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歷史到了某個階段,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有某種相似處。清朝宣統(tǒng)二年(1910),梁啟超的同學(xué)麥儒博(字孟華)因為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心情就很郁悶。按說他是我們祖爺爺一輩的人物了,又是飽讀詩書的老夫子(他和梁為萬木草堂的同學(xué),都是康有為的高足弟子,時稱梁麥),應(yīng)該世事洞明,眼光豁達,從容澹定,對自己的人生有個明確的規(guī)劃和目標(biāo)才是。可是不然。他雖然很閑,卻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他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悲觀,認(rèn)為大亂將至,自己的命運操在別人的手里,一切自我努力都是徒勞的,因此有些厭世和悲觀。于是他向同門好友梁啟超傾訴了內(nèi)心的苦悶。梁啟超給他回了一封長信,在信中,梁啟超不僅表述了自己積極樂觀的人生哲學(xué),而且以救國救民的使命相砥礪。
自戊戌國難始,梁啟超亡命異國,顛沛流離,至此已十余年,對社會的黑暗有刻骨銘心的感受。他說:“竊以為吾輩生此混濁之世,而勢又不得不日與為緣,而天時人事之相厄者,又無所不用其極,今日正吾輩生死一發(fā)之時也?!痹谶@樣黑暗的世道,所謂生死,并非僅指自然生命的盈虛存亡,他主要指的是精神生命。他認(rèn)為人一旦精神墮落,不可復(fù)振,雖生猶死。而戰(zhàn)勝精神死亡的藥方,一曰“自樂”,二為“自信”,由此達“自得”之境。這種精神上的超拔之道在于祛除世俗上成敗得失的心魔,而不為其所累。他說:“吾輩十年來,循物太甚,馳逐不可必得之業(yè),而歆羨憂戚,遂日與之相乘,習(xí)之既久,視為固然,雖自問初志本在用世,而役役于得失,已漸夷為流俗人而不自察矣?!彼^“循物太甚”,過于看重世俗的功業(yè)和物質(zhì)上的得失,日夜為之“歆羨憂戚”,精神不能超然獨立,其實已經(jīng)成為“流俗人”,產(chǎn)生苦惱、消極、頹廢的情緒是必然的。人只有進入“自得”之境,這些情緒才會一掃而空,怎樣才算“自得”?梁啟超引用孟子的話說:“孟子釋自得之義曰‘居之安而資之深’。吾輩之于學(xué)未有一專能安而深者,是既未嘗自得之效也?!睂τ谄缴x擇的學(xué)問、事業(yè)持守不移(居之安)并精研深討(資之深),從而達到一種精神愉悅無所不適的忘我之境,這就是“自得”。返觀我們自身,左顧右盼,患得患失,為物欲所累,被世相所蔽,浮躁煩惱,心靈不能寧帖安然,當(dāng)然就進入不了自得之境。
梁啟超從古代哲學(xué)的角度談“治心”之法,云:“古今言治心之法者,不出兩派,一曰應(yīng)無所住,二曰主一無適?!彼^“應(yīng)無所住”,大約是老莊和佛家的人生哲學(xué),即心游萬仞而無所用心,如莊子所言:“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曠垠之野。”這是一種超越各種外在因素的誘惑和影響,突破自身形骸的拘囿,把是非、生死等量齊觀的人生觀,和佛家所云的破除“執(zhí)著”的教義有相通之處。梁啟超認(rèn)為這當(dāng)然是人生的“極軌”,但像我們這些人是不容易做到的。我們生當(dāng)這個塵俗的世界,在其中“陷溺”太深,“欲求無住,則如猢猻失樹”。所以,我們還是應(yīng)該力求“主一無適”。所謂“無適”,可以理解為“無往而不適”。就是說無論身處何種環(huán)境,都能安然自得。梁啟超說:“惟無適之義,則似平實而最切于用。欲求無適,必先有所主,而所主者必須為足乎己而無待于外者,否則非主也,而役從也?!本褪钦f,在你的心靈深處必須辟出一個花園,那里茂草葳蕤,鮮花盛開,果實累累,你在不斷的努力中使之豐滿、圓融,郁郁蔥蔥,從而使你自身得到快樂和滿足。這個花園,就是你的人生之“主”,也就是你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所在。這個花園,不受外界風(fēng)雨陰晴的影響,更無須借助外力來耕耘,它是你“自己的園地”。有這個園地,謂之人生有“主”,無這個園地,當(dāng)然就是無“主”,無“主”者如無根的飄蓬,人生也就失去了依傍和目標(biāo)。梁啟超又說:“所主者有大德,有小德,為有用,為無用且勿論,茍誠足乎己,無待于外,則必能有以自樂,有以自信,無入而不自得?!睙o須用大德、小德、有用、無用來衡量你這個園地的價值,只要它使你自樂、自信、自得,就是好的園地。我們可以舉一個例子:一個人熱愛書法,孜孜矻矻,不斷研習(xí)求索,比起有人研究救國救民的大道理來,自屬“小德”,這個人也沒有靠書法成名,甚至也沒有靠書法掙來錢,在常人看來,當(dāng)屬“無用”。然而卻使此人怡然自樂,活得自信而充實,無論身處何地,皆能自得,這當(dāng)然就是“主一無適”的人生了。梁啟超也舉了兩個人的例子:一個叫古微的人喜歡填詞,一個叫伯嚴(yán)的人喜歡作詩,這兩個人活得非常灑脫,“有鳳翔千仞之概,嚼然不滓之志”,究其所以然,“古微舉天下之美,不以易詞,伯嚴(yán)舉天下之美,不以易詩,古微、伯嚴(yán)無所往而不得詩詞,故常有以自樂,詩詞可以致古微、伯嚴(yán)于不朽,故常有以自信,而其卓然自拔于流俗者,則亦在此矣”?;蛟S有人會說,這個道理當(dāng)小學(xué)生時老師就講過了,有什么高明處?梁啟超駁斥道:“世之以應(yīng)酬名譽為詩詞者,其視詩詞也,決非有伯嚴(yán)、古微所視者同物,至易見也。彼方以所學(xué)為科舉之行卷,為商賈之貨賄,豈得曰學(xué)。”一句話,一個人所“主”者,必得有一種精神的超越。
梁啟超認(rèn)為一個人悲觀、頹喪,惶惶不可終日的原因在于心中無“主”,也就是沒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心靈深處沒有“自己的園地”,因而既閑極無聊,又浮躁惶惑,不想做事,不知做什么事,也做不成事,他指出這種精神狀態(tài)的病根,告誡他的朋友說:“今吾弟受病之原有二,一曰太閑,二曰將來之命運懸于人手,有所待而不自決。閑故憧擾,有所待故蹉跎不振。治本之法,當(dāng)絕所待,治標(biāo)之法,當(dāng)使勿閑。”我們見過多少一天無所事事,卻又大叫活得累的人,這是些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人。梁啟超為他的朋友擬了十六字的座右銘,曰:“必有事焉,知止乃定,莫非命也,樂天不憂?!庇凶约旱木裉炜?,有自己的人生追求,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樂天知命而又奮斗不息,如范仲淹在《岳陽摟記》中所說的那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不僅是一種人生修煉,更是一種通達的人生境界。
梁啟超寫這封信時三十八歲,正當(dāng)意氣宏壯的盛年,與友人以救國救民的偉大志向相激勵,認(rèn)為危廈將傾,重開新局的使命舍我其誰:“夫今天下之人才,已可見矣,吾輩數(shù)人不任此,誰復(fù)任者?自古喪亂之世,恒有一二瑰偉絕特之人,為千古百王之道所托命,非惟吾國有然,即如意大利、德意志所以蹶而復(fù)振,舉賴是也,此獨非吾輩之責(zé)也?今當(dāng)前古未有之運,信能會通古今中外,而成就古未有之學(xué)術(shù),則其所造于天下者,亦豈可量,烏可以不見用而嗒然自喪哉。”這樣的志向?qū)τ诔H?,或許陳義過高,難以企及。后來梁啟超在政治的旋渦里搏擊浮沉,是非經(jīng)過而成敗昭然,回歸到知識分子的本位立場時,再以一個普通人的心態(tài)來談人生就平實得多了。梁啟超的一生是通達樂觀、進取充實的一生,他自稱他信仰的是“趣味主義”,即人活得要有意思。怎樣活才有意思?1922年,正是梁啟超知天命之年,他發(fā)表了《學(xué)問之趣味》的講演,講的是怎樣活才有意思的話題。我覺得他講的不止是學(xué)問,講的是人生的真諦——
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xué)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里頭含一種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僅有個零了。我以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若哭喪著臉捱過幾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何用?中國人見面最喜歡用的一句話:“近來做何消遣?”這句話我聽著便討厭。話里的意思,好像活得不耐煩了,幾十年日子沒有法子過,勉強找些事情來消遣消遣它。一個人若生活于這種狀態(tài)之下,我勸他不如早日投海。我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有趣味,我只嫌二十四點鐘不能擴充到四十八點,不夠我享用。我一年到頭不肯歇息。問我忙什么?忙的是我的趣味。我以為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我常常想運動別人也學(xué)我這樣生活。
那么究竟什么是趣味呢?普通人怎樣才能抓住“趣味“過有意思的人生呢?他說——
凡屬趣味,我一概都承認(rèn)它是好的。但怎么才算“趣味”?不能不下一個注腳。我說:“凡一件事做下去不會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結(jié)果的,這件事便可以為趣味的主體?!辟€錢趣味嗎?輸了怎么樣?吃酒趣味嗎?病了怎么樣?做官趣味嗎?沒有官做的時候怎么樣?……諸如此類,雖然在短時間內(nèi)像有趣味,結(jié)果會鬧到俗語說的“沒趣一齊來”。所以我們不能承認(rèn)它是趣味。凡趣味的性質(zhì),總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終。所以能為趣味之主體者,莫如下列的幾項:一勞作;二游戲;三藝術(shù);四學(xué)問。諸君聽我這段話,切勿誤會,以為我用道德觀念來選擇趣味。我不問德不德,只問趣不趣。我并不是因為賭錢不道德,才排斥賭錢,因為賭錢的本質(zhì)會鬧到?jīng)]趣,鬧到?jīng)]趣,便破壞了我的趣味主義,所以排斥賭錢。我并不因為學(xué)問是道德,才提倡學(xué)問,因為學(xué)問的本質(zhì)能夠以趣味始,以趣味終,最合于我的趣味主義條件,所以提倡學(xué)問。
不是所有人都是學(xué)問的人生,但你可以是勞作的人生,游戲的人生(不是游戲人生,譬如收藏,旅游,做票友,亦可謂之游戲,它足可使一個人活得興味盎然),藝術(shù)的人生,所以,普通人要想活出意思來,盡可以找到你的趣味。
梁啟超一生,他的朋友徐佛蘇總結(jié)為為四個時期:“第一個時期亦可稱為變法維新之時期,第二個時期亦可稱為立憲、革命雙方并進之時期,第三個時期亦可稱為興兵起義、恢復(fù)共和之時期,第四個時期亦可稱為講學(xué)育才、領(lǐng)導(dǎo)青年救國之時期。”這是從梁啟超對社會影響方面而言。我認(rèn)為,就他的個人生命體驗來說,無妨說成是兩種人生:即為在中國實現(xiàn)民主而奮斗的政治人生(包括徐氏所言的前三個時期),到1919年從歐洲游歷歸來,他進入了第二種人生,即回歸到知識分子本位立場的學(xué)問人生。無論是“主一無適”的政治人生還是看重個人生命體驗強調(diào)趣味的學(xué)問人生都貫穿了一種自強不息,樂觀進取的精神。
下面是他對自己人生的一種總結(jié)——
假如有人問我,你信仰的什么主義?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義。有人問我,你的人生觀拿什么做根柢?我便答道:拿趣味做根柢。我生平對于自己所做的事,總是做得津津有味,而且興會淋漓,什么悲觀咧,厭世咧,這種字面,我所用的字典里頭可以說完全沒有。我所做的事常常失敗——嚴(yán)格的說,沒有一件不失敗——然而我總是一面失敗一面做,因為我不但在成功里頭感覺趣味,就在失敗里頭也感覺趣味。我每天除了睡覺外,沒有一分鐘一秒鐘不是積極的活動,然而我絕不覺得疲倦,而且很少生病。因為我每天的活動有趣得很,精神上的快樂,補得過物質(zhì)上的消耗而有余(《學(xué)術(shù)講演集》第一集一百四十七頁)。
從“主一無適”的人生到趣味人生,梁啟超的人生哲學(xué)貫穿了一種積極進取的樂觀精神,對于某些身處迷惘苦悶中的現(xiàn)代人應(yīng)是一劑有益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