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翔留給人們最大的疑團,是他在壯年當紅的時候突然拋開名利去了美國,問到這個問題,他回憶早年出道時的一段作為答案。他說:“我明白一炮而紅的意思,經歷過一次后,我在第二次到來時選擇離開?!?/p>
那是1981年,張艾嘉的臺視單元劇《十一個女人系列——去年夏天》正招募男演員,角色是個盲人,需要空洞的眼神與華麗的面孔,20歲的費翔帶著飄忽不定的神情贏取了這個角色。隨之而來的并不是更多片約,而是唱片公司。隔年他出了首張個人專輯《流連》。彼時臺灣歌壇是劉文正和羅大佑的天下,缺的正是費翔這種青春小生偶像,看他早年的宣傳照,不得不佩服張艾嘉與唱片業(yè)獵頭的眼光:洋溢的是即使穿越時空也能打動人心的青春,那種愛撫、親切、順從,甚至憂傷都通過他夢幻般迷蒙、神秘的外表流露,只憑這幅長相就夠了,哪用關心他是不是會唱歌??蛇@正是費翔要掙脫的過去:“一張漂亮的照片太簡單了。全是唱片公司的安排,一切受制于人,只要帥就好,任何其余的都不要?!彼杆兕I受了名利的魅力:萬眾歡呼、追捧、流言飛語、溢美之詞、同行在暗暗妒忌中的呻吟……惟獨缺少的是“自我”。
費翔自稱那時的自己是唱片公司的搖錢樹、傀儡,精心包裝后用以販賣的產品:“我的確明白了‘紅’的力量,可以推動很多事,但看上去轟轟烈烈,生活卻畸形,沒有辦法與人正常的交流。我感到不舒服,我并不習慣名氣,本性不是個招搖的人。在媒體前又不懂得自我保護,亂說話,傷害了許多那時候與我交往的女孩子,至今我都感到內疚?!睂τ谒壳吧衩啬獪y的感情生活,我問他,是因為果真一片空白呢,還是成熟了,不肯再對媒體講太多,他大笑起來:“說實話,我真的是就不告訴你?!?/p>
費翔好幾次提到安迪·沃霍爾,談到他在湯罐頭盒上涂畫的明星肖像,他近乎瘋狂地追求知名度,留下了“在未來,人人都能當15分鐘名人”的名言。
1987年春晚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和《故鄉(xiāng)的云》,被看成費翔“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明智決定,放棄即將忘記他的臺灣市場轉投內地??刹蝗缯f這是命運的偶然安排。那年年初,拿美國護照的費翔突破“戒嚴”回到北京探親,他第一次見到了姥姥,見到母親長大的地方,順帶手在廣州的太平洋影音公司錄一組臺灣當紅流行歌曲。當年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晚會的導演鄧在軍正在搜尋節(jié)目,聽說了此人,通過東方歌舞團團長找到費翔,聽了幾首歌,調查了一下他的政治背景,當即拍板上“春晚”?!爱敃r一切都是我的決定,選歌、發(fā)型、服裝、表演方式,我已經當了5年歌手,懂得掌控自己。中央電視臺唯一的擔心
是舞蹈太煽情,在鄧在軍導演的堅持下還是保留了,更讓我感激的是她讓我演唱了兩首風格截然不同的歌,如果只有一首,也不會有后來的費翔?!?/p>
“春晚”后的費翔沒有政治麻煩,不像他自己擔心的那樣被當成個神經病,相反,就像我們后來看到的那樣,他用鮮活的風格讓娛樂圈大吃一驚。就像初出道時那樣,他又一次領會了一炮而紅的含義:“我感到迷茫,到1990年我出了13張專輯,不停地周轉、拍照、宣傳、炒作,有門打開了,有許多便利和好處,可我突然不明白是什么讓我留在舞臺上,我對自己失去了判斷,如果撤掉舞臺上的鋼絲、燦爛浮華的包裝,人們是否還會細心斟酌地贊賞和認同我?”
1990~1997年,30歲至37歲的費翔待在紐約。他差不多11點才起床,打許多電話,喝很多咖啡,下午出門辦點兒事,大都是與朋友見面或看看電影,晚上7點有演出就去了劇場,沒有則去健身房。他喜歡請朋友們到家里吃飯,不善烹飪,廚房里有70多張各色餐廳的外賣單。他在紐約的公寓有一面墻都是落地窗,窗外是時代廣場,窗內有寶藍色的中國味兒地毯、古董鏡子、安迪·沃霍爾和羅依·李奇登斯坦的畫、和一群貓。他過著最平常、最安寧的日子。
“當我站在《西貢小姐》的演員篩選現場,我想沒有人再像我一樣富有舞臺經驗了,但我們都一樣,沒有工會卡,站在那里排著隊,等待被挑選。可這就是我想要的,把華麗的光環(huán)擱置,僅僅憑嗓子,看看是否能夠映照到百老匯?!鞭D投百老匯的費翔總被說成混得不怎么樣,不夠紅,最常掛在嘴邊兒的是百老匯處女作《西貢小姐》和他的伯樂——音樂劇作曲家安德魯·韋伯,間或演演諸如《歌廳》這樣的經典劇目,費翔和他的同行并不是報章青睞的對象。沒有什么報紙整天報道一個百老匯演員,那些版面都被離婚的女演員、吸毒的制作人或者流出艷照的名門女繼承人占據了。費翔把這感覺稱為美妙:“沒有人認得我,一場表演結束,卸了妝后我站在劇場門口,可以與剛剛看完我表演的人擦身而過?!?/p>
也會有同行流露艷羨與不解,每逢討論起來,費翔就潑冷水:“除了掙更多的錢,沒有什么比在百老匯更能實現作為一個演員的價值?!币苍S這片天地更能實現費翔的“控制欲”,燈光打起來,他戴著高頂禮帽或者穿身燕尾服,就是這一小片舞臺的國王,不被別人決定命運,沒有人推翻,他演得雖然是別人,卻感受到自己。
費翔突然回憶起1980年代初出道時拍的電影和電視劇,也見了瓊瑤,也拍了幾個可有可無的片子:“我就像個機器一樣在鏡頭前做出某種動作,說出背好的臺詞,并不清楚我會被安排在故事的哪個段落,不明白最后會剪接出個什么樣兒的怪胎。電影導演是電影絕對的獨裁者,這讓我特別難受。”
出生在臺灣的費翔小時候身材肥胖,性格內向?!澳阋獑栁倚r候喜歡玩兒什么,為了戲劇性,我可以回答說養(yǎng)了寵物蛇或者一條蝎子,可說實話,我很悶的,只玩泥巴和書。經常拿一本與年齡不相符的書,比如《戰(zhàn)爭與和平》,也看不懂,就是裝裝樣子是個保護自己的姿態(tài)吧?!?/p>
他說這孤僻和固執(zhí)傳自父親,那位費翔并不經常在媒體上談到的前美國軍人,在50年代就對中國產生興趣,跑到臺灣學中文,認識了母親并娶了這位中國女性,“在那個年頭,他們都是勇敢的?!辟M翔的母親叫畢麗娜,出生于哈爾濱,生長在北京,又轉道上海去了臺灣,“是個有想象空間的人”。10多歲的時候放學回家的他總會遇到母親在家里辦“油畫沙龍”,請幾個學繪畫的老同學,再找位模特,小伙子費翔冒失進門,見著裸體模特也只能佯裝鎮(zhèn)定?!斑@是母親追憶青春的一種方式,在我看來像京劇票友湊一起唱戲一樣可愛。”文藝氣質得自母親,費翔雖然內向,卻是校園劇社的活躍分子,就像話劇里演的“下一次我該扮演誰”,臺下沉悶的他迷戀在舞臺上激情地演繹另一個人,“我站上舞臺的最大動機,就是想釋放自己?!闭`投歌唱業(yè)之前,他上的是紐約的戲劇學校,學的是舞臺劇表演。
或多或少,與“9·11”有點關系,他在心靈上感覺與美國疏遠。飛機撞大樓時,費翔恰好在中國內地演出。作為紐約人,他也感到震驚,為朋友們揪心,可事后“瘋狗一樣的民族情緒”讓他厭惡?!斑@個崇尚物質,精神匱乏的民族遭到了打擊,他們不肯接受自己不是世界的老大,一般的美國人對世界是沒概念的,只懂得‘我’和‘美國’,但大部分美國人,那種被稱為社會中堅的中產階層,自大地認為美國最棒美國最好,跑到伊拉克發(fā)起戰(zhàn)爭5年了,拿一張地圖給這些人,他們還是不知道伊拉克在哪兒?!辟M翔又把這種疏遠解釋為歲月:“美國只有200年歷史,像個小孩子,是個適合年輕人的刺激、光怪陸離的地方,而我,可能年紀大了吧。”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不上流,不下流》 作者:困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