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舊社會時,就已經(jīng)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少男不看花鼓戲,少女不讀《西廂記》?!鞭衿淅恚蠹s是因為花鼓戲里有打情罵俏的情節(jié),怕男孩子看了會心神迷亂;《西廂記》呢,寫張生與鶯鶯自由戀愛,還有個紅娘當(dāng)牽線人,女孩子讀了都學(xué)著“自由”怎么辦?在新社會,提倡婚姻自由,反對父母包辦,這“不看”、“不讀”的禁忌自然就消亡了,自由戀愛成為社會常態(tài)且受法律保護。那么,紅娘是不是從此下崗呢?不是。她不僅成了婚姻介紹人的共名,而且越權(quán)為政府轉(zhuǎn)變職能、厲行服務(wù)型管理時的通稱,如媒體所云,某地政府充當(dāng)“紅娘”,為企業(yè)牽線搭橋、尋求原料和銷售成品的渠道,引進高端技術(shù)人才等。這樣看來,《西廂記》的影響可謂大矣。
讀中學(xué)時,課文里有《西廂記》的選段,“碧云天,黃花地”,至今還記得。那時候,我就對張生和鶯鶯定情的普救寺產(chǎn)生了興趣。
普救寺至今尚存否?我先是從“紙上得來”。1961年11月,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先生考察文化到山西蒲州。他在《大地新游》(作家出版社1962年10月版)一書中寫了他所見到的普救寺:“寺原在小山坡上,現(xiàn)在只剩下一座塔、三間窯洞。繞行登山,到處可以看見殘破爛瓦,山頭的土坡削面,可以看到厚厚的磚瓦屋。這種情況說明當(dāng)初是一片很大的廟宇,由于嘉靖乙卯(1555)一次大地震全部倒塌了。現(xiàn)在的塔,老鄉(xiāng)們還叫作‘鶯鶯塔’,是這次大地震過了八年,蒲州知州張佳胤重修的?!薄八南旅鏂|邊有窯洞三間,里面還有些塑像。當(dāng)初一座大寺院,現(xiàn)在只剩下這些東西了。”這是“文革”前的普救寺面貌。此后,歷史的狂飚把塔下的三間窯洞也橫掃了。著名古建筑、古文物專家羅哲文先生在《中國古塔》(中國青年出版社1985年6月版)中的“永濟普救寺鶯鶯塔”一節(jié)中寫道:“普救寺的寺院建筑現(xiàn)已斷壁殘垣,僅存遺址了。但尚有高塔屹立于寺址中,遠遠就可看見。此塔本是佛寺中的瞻禮建筑,不知何時把它取名為鶯鶯塔,想是受《西廂記》影響所致?!边@座鶯鶯塔頗為神奇,是古代“河?xùn)|八景”之一的“普救蟾聲”:用石塊撞擊塔,可以依稀聽見蛙鳴聲。故老傳言,這是崔老夫人受鞭打時的懺悔聲,因為她干涉了張生和鶯鶯的戀愛自由。
有一年,我有事去山西,特地繞道永濟市,去“躬行”一下普救寺。遺址叫“崔氏別院”,規(guī)制為三合小院。導(dǎo)游說,三處共三間房,北廂房為老夫人居室,西廂房為鶯鶯、紅娘所居,東廂房是張生借居;又說,《西廂記》中“驚艷”、“賴婚”、“拷紅”都發(fā)生在這院落中。而且,導(dǎo)游還說,院落是修復(fù),不是重建;修復(fù)時,還出土了金代王仲通其人的詩碣《普救寺鶯鶯故居》:“東風(fēng)門巷日悠哉,翌袂云裾換不回。無據(jù)寒鴻沉信息,為誰江燕自歸來?;w小院愁紅葉,春老西廂鎮(zhèn)綠苔。我恐返魂窺宋玉,墻頭亂眼竊憐才?!睂?dǎo)游還解釋了“普救蟾聲”的奧秘:經(jīng)專家研究,鶯鶯塔之所以被石塊撞擊時發(fā)生怪異聲音,是因特殊的地形地貌、特殊的建筑材料和特殊的建筑構(gòu)造,使得受撞時產(chǎn)生出九種聲學(xué)效應(yīng)所致。
窺見了《蒲州府志》卷三《古跡志》:“普救寺,在郡城東六里,唐時名西永清院,五代時漢遣郭威討李守貞于河中,周歲城未下。威召院僧問之,對曰:將軍發(fā)善心,城即克矣。威折箭為誓。翌日,果破,乃不戮一人。因改院為普救。明初,并廣化、旌勛、藏海、乾明四寺入焉。”大意說,此寺唐朝叫西永清院,五代時,因僧人進言,郭威破城后不殺人,因而改名普救寺。乾隆之前的地方史乘已有這種記載。如清初詩人周燦(順治十六年進士)有《蒲州普救寺》詩,自注云:“按《志》,寺為舊西永清院……遂改名為普救?!闭f明乾隆《蒲州府志》是沿襲舊志的說法。那么,問題來了,唐貞元二十年(804)九月,元稹寫《會真記》:“張生游于蒲。蒲之東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而《舊五代史》之《周太祖(郭威)本紀》記郭威攻蒲州是乾祐二年(949)五月十七日。如普救寺之名果系五代郭威時改,那幾近一個半世紀前,元稹怎么會寫下這個寺名呢?清人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卷三中提出了懷疑:“《西廂記》作于金章宗時董解元,故稱普救。何以元稹《會真記》已有普救之名?”我綜合了一下有關(guān)記載,寫成小文《普救寺之謎》,刊于《羊城晚報》1997年11月17日《晚會》,以為是五代以后讀書人傳抄《會真記》時妄改。
前些日子,讀南京師大老教授孫望先生所著《蝸叟雜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版),這才知道,隋唐時該寺即名普救,我自己淺嘗輒止(在這問題上,嘉慶進士姚元之也是如此),沾沾自喜于一孔之見,率爾操觚,實屬可笑。
孫望先生引錄了大量史籍,從新、舊《五代史》的《周太祖本紀》、《李守貞列傳》,《宋史》的《吳虔裕傳》、《王繼勛傳》以及《資治通鑒·后漢紀》中所有關(guān)于郭威攻蒲州的戰(zhàn)斗記載中查找,均無僧人獻言、郭威折箭而誓之事。孫先生又引佛學(xué)典籍證明隋朝時寺已名普救;隋末唐初僧人道宣撰《續(xù)高僧傳》,其中《唐蒲州普救寺釋道積傳》,有“沙門寶澄,隋初于普救寺創(chuàng)營大像百丈”,且“修建十年”之記載。元稹所處的時代,仍然叫普救寺。孫先生引《山西通志》中《山右金石記》,舉廣德二年(764)刻有《唐普救寺碑》;而且,《全唐詩》有楊巨源的《同趙校書題普救寺》詩作。楊巨源是蒲州人,還是元稹的好朋友,他們在詩、文中均稱為普救寺。對僧人獻言、郭威折箭發(fā)誓的故事,孫先生很委婉,只說“是頗成問題的”。至于西永清院之名,由于無確鑿記載,孫先生推測道:“或許是其中一部分地方與建筑的名稱。如《白香山集》卷五九《海州刺史裴君夫人李氏墓志銘》:‘終于圣善寺華嚴院’,張讀《宣室志》:‘長安興佛寺有十光佛院’。”也就是說,西永清院可能只是普救寺內(nèi)的一部分。至此,“半畝方塘一鑒開”,普救寺之謎算是冰釋了。
古人云,生有涯,知無涯。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