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如今,很多人為了學位而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或者到國外游學弄個克萊登文憑(冒牌貨的代名詞,《圍城》方鴻漸是也),或者讓秘書代為學習,自己坐享其成等等??傊膽{學位成為某些人炫耀身份地位的資本或者進入仕途的所謂敲門磚,以致現(xiàn)在文憑學位掉價,社會調侃說,“教授滿街走,博士多如狗”,大概就是對這種片面追求虛假學位的一種諷刺吧。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憑學位跟個人的真才實學并不是完全成正比的,齊白石沒有學位學歷但并不影響他成為一代宗師,華羅庚沒有學位學歷也沒有影響他成為世界著名數(shù)學家,如果說他們兩位沒有學歷學位受到一些客觀條件的制約的話,那么,還有兩位學界奇人是完全自己主動放棄外國博士學位的。他們在外國留學多年,學得一身超強本領,完全就是興趣所致,而把文憑學位當做廢紙一張不屑一顧,但是,在那個學術思想自由的年代,沒有文憑學位的兩位奇人照樣成為學界的大師級人物,甚至成為“教授中的教授”:一位是現(xiàn)代新詩的奠基人、著名民主人士聞一多,一位是學貫中西的史學界巨擘陳寅恪先生。
陳寅恪家學淵源,名門俊彥,祖父陳寶箴是晚清封疆大吏、湖南巡撫,被時人稱為“海內奇士”,著名的維新派人士;父親陳三立與譚嗣同等人并稱“維新四公子”,清末民初同光體詩派的代表人物,享有“吏部詩名滿海內”之譽;長兄陳衡恪,近代著名畫家,他詩書畫印兼善多能,才華橫溢,是齊白石恩師之。這樣的家庭背景,給陳寅恪提供了極其豐饒的學術土壤,加上陳寅恪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很快就脫穎而出,成為家族中的佼佼者,父母的掌上明珠,一心一意要雕刻的璞玉。在陳寅恪十四歲的時候,父母決定送陳衡恪、陳寅恪、陳隆恪三兄弟赴日本留學,之后的近二十年時間里陳寅恪就開始了自己的留學生涯,先后在日本、德國、美國、法國、瑞士等國家的著名學府留學,精通了十多國的語言,成為留學生中的杰出代表,傅斯年曾說:“在柏林有兩位中國留學生是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一是陳寅恪,一是俞大維?!?/p>
1904年,陳寅恪兄弟三人負笈東瀛。因為陳寅恪身體不好,在日本患上了腳氣病,1906年寒假返家后,母親俞明詩不忍讓兒子再東渡,陳寅恪在國內轉入上海復旦公學學習;1909年,陳寅恪赴德國著名大學柏林大學學習;1911年,陳寅恪轉入瑞士蘇黎世大學;1913年春,他再赴歐陸,入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社會經(jīng)濟部就讀;1918年秋,去美國哈佛大學,隨藍曼研修梵文和巴利文,著重學習印度語語言學、希臘文,并選讀了閃米特語等。導師藍曼極其欣賞兩位從中國來的學生陳寅恪和湯用彤。1921年2月17日,他在給時任哈佛校長羅威爾的信中寫道:“他們對我真有啟發(fā),我衷心希望我們能有許多這樣精神高尚而且抱負不凡的人——來活躍我們本國的大批學生。我深信,他們兩人都會對中國的前途有卓越的貢獻?!蹦軌虻玫綄熯@樣評價的中國留學生陳寅恪和湯用彤恐怕還是第首例;1921年秋陳寅恪回到柏林大學,受業(yè)于東方學家、梵學大師海因里希·呂德斯。在柏林大學期間,他學習了藏文、蒙文、滿文、西夏文、突厥文等古文字,多年后他“精通十幾門語言”的美譽就是在此打下的基礎。陳寅恪十六年的留學生涯中,先后在世界多所著名大學學習,但是他的學習純粹是為學術研究而學習,并沒有半點沽名釣譽的思想,所以在每一所大學的學習他都沒有按照導師的設計寫論文拿學位,而是一心一意進行自己的研究,可謂“躲進學府只研究,管他學歷與文憑?!闭且驗殛愐仐壛斯膶W習,所以能夠在十六年的留學生涯中博覽群書,集腋成裘,成為學貫中西的一代宗師。
1925年秋,清華國學研究院成立。校長曹云祥授權吳宓負責籌建,經(jīng)過多方商榷,最后確定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受聘為國學院導師。王國維和梁啟超都是時代巨擘,學界泰山北斗的重量級人物;趙元任1918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19年任康奈爾大學物理講師,1920年任清華學校心理學及物理教授,1921年再入哈佛大學研習語音學,繼而任哈佛大學哲學系講師、中文系教授。這三位評為導師,校長曹云祥都非常滿意。最后確定的是當時還在德國留學的陳寅恪,當吳宓把陳寅恪的聘書給校長鈐印時,曹云祥沒有立即答應,梁啟超獲知情況后,親自找到曹云祥要求發(fā)聘書給陳寅恪。曹(云祥)說:“他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p>
曹又問:“他有沒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曹說:“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先生氣了,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shù)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吧!”接著梁先生提到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名教授對陳寅恪先生的推譽。曹一聽,馬上答應聘請陳寅恪擔任國學院導師(參見陳哲三《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
果然,陳寅恪不負眾望,陳的梵文課以《金剛經(jīng)》為教材,用十幾種語言比較分析中文本翻譯的正誤。學生們問題成堆,但要發(fā)問,幾乎每個字都要問,否則包括課后借助參考書,最多也只能聽懂三成。藍文征也說:“陳先生演講,同學顯得程度很不夠。他所會業(yè)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講,如梵文、巴利文、滿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臘諸國文更不用說,甚至連匈牙利的馬札爾文也懂。上課時,我們常常聽不懂,他一寫,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問其音。叩其義,方始完全了解。”對于這些不解其義的課,學生嘆服其高深。
在清華校園里,不論是學生還是教授,凡是文史方面有疑難問題,都向陳先生請教,而且一定能得到他滿意的答復。大家稱他為“活字典”、“活辭書”之后,在師生中享有“蓋世奇才”、“教授的教授”、“太老師”等稱譽。他講課時,研究院主任吳宓教授是風雨無阻,堂堂必到的聽課者;其他如朱自清等水準很高的教授也常到教室聽他講學。哲學專家馮友蘭,當時任清華大學秘書長、文學院長,可每當陳寅恪上《中國哲學史》課時,馮先生總是恭敬地陪著陳寅恪從教員休息室走出來,靜靜地坐在教室里聽他講課。
陳寅恪雖然沒有半張學歷學位,但是卻憑著自己的學識成為一代史學大師。
聞一多出生于湖北浠水縣(今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巴河鎮(zhèn)聞家鋪的一個書香家庭。十三歲考上留美預備學校清華,1922年7月赴美國留學,他先去芝加哥大學學美術。據(jù)聞一多好友梁實秋先生的回憶,“一多是學畫的,在美術學院起初也很努力。但是,畫了一年下來,還是石膏素描,他不能忍了”。他開始參加芝加哥的新詩活動,并且在給父母的信中講了一個無心美術的理由:“吾敢信我真有美術之天才,學與不學無大關系也,且學豈必在課堂乎?”
到了第二年,即1923年9月,清華好友梁實秋來到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留學,聞一多得到梁實秋到美國的消息后,立即放棄了芝加哥大學美術學院的學習,來科羅拉多跟梁實秋一同學習,無怪梁實秋說“他就是這樣沖動的一個人”。在科羅拉多學習,因為梁實秋是事先接洽好了的,所以就直接進了英語系讀書,而聞一多是臨時轉來的,學校要聞一多補修數(shù)學方面的兩門課程,才可以有學位。聞一多不肯,按梁實秋先生所說就是:“他覺得性情不近數(shù)學,何必勉強學它,凡事皆以性之所指為指歸。我勸他向學術紀律低頭,他執(zhí)意不肯,故他始終沒有獲得正式大學畢業(yè)的資格?!?/p>
1924年,梁實秋結束了在科羅拉多的學習,轉到哈佛大學學習,而聞一多也轉到紐約一所藝術學院繼續(xù)學畫,“但是他在紐約的這一年時間里并沒有好好上課,而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后來索性不去上學了”(梁實秋《談聞一多》)。再后來,聞一多就跟學校正式脫離關系,直到1925年回國,聞一多再也沒有到學校學習。
自1922年到美國留學至1925年回國,聞一多先后在美國的幾所著名大學學習,因為性情所致,始終沒有堅持完成學業(yè),所以也沒有獲得半張文憑或者學位??墒?,憑著自己深厚的學力和廣博的見識,聞一多回國后很快就獲得了各家大學的爭相延攬。
1925年年底,也就是回國后半年,聞一多在北京國立藝術專門學校擔任教務長。半年后,聞一多因為不堪學校欠薪和風潮迭起的壓迫離開了學校,1926年到上海吳松國立政治大學擔任教授,同時也擔任學校訓導長;1927年聞一多又到了國立第四中山大學擔任外文系主任兼教授,國立第四中山大學就是國民政府中央大學的前身;1928年秋天,聞一多先生又到了國立武漢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不久,國立青島大學創(chuàng)辦,蔡孑民(元培)擔任籌辦主任,邀請聞一多先生擔任教授,聞一多便到國立青島大學擔任國文系主任和文學院院長,期間他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了著名詩人臧克家和陳夢家;1931年,聞一多離開青島大學到清華大學國文系擔任教授,這段時間最長,長達六年之久,直到1937年盧溝橋事件爆發(fā),清華大學遷往長沙,后來又遷往昆明,跟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合并為國立西南聯(lián)大。在西南聯(lián)大的近十年時間,是聞一多學術研究和成果最豐碩的時期,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樸先生大會上,發(fā)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講演》,當天下午即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為追求民主、反對獨裁獻出了自己最后一滴血。
陳寅恪和聞一多兩位學術界的巨人,不囿于傳統(tǒng)約束,不為追求學位為學位,他們雖然沒有半紙文憑學位,但也沒有影響他們成為影響力巨大的時代精英,文化史上的北斗,相比之下,現(xiàn)在多少不學無術之徒,披著海歸、博士、博士后、院士的頭銜,卻胸無點墨,拉虎皮做大旗,張牙舞爪,虛張聲勢,真是可憐可悲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