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問世,再度掀起話題,一時之間報章雜志“滿城爭說《小團圓》”。當代中國作家的遺著,還能引起如此熱烈地討論者,大概只有我們“祖師奶奶”了。在如此巨大的討論中,有相當大的篇幅集中于《小團圓》的影射人物?!缎F圓》是自傳體小說,無庸諱言,有它指涉的對象,但張愛玲寫起小說來,充滿想像力,“穿、插、藏、閃”,一直是她的拿手絕活。因此《小團圓》書中,即便你對出“實際”的人物,有些事你還是無法“一一覆按”的。
而不同于張愛玲,蘇青的《續(xù)結(jié)婚十年》雖也是自傳體小說,但它是紀實的,甚少有虛構(gòu)的地方。對《續(xù)結(jié)婚十年》甚有研究的黃惲就說:“張愛玲一直是個虛構(gòu)的高手,即寫自己也有筆下故弄狡獪處,而蘇青才是寫實的作家。她很可能是想像力不足,所以張愛玲說蘇青近于世俗,言下自己才充盈著靈性呢!”因此《續(xù)結(jié)婚十年》,是秉承《孽?;ā芬越档男≌f傳統(tǒng),蘇青采用化名去寫真實的故事。黃惲就考證索隱出其中人物對照表:金世誠(金總理)——陳公博;戚中江——周佛海;徐光來——朱樸;魯思純——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周凡——譚惟翰;木然——實齋;范其時——魯風;秋韻聲——關(guān)露;裘尚文——金性堯;周禮堂——紀果庵;談維明——胡蘭成;郭小姐——莫國康;鄭烈——袁殊;張明健——吳嬰之;錢英俊——周黎庵。蘇青在寫這部小說時,或許有為離婚后的這幾年,留下生活實錄,而這段期間正好是上海淪陷時期到抗戰(zhàn)勝利后的初期,她同時也記載了當時文壇作家的情況,其史料價值正不言可喻。
蘇青的《續(xù)結(jié)婚十年》第二十小節(jié)《十二因緣空色相》,記載她和“謝上?!钡囊欢螒偾?,兩人后來還曾同居過一段日子。根據(jù)蘇青的習慣,書中所寫的是“確有其人”也“確有其事”,然查大陸的相關(guān)研究書籍及三本蘇青的傳記,均無人提及“謝上?!彼笧楹稳恕H涨芭c臺灣史料專家秦賢次兄閑聊,秦兄告知他聽聞姜貴的研究者應(yīng)鳳凰女士提及“謝上校”當為姜貴(日后在臺灣文壇鼎鼎大名,著有《旋風》、《重陽》、《碧海青天夜夜心》等小說)。于是我查了應(yīng)女士所寫《姜貴的一生》(收入于其所編的《姜貴的小說續(xù)編》一書),果有“抗戰(zhàn)勝利時,姜貴已是湯恩伯將軍總部一員上校。在上海接收,可說十分風光。他與當時的上海文藝界亦有往來。出版《結(jié)婚十年》的當紅女作家蘇青,有篇文章提到‘某上?!词墙F,這是他親口告訴好友墨人的。而他與蘇青的一段戀愛,經(jīng)姜貴的‘重塑’,清清楚楚寫在另一個中篇《三艷婦》之中?!?/p>
一、姜貴與《三婦艷》對蘇青的影射
姜貴(1908—1980),本名王意堅,后改名王林渡,山東諸城人。曾就讀于濟南省立一中,后轉(zhuǎn)學青島膠澳中學。1926年中學畢業(yè),到廣州國民黨中央黨部工作。“九一八”事變后到北平鐵道學院讀書。1935年任職于徐州津浦鐵路。1937年將妻子安置于重慶后,抗戰(zhàn)從軍,抗戰(zhàn)勝利時已是湯恩伯部下一名上校,參與了上海接收。在這期間他認識了蘇青,他們兩人相識后就過從甚密,終賦同居。因此當時上海的方形周刊(小報)《東南風》在1946年第六期,曾刊有名為“期森”寫的《蘇青的靠山是一個軍人》的文章說:“……近聞蘇見漢奸多告復(fù)活,久寂思動,結(jié)識一某軍人作其保鏢,擬辦一白話旬刊,其通訊處為靜安寺路某弄,大事宣傳,毫不知恥,誠怪事也?!?/p>
1946年姜貴辭去軍職,稍后在上海出任中國工礦銀行總管理處秘書,兼江海銀行總行秘書處長,且擔任永興產(chǎn)物保險公司業(yè)務(wù)副理。1948年12月舉家到臺灣,住在臺南十七年。起初經(jīng)商,后來經(jīng)商失敗,逐漸以寫稿賣文謀生。
姜貴的中篇小說《三婦艷》原發(fā)表于1971年12月1日出版的《文藝月刊》第三十期,曾收入遠景出版社1977年3月初版的《蘇不纏的世界》一書,1987年應(yīng)鳳凰編《姜貴的小說續(xù)編》(九歌出版)又收入此篇,唯改題為《三艷婦》?!度龐D艷》其實也可以說是姜貴的自傳體小說,描寫他與三位女子的愛戀情結(jié),是為他一生中的三段艷事,故名之為《三婦艷》。改題為《三艷婦》,似有些名不符實,因小說中任何一位女子都無以當為“艷婦”也。
姜貴在該篇小說中也一如蘇青采用化名的手法,但明眼人馬上可以看出其中的影射。他說在這三名女子中,有一位名叫“蘇白”,她寫了一部《離婚十年》(按:實際上當為《結(jié)婚十年》),她把“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改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生動妙絕,可謂慧黠之極。她有個短篇集子,題名《飲食男女》……至此,蘇青的形象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我們再看小說《三婦艷》中的一段描寫:
我與蘇白往來日密。有天晚上我去看她,事先未約定,時間又遲了些。發(fā)現(xiàn)她十一二歲的兩個女兒,在地上打鋪睡覺,而大床空著。她一個人還坐著,一燈相對,若有所待。
“怎么還沒睡覺?大床空著,你是不是等人?”
“是的?!?/p>
“等誰?要是就快來了,我馬上就走?!?/p>
“等的人已經(jīng)來了。要是你不走,我等的就是你。”
“怎么知道我要來?”
“那很簡單,因為我天天都等?!?/p>
這使我不覺漸漸著迷。離婚丈夫就住在對面二樓上,也還不曾結(jié)婚,如果這邊不拉窗簾,他居高臨下,一目了然。丈夫是律師,為了雙方的某種利益,有人說他們離婚是假的。我問過她,她斷然否認。律師的業(yè)務(wù)不振,她托南京偽府的陳,替他找過差事。差事不好,干了一陣辭掉。如此而已。
離婚后的蘇青獨自撫養(yǎng)兩個女兒,前夫李欽后的情況也一如小說中所描寫的,連蘇青的對白都像極了她的個性,若非曾是“枕邊人”是很難描摹得出的。小說又說:“對于蘇白,說老實的,我已漸漸著迷。她是南京偽府陳(按:陳公博)的一碟青菜,卻是我的山珍海味。……總之,為了和蘇白方便相會,我決定弄個房子?!芫葞胰タ纯?,我又帶蘇白去看看,中意,一個晚上,就住進去了?!?/p>
而蘇青在《續(xù)結(jié)婚十年》中對謝上校的金屋藏嬌有細膩的描寫:
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有人送給他一幢接收下來的房子,他是不久要回部隊的,房子空著沒有用,不如送給我去住了吧。女人大都是貪小利的,我也自然不能例外,嘴里盡管說:這怎么好意思呢?心里也不免覺得高興。
又過了幾天,他說房子家具都收拾好了,不過他是一個武人,恐怕不夠藝術(shù)眼光,還是請我自己去看看吧?!暗饶惆岩磺卸疾贾煤昧艘院?,再去把你的兒女接回來同住吧?!彼种艿降靥嫖以O(shè)想好了。
就在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傍晚,他坐著一輛小汽車來接我去了,汽車穿過許多濕淋淋的街道,他欲語又止,我含笑凝視著他,等他說出話來,最后他這才怪抱歉似地一字一句說道:“我……因為……那房子……必須用我的名義才可以接收下來……所以……只得……對他們說……說……你是……”
“說我是怎么呢?”我恐怕房子有問題,不禁焦急地問。
他俯首不語,半晌,這才抬起頭來向我告罪道:“我很抱歉,好在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只好對他們說你是我的太太。”
我驟然覺得臉熱起來,把眼光移開,他卻獨自微笑了。
姜貴和蘇青的小說兩相對照,相互呼應(yīng)的地方倒不少,可看出相當大成分的真實性。只是一般讀者還是常常會把它們當小說看,因為他們對當時的時空背景、人與事沒那么熟悉,一時沒那么容易地“對號入座”。而這或許也是姜貴敢于“重塑”這段故事的原因之一。
二、謝九的《我與蘇青》
筆者作為一個史料研究者,當然不能因此兩篇小說而去百分百斷言某些情事,雖然它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內(nèi)證”,但畢竟它還是小說,很難當十分有力的一手資料。于是我找遍了姜貴的著作,想要從中找到他回憶的文章,或許能窺探出一些蛛絲馬跡,但結(jié)果是令人失望的。
而偶然間我在南港“中央研究院”近史所的圖書館翻閱香港《春秋》雜志,發(fā)現(xiàn)盧大方寫有一文章,談到抗戰(zhàn)勝利初期他在上海辦了一張《滬報》,曾托潘柳黛邀請?zhí)K青寫《續(xù)結(jié)婚十年》,后來《滬報》辦了半年,因虧損過巨,被迫???,致使蘇青的《續(xù)結(jié)婚十年》也沒登完。盧大方說:“這一本書,其后由她自己補足而加以出版的,我沒有看到,可能在此書出版后不久,我和柳黛早已到了香港了?!保üP者按:《續(xù)結(jié)婚十年》1947年2月,由四海出版社出版)。又說:“事有湊巧,一天在朋友所辦的一張日報,讀到一篇題為《我與蘇青》的文字,作者署名謝九,這不用說即是蘇青筆下的‘謝上?!恕_@位謝九先生官居上校,竟然也能執(zhí)筆,該是一個文武不擋的人物;所述對象又是我的舊識,引起我的興趣,因此在讀罷之后,更拿他的原稿剪貼起來,一直保存到今天?!蔽暮蟾接兄嘏胚^的謝九的《我與蘇青》全文,但沒有記載該文發(fā)表于何時、何處。從謝文中我得知該文是發(fā)表在香港的《上海日報》,由于文中一開始寫到“民國三十八年九月間,……到了上?!?,第一直覺我覺得是重排時手誤,實際上應(yīng)該是“民國三十四年九月間”,這使我覺得必須找到原報紙來核對。盧大方的文章發(fā)表于1978年3月16日,但謝九的《我與蘇青》發(fā)表于何時,他當時也沒記下日期。于是我開始要做海底撈針而未必有成的工作了。
首先我請教了忘年之交的新聞界耆宿黃天才先生,確定當年臺灣確有香港的《上海日報》。于是在“國家圖書館”查到有1955—1964年的微卷報紙,在機器上逐頁逐頁翻找,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在1957年1月15日發(fā)現(xiàn)了謝九的《我與蘇青》一文。香港《上海日報》其實是延續(xù)上海的小報風格,是小方塊的文章,謝九的《我與蘇青》也是每天約五百字,連登半個月,至1月29日登完的。該報雖是小報,但名家輩出,在謝文刊登的前后,就有潘柳黛、盧大方、周天籟、馮蘅、貓庵、馬五(雷嘯岑)等人的文章,又因它在臺北市南陽街十八號設(shè)有臺灣分社,因此也有臺灣作者,如寫有《春申舊聞》聞名的陳定山,就在此時連載他的《百丑圖》長文,并由他的兒子陳克言繪圖。
看過謝文的盧大方,一眼就認出謝九是蘇青筆下的“謝上?!?,而謝九在文章中也承認他就是“謝上校”。他對蘇青在《續(xù)結(jié)婚十年》中對他的描述也沒有任何的辯駁;而他指出蘇青引用他兩首詩,第一首“后來被收入《續(xù)結(jié)婚十年》中,‘兩’字印成‘雨’字,頗與我的原意有距離?!倍诙资?944年春,“姬人韓氏逝,我曾寫悼詩四首。虹口居常無事,我寫出來給蘇青看看。她把第一首拿去了,也印在《續(xù)結(jié)婚十年》中,算作我贈她的第二首,實在不倫不類?!边@些細節(jié)若非當事者,旁人很難道出。
三、謝九即姜貴的內(nèi)證與外證
謝九是“謝上?!贝鶡o可懷疑的,但又何以證明謝九就是姜貴的化名?首先,從謝文中說“蘇青生于甲寅,我則生于戊申,按理寅申一沖,不能好和。”若非兩人其中之一人,難以知道蘇青是1914(甲寅)年生,姜貴是1908(戊申)年生,兩人相差六歲,命理上是犯沖。謝文又說:“我在北方長到十多歲,然后到上海,去廣州……”,“民國三十四年九月間,我?guī)е四甑拇蠛蠓降哪嗤翚?,到了上海。我在虹口一座大樓里擔任一個片刻不能離開的內(nèi)勤工作?!薄耙院?,因我常住無錫,虹口的房子被收去了?!边@跟姜貴當時的履歷、行止完全吻合。當然這些都只是“外證”而已。
更重要的“內(nèi)證”,則是拿晚出十四年的小說《三婦艷》(1971)來和《我與蘇青》(1957)兩相對照,即可知道同屬一人手筆。例如:《三婦艷》中說他回到上海奉命主持一個機構(gòu),因機構(gòu)中的打字小姐而借得《結(jié)婚十年》這書,讀完后,按著出版社的地址,給作者寫了一封信去,后來信轉(zhuǎn)了幾道手,她才收到。又說:“她為文私淑周作人。周氏昆仲,樹人鋒芒畢露,一針見血,尖刻表里互見。作人則表面平淡,有似不食煙火者,而鋒芒暗藏,妙在針不見血。蘇白視作人為偶像,崇拜之至。特地做了一套黑色禮服,準備北上專誠拜謁。適逢時局大變,未獲成行,而作人入獄了?!庇终f:“我不吸煙,而愛小酌。晚上她出來,兩個人飯館里一坐,我一喝就是一兩小時。她滴酒不飲,一旁陪著娓娓清談,自始至終,毫不厭倦。”《三婦艷》又描寫戰(zhàn)敗后的樓下日本人石原,捧著一個唱機和許多唱片,走上樓來,打開唱機,一徑撿一張唱片放上,就唱起來了。這是一種日本的悲歌,其聲凄厲,偶然一聲兩聲,聽得汗毛直豎。后來石原站起來,鞠躬:“唱機留在這里,喜歡的時候聽聽?!鼻娜幌聵嵌?。他的背影消失之后,蘇白立刻把唱機停了,拭淚說:“戰(zhàn)敗,使我對他個人同情傷感。今天,石原君的過訪,是一個凄涼的場面?!薄笆堑模愫臀业母惺芡耆嗤?。”蘇白把唱機唱片放到一邊去,以后我們從未碰過它。諸如以上情節(jié),早在十四年前謝九的《我與蘇青》一文就出現(xiàn)過,甚至有的句子還一字不差,若謝九和姜貴不是同一人,那姜貴豈不犯了嚴重抄襲之嫌了嗎?
再者,就在謝九的《我與蘇青》刊畢的一個半月后,姜貴以“姜貴”的筆名在香港的《上海日報》連續(xù)刊出方塊文章《新年如意》(3月14日)、《我的春聯(lián)》(3月15日)、《蘭酒》(3月16日)、《論臺灣酒》(3月17日、18日、19日)、《長篇罪言(一、二、三、四)》(5月26—29日),難道這是巧合嗎?
至于姜貴何以用“謝九”的化名寫《我與蘇青》,一方面是延續(xù)蘇青《續(xù)結(jié)婚十年》中的“謝上校”,讓讀者認為是“謝上?!爆F(xiàn)身說法,而事實也是如此。當時的盧大方甚至還認為“這位謝上校也到香港來了。我不認識他,遂也無法向他打聽蘇青的消息。”而《上海日報》的編輯也認為《我與蘇青》極具可看性,有當事者爆料的內(nèi)容,因此分成十五天刊登,還加上“奇文共賞”的副標題。
至于姜貴何以不敢用姜貴之名發(fā)表《我與蘇青》,筆者推斷,姜貴當時是有妻有兒,爆出如此大的緋聞,在當時保守的臺灣社會將會引起多大的非議,對久臥病床的妻子,將情何以堪!因此他用化名,來寫他所知道的蘇青。這一方面是由于他讀了潘柳黛的《記蘇青》一文,潘柳黛和蘇青雖是好友,但有些事就不如他這個蘇青的“枕邊人”知道得多,因此他看了潘柳黛的文章,不覺技癢,不吐不快,于是提筆為文,他甚至還更正了潘柳黛的某些誤記。文章選擇在香港刊登,臺灣看到的人不多,即使看到了,也會如同盧大方般的以為“謝上校”是在香港。
至于十四年后他以姜貴之名重塑這段情節(jié)時,那時他的妻子墓木已拱。加上是以小說形式來寫,完全不同于自述文章。自述文章白紙黑字不容狡辯;小說則可以“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皆屬巧合”當護身符,拒絕被“對號入座”,因此他采用姜貴之名發(fā)表。
姜貴巧妙地用“謝九”寫下了《我與蘇青》,向歷史做了坦白的交代;同時也躲過當時社會的非議和自身難堪的尷尬。但遺憾的是,這篇文章卻成為他的佚文,不僅盧大方把他剪報剪下來貼在簿子保存了二十一年,到公布時還不知真正的作者是鼎鼎大名的小說家姜貴。甚至連姜貴的研究者都不知有這篇文章,筆者是在機緣湊巧之下,層層地追索,終于找到它的出處,但它已經(jīng)被雪藏了五十三年之久了!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往事已蒼老!
(選自《帶著問號看歷史:激揚文字》/劉偉茗 主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