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神保町書店街為全世界的愛書人所向往。去年十一月初有機會去日本，拿到行程表，就有幾分失望，連距神田稍近的安排都沒有，而免稅店、商業(yè)街購物競安排了三次。也難怪，國人對日本電器的熱愛是遠過于圖書的，除了我們這種被人視為有病的書蟲。

在關(guān)西機場入境，便由大巴載往古都奈良觀光。街頭店招中時有“古書”、“古本”的漢字閃現(xiàn)，看得人心頭癢癢，可是不會日語，斷沒有離團獨行的可能。東大寺和唐招提寺內(nèi)外，都有民間工藝品和地方特產(chǎn)店鋪，間有舊物，就是沒有舊書。第二天上午，參觀大阪城公園后，安排去“關(guān)西最大規(guī)模、最繁華”的心齋橋商業(yè)街購物一個半小時。隨著大流，無可無不可地逛進去，不想才五十米，就有一家中尾書店，門前支出的小攤上，亮著一疊浮世繪，真有點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歡喜，急忙鉆將進去。

書店不大，最多二十平方米。沿墻兩面是高約二米的大書架，居中背靠背兩排稍矮的半柜式書架，其間就剩下兩條僅容一人的狹窄通道了。門外的浮世繪，說明是機器印刷，八開大小每幅八百日元；門內(nèi)靠右墻書架上是木版刷印復(fù)制品，每幅二千日元；通道盡頭收銀臺后的鏡框里，掛了幾幅浮世繪原作，作者不熟悉，標價二萬到六萬日元不等。右面書架上都是日文精裝本，有文藝，有政論，明治、大正年間的，標價已在萬元上下。轉(zhuǎn)眼看到居中書架上，赫然有三疊線裝舊書，當即伸手去翻，上面幾本命理類的日文書，沒什么興趣，隨后是一本《現(xiàn)今名家暮戰(zhàn)·第一》，朝報社大正四年五月印行，皮紙排印，品相完好，看標價才一千日元，不覺心中暗喜，且店中十分冷清，可以從容挑選。接著又有一部《常識養(yǎng)成暮道大觀》，上下兩厚冊，研文館大正四年九月再版，標價一千五百日元。圍棋是自小的游戲，棋術(shù)不精，卻養(yǎng)成了對棋譜的愛好，見此自不可舍。再翻下去，是一冊《明治書翰文》，以巖谷一六手書上版，博文館明治二十六年十二月印行，一六被譽為“明治三大書家”之一，此作頗有晉唐人遺風(fēng)，標價也只一千日元。都說日本物價高昂，書價似不盡然。

書店后壁，右角是僅容一人站立的收銀臺；左角架了一方木板，用于打包，包裝紙系書店自印，取浮世繪中的書鋪圖景。其間兩級臺階，有小門通后室，掛一布簾。我剛向布簾張望，即被店員示意阻止，遂轉(zhuǎn)至左側(cè)通道?？繅苌嫌行┲袊砬蹇瘫竞褪”荆芷胀ǖ臅?，標價竟達數(shù)千以至數(shù)萬日元，大約也是物以稀為貴吧；另一些日文藝術(shù)類圖書多為三十二開本，倒是中間書架上堆著不少大開本的畫冊。我向其中尋找熟悉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一本精裝的《筆久夢二名品百選》，是夢二鄉(xiāng)土美術(shù)館以其藏畫編集，2000年印行，大十六開，近二百頁，銅版紙全彩印，多滿頁及跨頁大圖，分日本畫／油彩、水彩／素描、木版畫、資料、解說／落款-印章／年譜／目錄等五部分，資料部分中有大量夢二設(shè)計的書裝、封筒及其書簡。版權(quán)頁未標定價，書店標三千日元。接著又找到一本二十開軟精裝的《路谷虹兒畫集》，講談社1975年11月初版，一百二十頁，近半是全彩印刷。路谷虹兒的名字早從魯迅作品中得知，不過看到的主要是其木刻作品；后來還在魯博書屋買過為紀念魯迅百年誕辰影印的《藝苑朝華》編號本，其中的《路谷虹兒畫選》區(qū)區(qū)十二幅作品，也是黑白印刷。見到這本畫集，才知道不看彩圖，根本無從領(lǐng)略虹兒的風(fēng)格，他為《令女界》、《少女畫報》、《少女俱樂部》所作封面畫和插圖，真是美得令人心痛。此書原定價三千九百日元，現(xiàn)售三千五。店員看出我的喜愛，又找出一本《筆久夢二展》，是1975年6月，神戶三越百貨店為紀念開業(yè)五十周年舉辦的展覽圖錄，二十開，六十四頁，三分之一彩印，后附夢二的年譜和展品目錄，標價只八百日元，便一并買下了。值得提起的是，同一年，蓖谷虹兒也在三越百貨店畫廊舉辦過個人畫展。

我正為山東畫報出版社撰寫介紹插花歷史和藝術(shù)的《拈花》，希望多找些花道文獻作參考，遂寫“花道”二字給店員看，店員當即找出幾種，可惜尚不如我在國內(nèi)淘得的，只好放棄。看看表，已經(jīng)過了四十分鐘，心想這街上或許還有別家書店，趕緊結(jié)賬出門，匆匆朝前尋訪。豈料直走到街尾，無非化妝品、服飾、食品、工藝品，因為女兒十月初剛來過日本，這些都是我無須看的。轉(zhuǎn)念一想，還不如再回中尾書店，于是暴走返程，已浪費了半小時。那店員見我去而復(fù)來，依然笑臉相迎，我已瞄準了左側(cè)書架頂上的幾部刻本，請他取下來。

一部是《皇朝史略》十二卷六冊，《續(xù)皇朝史略》五卷四冊，《訂正續(xù)皇朝史略》七卷七冊，文敬堂、文淵堂明治十一年至十四年間印行，價三千八百日元。一部《校正日本外史》，賴氏藏版，明治二十一年三月三刻，二十二卷十二冊，正文上框有提要，原藏者又以紅、黑兩色蠅頭小楷寫下了大量眉批，價四千五百日元。一部《校刻日本外史》，松平氏藏版，明治三十年十一月十三刻，二十二卷十二冊，書名頁貼“大藏省印刷局制”的“呈祥獻瑞”雙龍印花，加鈐出版人篆文朱印“基則之印”，亦四千五百日元。三種都是漢字手寫上板，平假名標音，刻、印、用紙俱佳，書品潔爽，十分喜人。因為集合時間將至，不及細擇，干脆全部買下了。

晚間在賓館里翻看，《皇朝史略》是一部仿《史記》而作的日本通史，一續(xù)再續(xù)，自神武天皇即位起，直至明治十三年止?！度毡就馐贰芬彩羌o傳體，從源氏、平氏之亂，敘至德川幕府終結(jié)，是一部武家政治興衰史。該書出版后，一度成為日本文化界的必讀書，翻印研究成風(fēng)；此二種版式不同，編例有差，卷首內(nèi)容各異，正可作比較。傳人中國后亦有多種翻刻，至今仍為學(xué)界贊譽，稱其代表日本漢學(xué)的最高成就，也是中日文化交流的標本。

得此幸遇，遂處處留心機會。有次自助餐館在四樓，經(jīng)過二樓時見一書店，大標“古典”，頓時心動，急急填了填肚子，即先行下樓，進店才發(fā)現(xiàn)，所謂“古典”，實是早期錄相帶；店內(nèi)的新書，多為少男少女的流行讀物，或一百日元一冊的文庫本，與國內(nèi)的暢銷書店相仿佛。類似書店在住宿點附近也曾看到。

到東京那天，下了富士山，便被帶到號稱最大免稅店的LA0x去購物一小時。據(jù)知情人告，這是日本旅游業(yè)專為中國游客所設(shè)。從一樓逛到六樓，只花九百日元買了一袋京染千代紙，早早地出了店，在路邊望街景。得友人告，店后小街上有一書店，遂匆匆趕去。書店門臉甚小，連店名都沒看清楚，里面倒蠻大，都是新書，僅進門處一架舊版日文書。一本《關(guān)西大地震》圖冊失了封面，印刷質(zhì)量也差。只有一部日文版精裝本《水滸傳》，好像還能看看，便伸手拿起來，卻發(fā)現(xiàn)它后面有個硬紙盒，是日本近代文學(xué)館“名著初版本復(fù)刻珠玉選”之一的森鷗外作品，收《於母影》、《雁》、《沙羅的木》、《東京方眼圖》四種。紙盒里是特制的硬紙函套，正好將幾種開本不同的圖書裝入，另配《(於母影)、(雁)、(沙羅的木)、<東京方眼圖)解說》四冊一函，說明選刊的原則，是原汁原味的初版復(fù)制，并介紹了所選作品的內(nèi)容、影響、版本情況、復(fù)制底本的選定、制作過程以至用紙品類?！堆恪肥羌t綢布面精裝，書首燙金，加護封和紙函；《沙羅的木》是麻布面精裝，書首燙金，加護封和紙函；《東京方眼圖》是藍漆布面精裝，和附圖單裝一紙盒；《於母影》則復(fù)制了最初發(fā)表的《國民之友》雜志。此書1984年12月發(fā)行，原定價二萬八千八百日元，現(xiàn)僅售三千五百日元，只怕連制作成本都不夠。而最后一天在淺草，寺前有家古玩店，將古書中的版畫插圖，拆成單頁出售，標價數(shù)千至萬余日元不等。聯(lián)想到國內(nèi)古籍拍賣會上的風(fēng)起云涌，想來圖書的價值，也要待變身為投資對象時才能體現(xiàn)。

這一回的日本之行，雖然意外地得享淘書之趣，畢竟連書店街的真面目都未能領(lǐng)略。所以歸途上就在想，什么時候，能約上幾個書蟲，專去神保町，作一回淘書之旅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