“不能像中國人現在這樣把責任向上級(最終是毛那里)一推了之,以表明自己的清白”。如中國一些學者與作家所指出的那樣也不能“將“文革”作為一種道德上的偶然的悲劇”而給它“貼上簡單的道德標簽”,“不能否認個人在道義上的責任”在這個意義上,包括《重逢》《李順大造屋》在內的一些小說是有其獨特意義的?!独铐槾笤煳荨吩跉v史悲劇的個人歸責上將這種責任主體引向了中國社會的重要主體——農民。追問歷史起源、質詢“文革”歷史責任,農民是一個難辭其咎、不應置身度外的群體。與右派作家情感上感恩農民、理智上鄙薄農民不同,高曉聲將表達的重心落在了對農民奴性意識以及農民對“文革”歷史起源應負的責任這些問題上。他認為“文革”浩劫的發(fā)生,以及像李順大這樣的農民之所以成為政治的“跟跟派”與農民身上存在的“逆來順受的奴性”息息相關,這些認識無疑都是精辟而切中農民的精神內傷的,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新時期之初作家對于“文革”起源的認識和對“文革”責任主體的探究。
90年代以來的“文革”敘事,由于社會語境的寬松以及作家創(chuàng)作觀念的開放與多元,作家對歷史的理解逐漸擺脫了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和道德化政治化的維度。作家們開始自覺回避將“文革”作為民族國家的歷史劫難的集體性視角,“文革”作為公共事件這種敘事方式被作家淡化,“文革”從公共記憶轉而成為個人記憶進入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作為核心情節(jié)、主要內容的“文革”逐漸淡化為小說中的內在背景與文學元素。在這種背景之下,作家對歷史起源的索解和歷史悲劇的歸咎,由正面、直接回答轉向間接和隱蔽。之所以間接而隱蔽是因為作家們在90年代以來的“文革”敘事中已明顯厭倦了七八十年代那種直接呼應主流話語吁求的道德化、政治化的歷史闡釋模式,作家們更寧愿基于個體生命體驗和主觀經驗去重構“文革”歷史尤其是革命狂潮之下人的被欲望、暴力、盲動充斥的生命形態(tài)和精神癥候。
陳曉明先生曾指出,90年代以來當代作家的歷史書寫是一種反本質主義的寫作。本質主義寫作很長時間支配著中國當代作家的寫作,這種寫作認為歷史的本質與規(guī)律可以認識,作家的寫作應該真實地反映這種本質和規(guī)律。反本質主義書寫打破了本質主義寫作中的清晰的歷史起源與歷史發(fā)展邏輯,歷史不再是沿著客觀和必然的歷史邏輯發(fā)展,歷史充滿了偶然與變數,而人的欲望、非理性因素成了不可輕視的力量,甚至某些時候成了歷史與暴動的原動力。如《彌天》《堅硬如水》都屬于這類寫作。最為極端的是劉震云《故鄉(xiāng)相處流傳》,英雄人物在這里消失,人物沒有歷史目標和歷史方向,曹丞相等小民構成了敘事主體。歷史的事序邏輯與歷史理性也被拆解,歷史的真相與動力被輕易置換為猥瑣的個人動機與情欲張揚,小說中的三國歷史發(fā)展沒有邏輯與理性,歷史的發(fā)展與動力是曹袁二人的個人情欲與愿望所致,如二人屢發(fā)戰(zhàn)事、軍事策略上的分合親疏,根本上是因搶奪沈氏寡婦所致。
在《彌天》和《堅硬如水》中,人的權力、性的欲望與革命的相互催生與倚重得到了更為生動的表現。比如在《彌天》中,政治的殘酷總是伴隨著性號情欲的泛濫,在政治肆虐和群情狂歡下總是夾雜著對情欲的書寫。一個典型而頗具意味的細節(jié)是在公審大會上,老白等人控訴倪老師的時候,溫三和極度恐懼,低下頭去,卻在桌子底下借助于宛玉的手指和乳房撩撥情欲,最后在抽搐、噴射和叫聲中釋放自己。政治的乖張和嚴酷讓視倪老師為自己精神導師的溫三和內心虛弱而驚懼,而性事的沉迷驅逐了這種恐懼,政治的嚴酷被情欲的悸動取代,公審大會現場的這種由政治到性事的轉移不僅是主人公視線和關注點的轉移,更是人物精神心理上以性欲的釋放轉移、救贖、療救政治威壓造成的恐懼和創(chuàng)傷的極端行為。劉醒龍在復呈那個紛亂的時代時注重對時代圖景中人的精神生態(tài)和欲望暗流的捕捉,讓革命的狂亂在人們高漲、壓抑、畸形的精神層面找到某種源頭,從某種程度上揭示了“文革”發(fā)生和蔓延的民間心理基礎。
再比如,從人物個體精神來看,喬家寨支部書記喬俊一是個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喬俊一是個在喬家寨能呼風喚雨、一手遮天具有至高權力的基層官員。他是一個新舊交融式的人物。所謂新是指他是時代與主流政治確立的模范人物,在學大寨過程中率先建立新功,脫穎成為先進人物。舊是指喬的思想具有封建性和專制性。喬俊一先進和模范的外衣下包裹的是一具具有濃厚封建意識和封建思想的皮囊。小說中描寫他喜歡端著一把槍,四處撒潑示威。槍象征著喬俊一的蠻橫和殘酷。外表蠻橫的他內心卻極其虛弱。因與副書記一家有矛盾殘忍殺害了喬大英一家三口,因而,過山地時聽到悲戚的哀號聲,他害怕卻故作鎮(zhèn)靜,硬要宛玉取出身上的月經帶掛在槍口辟邪,并親自在喬大英一家三口墳前焚燒冥錢安撫亡靈;溫三和生病高燒不退,喬俊一建議燒些紙錢。正是這樣一個具有濃厚封建意識的人物在極左年代成為了喬家寨的領袖人物和全國的先進模范。理解了他的封建、專制以及與此相關的虛榮、自負、不擇手段撈取政治資本的主導性格,便不難理解為何興修一個只會用一半空間的巨型水庫會在喬家寨產生,以及眾多知情者明知這一彌天大謊卻不去戳穿它。這里,荒誕、浮躁、非理性的時代和時代渲染下思想落后、情緒高揚、行為癲狂的個體在發(fā)生學的意義上互為因果。因而,對這一人物的理解具有從精神發(fā)生學上認識“文革”的重大意義。它為我們從“文革”中個體的精神結構和行為動機反思和理解“文革”的發(fā)生和蔓延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視角。
如果說《彌天》注重表現革命狂潮下,人的被政治和革命壓抑、催生和進發(fā)的欲望(尤其是性的欲望),以及這種欲望與革命間的相互滲透和奇妙疊合,從而在社會心理層面揭示了革命蔓延和泛濫的起源性動因。那么,《堅硬如水》則對“文化革命”中個體與群體參與革命的具體動機與起因進行了更為本源性的探究和回答。
歷史學家阿龍·I。古列維奇曾提出“從內部”研究歷史的方法,即“歷史科學發(fā)展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階段將是接受‘從內部’研究歷史的觀點,即探索歷史進程參與者的內在情況,他們和生活的關系,他們的心理狀態(tài)和他們的價值體系”。(引號為作者另加)在對“文革”歷史起源的探究上,我們所要揭示的是:小說家是如何去探索歷史進程的演變,如何認識歷史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和價值體系,如何表達對生活歷史演變的動力和社會悲劇的起源?因而,“歷史學家必須學會識破各種心理狀態(tài)的秘密,深入集體意識的潛伏層”的要求對于文學家來說同樣是應有之意。在《堅硬如水》中,不論是個人還是群體參與并推動革命的動機都包含著對于特定利益的訴求和算計。比如程崗村村民之所以能響應高愛軍的鼓動參與高愛軍在程崗鎮(zhèn)發(fā)動的奪權運動,包含著村民們對自身利益的追求和對革命的恐懼。高愛軍是個天才的演說家和詭計多端的陰謀家,牌坊之戰(zhàn)前夕他進行的革命演說之所以對村民產生巨大吸引,在于他成功動用了利益蠱惑的策略。他的利益蠱惑包括承諾革命勝利后根據“大家革命中的表現和能力”分享政治權力,對參加革命的村民追加工分等等。他的天花亂墜的形勢分析和說教論調并不能給村民多大震動,而追記工分、多發(fā)口糧、解決房基地、分享政權的承諾有效地聚攏了村民參與革命的積極性。
這里,小說觸及“文革”作為一場運動之所以在全國蔓延和傳播的社會心理這一核心問題。簡單地說,利益訴求是群眾參與“文革”以及“文革”流傳甚廣的深層原因。群眾參與“文革”并在“文革”中表現出旺盛的政治熱情離不開他們對自身利益的考量,“當個人因為自己的利益而采取某種政治立場或者政治態(tài)度時,那么,這一立場或態(tài)度極有可能改變他們原有的階級地位”。因而,群眾對自身利益的訴求,“可以作為“文革”早期中國群眾運動的起源性解釋?!痹谥匦路此肌拔母铩睍r,很多學者都認識到“文革”起源與社會參與者現實利益訴求之間的這種內在關聯。“在我重新回首往事的時候,我已經不再相信那是一場純粹的精神運動。或者,在所謂神圣的革命之中,我同樣感覺到了利益原則的被引進,并為成為群眾普遍參與的最大支持。”對于利益的這種訴求在高愛軍身上還表現為他的試圖通過革命推翻程崗鎮(zhèn)舊有領導權力體系來顛覆和擺脫自己農民的身份序列的隱秘心理。高愛軍的這種隱秘訴求是其革命動機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在革命最終失敗時,他自嘆:“說到底,我們革命了多少年,我們如今還都是農民!!戶籍都還在耙耬山脈的程崗村。想到我還是農民時,我的雙手捶在兩腿邊上有些抖?!弊鳛閺蛦T軍人的高愛軍,在本質上是個農民,他投身革命,在風起云涌的“文化革命”背景下,他的動機是要借革命出人頭地、掌權成名、滿足私欲,最終擺脫農民身份,成為城里高干,擁有城市戶口,因而,他的革命過程是以正義面貌出現的導向作惡的抗爭過程,而這種抗爭充滿了某種歷史的荒誕和宿命。
應該說,90年代以來,作家們在描寫“文革”以及探究“文革”的歷史起源時都對革命大潮中人的精神生成尤其是大眾社會心理的變異給予了較多的重視,劉醒龍的《彌天》、閻連科的《堅硬如水》、蘇童的《河岸》、余華的《兄弟》、賈平凹的《古爐》等,都對個人與群體的精神狀態(tài)和狂熱欲望以某種夸飾性的敘事進行了深度的開掘,將對人的欲望、激情和需要的書寫與“文革”歷史起源問題聯系起來思考,開拓了這一論題的藝術視野和思想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