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的概念對于理解和欣賞熊育群的散文作品至關(guān)重要。這是我在閱讀了他的散文集《路上的祖先》后得到的印象?!堵飞系淖嫦取纷鳛樾苡航陝?chuàng)作的綜合選集,收輯了他近年的作品30余篇,可以代表熊育群散文創(chuàng)作的總體面貌和水平,他也以此獲得了第六屆魯迅文學獎(2010)。
藝術(shù)學和美學理論中與“體驗”相關(guān)的論述很多,諸如“審美體驗”、“藝術(shù)體驗”的說法也隨處可見。在很多時候,這些“體驗”的使用和“審美經(jīng)驗”、“藝術(shù)經(jīng)驗”經(jīng)?;煜炙坪跤兄毼⒌牟顒e。在此我們故且先不予置論。對于熊育群而言,我寧愿將“體驗”一詞看作他散文創(chuàng)作論的一塊基石,一只顯現(xiàn)著他散文觀的“文眼”,進而,我寧愿在此于藝術(shù)和審美文化的意義上,將其理解為散文寫作的中國經(jīng)驗的一種獨特方式的表達。
熊育群在談到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時說:我個人的散文追求是,“以有限的個體生命來敏感地、深刻地體驗無限的存在,張揚強烈的個體生命意識。”“強調(diào)在場,就是寫自己身體在場的事物,哪怕歷史,也不是來于書本,而是來源于現(xiàn)實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物一景,都是一個時空的物證,是時空連接的出發(fā)點,重視身體,身體生理的心理反應(yīng)是我得以體驗世界、表現(xiàn)世界的依據(jù)?!毙苡荷⑽暮芏嗍菍憵v史內(nèi)容的,但他否認自己的散文屬于時下流行的“歷史文化大散文”,他自認自己的散文“或可以稱作新體驗散文”。從上述這些表述中,我們看到,熊育群可能并未從多么宏大而深厚的藝術(shù)和美學背景中走來,雖然在現(xiàn)代文化的背景下他不可能不與我們有著強大西方藝術(shù)和美學影響的藝術(shù)美學理論潮流有關(guān),甚至在“體驗”上有著某種暗合與心領(lǐng)神會,但是我們還是寧愿相信熊育群在這里的一個真切的出發(fā)點,不過就是這個漢語詞匯“體驗”。如果說熊育群張揚了一種時下很“西方”的所謂生命意識和生命哲學的話,那么他也是通過了一個很“中國”的路徑實現(xiàn)的,這個很“中國”的路徑就是漢語詞“體驗”。我們看到,在熊育群的散文觀念里,由這個詞,他很自然地放置了兩個東西:一是把“身體”擺進去,體驗就是散文創(chuàng)作主體在“親身”體驗,是現(xiàn)場性的、充滿了各色感覺和敏感度的,而所謂“感”,是從“身體”之“感”出發(fā),所謂“身體生理的心理反應(yīng)”,正是中國文化和哲學的一大特色,是中國人日常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意識所賴以強調(diào)的起源;二是他把“歷史”擺進去,而深厚的、仿佛揮之不掉的“歷史”正是中國文化、中國人永恒的現(xiàn)實境遇,越是“現(xiàn)代”了,“歷史”就越是幽靈般地在你身邊浮現(xiàn),你觸摸著現(xiàn)實,你走在現(xiàn)實的路上,其實都是在“體驗”“歷史”?!皻v史”是中國經(jīng)驗的特色體驗,中國人的生命體驗的很重要的一個維度即在從“歷史”中、從與我們同在的祖先中體驗生命。正是在“歷史”這個維度上,熊育群將自己的散文與很“西方”的生命哲學有所區(qū)隔,同時又和時下流行的“大散文”概念有所區(qū)隔,因為在熊育群看來,“歷史”不是走馬觀花,不是知識考古,更不是一點文人愁緒或淺嘗輒止的感喟,而是中國人深刻的現(xiàn)實性的生命體驗。“身體”和“歷史”,是熊育群散文生命“體驗”的兩大主題、兩大內(nèi)容,是他最富有特色的體驗路徑。
首先說歷史體驗。依熊育群的理解,歷史是現(xiàn)實中可觸摸可體驗的一部分,祖先就在路上,而我們在路上體驗祖先。因為這路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路,這祖先和歷史就不光是一種過去時的記憶或記載下的文本。
祖先,遙遠而親近的詞匯。我們似乎以血源與之關(guān)聯(lián),他是每一個個體生命得以佇立于茫茫浩宇之間唯一的憑證,我們無數(shù)次地懷著敬畏,談起我們的祖先,用盡深情??墒牵覀兙挂舱f不清,他是否與我們有相仿的音容?;蛟S我們只能以“歷史”定義他們的存在,于是,每個人都成了歷史的擁有者。哪怕人本如浮萍飄零不安,卻因懷抱歷史而獲得時光長河中那難得的安全感。《路上的祖先》這部散文集中大部分的文章都沾染了歷史的色調(diào),每當作者展開描寫與敘述,都會緩緩延伸出一條歷史的長路,貫穿成為文章的主線。如《張谷英的村莊》一文,似是描寫作者游歷張谷英的村莊時的所見,開篇以溫潤的筆法敘寫著張谷英村莊的美景,可敘述未及數(shù)行之時,便轉(zhuǎn)而寫張谷英的宦海生涯,直截了當將現(xiàn)實中的張谷英村莊引入歷史的背景中。循著張谷英的一生,也便可找到這篇散文的內(nèi)核——“每個翻過山坳的人,都在進入自己源頭的神秘時空?!边@也是這本散文集中貫穿始終的一個觀念,人們于現(xiàn)世游走過的寸土風景都是在親歷一種歷史。
在路上,祖先們自遠古走來,帶著自然的神圣,帶著傳統(tǒng)的文明,一輩輩前行,一代代傳承。祖先們的腳印留在來時的行路上,而許多文化與精神卻遠走至今。散文《遷徒的跫音》便是書寫“在路上”的文字,敘述了客家人從中原行走至南方的故事?!犊投肌芬黄獙懙氖浅敝萑俗鳛椤皫X南山地的一個異數(shù)”,也是由遙遠的北方行走至南國的人?!端蟻淼淖嫦取分v的是珠璣巷的人遷徙至廣府的那段歷史。用濃重的大的篇幅來講中國北方族群由北遷徙向南定居的故事,是作者在路上觸景生情心懷震撼的緣故,先民腳下跨越的萬里行路,不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更抽象化的“在路上”的概念,而更實在的是,他們離開故土將生命的血脈留在一片新的熱土上,并長久流傳下去。這樣說來,行走于人類而言或許是最浪漫而動人的史詩吧。遷徙也始終伴隨著作者向前奔赴,心里堅信一定還有下一個要去的地方,在腳步不停地縱深的維度里,所有的歷史都不再是歷史,而是我們獲得的生命體驗。
再說“身體”。熊育群是帶著“身體”上路的。這“身體”上有著靈敏的感受器官,而所謂歷史的沉思、歷史的反思,所謂生命的沉思、生命的反思,都通過作者路上親歷的“五臟六腑”,通過作者的眼、耳、鼻、喉,通過皮膚和身體的活動而源源不斷地匯攏、聚集,最后綜合為一種所謂“心”的感受,發(fā)而為文,“形散而神不散”,誠如孟子所言,“心者思之官也”,心不過是一種日常性的、活著的人的一種“器官”啊。作者就是這樣將“歷史”和“現(xiàn)實”在“身體”的“體驗”中融合為“一體”的:“現(xiàn)實的時空由一城璀璨燈光撐開??諝獠灰驎r間的疊壓而霉變,江河卻因水流的沖刷、沉淀,日積月累得以改觀。韓愈眼里的江不是今日收窄的岸渚,從前清水流過的地方,夜色里跑著甲殼蟲的小車。對岸山坡,月光下更見黑暗。山坡上千年韓文公之祠,被潮人屋脊上貼滿刺繡一樣精細的瓷片拼花,蓋上積木一樣小巧的青泥瓦片,山墻、屋脊,曲線高聳,被夸張到極致。溶溶月光里,它正流水一樣超越模糊時空。黑暗中若有若無的水霧降落。一時領(lǐng)悟—韓祠只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座建筑,是潮人需要的一座文化圣殿,依靠它,可以凝聚并張揚自己的文化。它就像一股心靈的不絕水流,滋養(yǎng)著一方水土蔚然充沛的精神。”熊育群的這段文字,混合了觸覺、視覺,甚至味覺(霉變),乃至“思”之“感發(fā)”(所謂“領(lǐng)悟”),混合了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空,在一“體”感受的“活”中,韓愈的眼睛和我們的目光混一同在,形成了熊育群的歷史體驗的復(fù)雜的語言結(jié)構(gòu),以及豐富頓挫的語調(diào)。
當然,熊育群的貫注于“體”的“體驗”,并不光是在歷史里。他還有幾類“體驗”散文,置身于“鄉(xiāng)土的屋檐下”,倘佯在“文明的臉”前,漂泊于異域的“思緒”,這里邊雖也有“歷史”的身影,卻也別開“體驗”之“生面”。尤其值得推崇的是他的那一組直視生命,在親情的“靈視”境遇里的“體驗”,是更純粹的、更直接的生命體驗。他的“靈視”,是表現(xiàn)心靈,但并不“空靈”;而是在身體的感覺中來表現(xiàn),其“靈”是“視”覺等多重感覺的復(fù)合物?!渡蚩诘拇翱凇房伤阋黄绑w驗”“靈視”的力作?!暗俏疫€能張開眼睛,看到一個世界的表象,這是誰的世界?是人的世界嗎?它能獨立于每一個人而存在嗎?對母親而言這世界再也不存在了。而我從母親的血脈中分離,開始另一種時間。我感到自己幻影與泡沫一般從母親的世界逃逸,這是一種生命的蟬蛻。然而,此時此刻坐在車廂中的我,卻像影子,時空顯得如此虛幻。面前的景象只是活在我的眼里,而我活在母親的一滴血里?!毙苡涸谶@里表達的生命的“蟬蛻”的感覺,也許眾多評論家會將其視作一種“精神”乃至“思”之“境界”,但仔細分析其文體語言結(jié)構(gòu)和語義成分,這里的“活”,這里的“活”的“精神”或“思”,只能是感覺化、身體化的,離開了身體和感覺的訴說與描述,不存在“精神”或“思”的烏有之鄉(xiāng),也不是一種生命的“活”的感覺。散文的生命意識,是在“體驗”這個中國漢語詞中,在對“體”的現(xiàn)場與親歷性的強調(diào)中“活”起來“立”起來的。
于是我們從熊育群散文的“歷史”和“身體”的兩個主題詞中,悟到了生命“體驗”的中國路徑。有學者在論述“審美體驗”這一概念時說:“審美體驗總是與如下審美特征相連的:無功利、直覺、想象、意象等,而非審美體驗則常常涉及功利、實用、理智認識等特征。其次,審美體驗是一種體驗,它不同于一般經(jīng)驗。經(jīng)驗屬于表層的、日常消息性的、可以為普通心理學把握的感官印象,而體驗則是深層的、高強度的或難以言說的瞬間性生命直覺。也就是說,審美體驗是一種既不同于非審美體驗,又不同于一般審美經(jīng)驗的特殊的東西,它該是那種深層的、活生生的、令人沉醉癡迷而難以言說的瞬間性審美直覺?!边@樣的精彩論述,可謂非常邏輯性地說明了“審美體驗”的高度,清晰而深刻。但這里有一個問題,似乎將“審美體驗”中的身體親歷性抽空了,將人的日常的生命感覺用“直覺”這個概念打破了混沌整一的感性世界,并遠離“經(jīng)驗”的在場性,經(jīng)過這樣的“分析”,我們站上了“體驗”的高處,卻再回復(fù)不到身體的生命性“活”的“經(jīng)驗”情境中了。而熊育群散文創(chuàng)作及其散文觀、創(chuàng)作觀的價值也正在此處顯現(xiàn)出來。熊育群是不離感性、不離身體,他的“體驗”性生命,你可以說其較之“經(jīng)驗”更高,更獨特,更瞬間、稀有,仿佛靈光乍現(xiàn)、稍縱即逝,但你不能不承認,這“體驗”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活潑地存在的、飄浮于感覺的精細微處的——它是一種真正的“經(jīng)驗”,是身體力行而獲得的“經(jīng)驗”,因為它從未離開“經(jīng)驗”。體驗之所以是經(jīng)驗,正在于它比經(jīng)驗更低,更深潛,更晦暗,因此也更普遍,更全面,更動人。當我們說“體驗”,其實就是在更加有效地說“經(jīng)驗”,完全沒有必要將完整的經(jīng)驗或體驗作明確的區(qū)分。之所以有這樣的認識,完全是由于“體驗”這個中國詞的規(guī)約與啟發(fā),并佐以熊育群的散文案例,讓我們明白了散文的中國經(jīng)驗,是從在場性、身體性、親歷性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與西方式的文藝解釋具有不可忽略的差異性。
于是,從生命體驗的“歷史”與“身體”維度,我們就來到了中國文化的緊要處,即這種生命體驗其實可以用“心”來表述,生命體驗其實就是一種心靈體驗。而“心”不是那種片面而單純的“精神”,而是一種綜合了肉體物質(zhì)和精神之思以及感性之覺等多維度的綜合生命體,既有身體性,又有精神性;具有個體性,又具有整體性,不可分割性。謝有順在談到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倫理時一再強調(diào)“心”的概念,我想也大概出自一種中國化地把握散文本質(zhì)的目的。他提倡散文寫作的“心的重量”,強調(diào)散文寫作的“身體”歷驗:“我尤為看重作家借由眼睛、耳朵、鼻子、舌頭這些感官以及記憶所發(fā)現(xiàn)的真實的世界——當蒼白的虛構(gòu)遍地都是,惟有真實才能復(fù)活文學的心?!笨磥硇撵`體驗并不神秘,它就是生活、生命、身體、日常的過程本身。走向“體驗”的散文,在歷史和身體的在場中,散文的心,是我們的“體驗”所至,也是我們的“體驗”所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