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作家阿來1994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三年多時間里輾轉(zhuǎn)十幾家出版社無人問津，但199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戲劇性的變化立即發(fā)生了：重要文學刊物《當代》不只立即做了轉(zhuǎn)載，而且在“編者按”中稱這部小說“是藏族封建土司制度走向潰敗毀滅的獨特而又凄婉美麗的挽歌”，是“中國長篇小說中迄今為止寫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最佳作”。無論是否影響到作品在2000年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這一結(jié)果，這一頗具噱頭的“挽歌”定位和顯然過高的“最佳作”評價對于點燃市場的熱情多少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美國休格頓出版社出版英文版后，隨即要求阿來授予其另外14個語種的代理權(quán)。各種盛贊不絕于耳，更有人稱作者阿來將來或有希望憑此作獲諾貝爾文學獎，大大刺激國人敏感的神經(jīng)。2003年，它甚至成為唯一入選教育部“語文新課標必讀叢書”之中的“當代經(jīng)典”。

就像是一只丑小鴨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變身為美麗的天鵝，阿來和他的《塵埃落定》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奇跡，同樣令人瞠目。似乎只一夜之間，這個生活在漢藏邊界、四川西北阿壩州一個不起眼小縣城里的作家，成為令世人矚目的文學英雄。這是一個奇怪的共謀，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權(quán)威文學雜志、中外出版商、挑剔的文學評論家、嚴厲的文化審察官員，竟然空前的合拍，在一種特定的時代風氣運轉(zhuǎn)之下，將一部兜售無門的文學作品轉(zhuǎn)眼炒作成暢銷書和“當代經(jīng)典”，文人、學者、商家、官員，皆大歡喜。

一部文學作品，如何被認定為同時具備高度的藝術(shù)、政治、教育和商業(yè)價值而竟然全無相悖?一部具備如此高綜合價值的作品，為何竟會一再有人走眼錯失，徒然后悔無益?三年的時運陡轉(zhuǎn)，可有何玄機?一片的高低頌揚，可毫無蹊蹺?

再繁華的夢，也有醒的時候；再耀眼的光環(huán)，也有褪色的時候；再絢麗的謊言，也有被戳穿的時候。商業(yè)時代的文學神話，成熟的讀者何敢輕信?

對多數(shù)漢族讀者來說，土司社會和時代，以及漢藏邊界名為嘉絨的藏族部落和地區(qū)，是陌生而又遙遠的?！秹m埃落定》這部小說，就是從嘉絨麥其土司的“傻瓜”兒子的敘述角度講述了1949年前嘉絨地區(qū)土司之間圍繞罌粟和糧食進行的幾次斗爭及最后在進入藏區(qū)的解放軍進攻下整個土司社會土崩瓦解的故事。阿來為他漢藏邊界的民族歷史敘事精心選擇了一個特定的歷史節(jié)點，用心深刻，意涵豐富。對于有太多王朝興衰記憶的漢族讀者來說，這個敘事文本類似《紅樓夢》一般貫穿始終的“大限將至”的寓含無限滄桑與無奈的歷史悲劇感，特別容易引起共鳴。但里面的風俗奇觀，分明是異常陌生的。

小說取得商業(yè)成功的奧秘，是有一個引人入勝而又超凡脫俗的故事。它需要足夠的激情，以便使用恰當?shù)墓?jié)奏和分寸不斷刺激讀者閱讀的欲望，又必須不落俗套，讓老到的讀者也不會輕易感到審美疲勞。如果這個故事再能夠從一個特別能夠不斷制造驚喜的角度講出來，語言能夠特別好地融合優(yōu)雅與粗鄙，那就更能夠雅俗共賞了?！秹m埃落定》的故事始于傻瓜主角的性覺醒，他由對女性特征從兒童式戀慕到成人式征服的轉(zhuǎn)變，開始有了對權(quán)力和人性的認識，眼前的世界從此不再混沌，而他也在眾人驚訝、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權(quán)力、財富和性的奇跡。讀者覺得太過癮了，因為代入的幻覺一直得到鼓勵，如果主角能夠成功，那么讀者又怎么可能不行呢?于是，循著這無比美妙的幻覺，讀者墜入了小說作者精心編織的甜蜜陷阱里，難以自拔。最后，主角沒有枉死在炮火中，沒有茍生于降陣中，沒有毫無希望地逃跑，沒有在絕望中自殺，而是任由復仇者殺來，將自己的靈魂送上天。還有誰，能為主角設(shè)計出更好的結(jié)局呢?即使死，也死得如此驕傲、爽利、不同凡響。

阿來生長的地方，也即小說《塵埃落定》描寫的地方，在四川盆地與青藏高原、漢族與藏族的結(jié)合過渡地帶。嘉絨作為這個藏族部族及其居住地方的名稱，在藏語中的意思是“靠近漢區(qū)山口的農(nóng)耕區(qū)”，地理位置屬藏區(qū)的東北部，行政區(qū)劃上則屬四川省，包括今四川雅安地區(qū)、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各區(qū)、州范圍內(nèi)的部分地區(qū)，有十多萬人口和數(shù)萬平方公里土地。明、清兩朝時期，嘉絨全境實行的是土司制度，至清中期時由十八個土司統(tǒng)轄，互有和親與征伐，政治上接受駐川漢宮的管轄，政治、經(jīng)濟雖多受漢族影響，但社會制度、宗教文化生活習俗方面仍與西藏地區(qū)基本保持一致。在中國的國家治理者看來，對川西北嘉絨藏族的治理是否成功，與整個藏族社會和地區(qū)的治理有密切的關(guān)系，正因為如此，乾隆時期曾在此地區(qū)三次用兵，時間之長，靡費之巨，動用兵力之多，犧牲之大，在整個康雍乾三朝時期都十分突出。民國時期，特別是抗戰(zhàn)后重慶成為陪都時期，多有民族學、邊政學學者如莊學本、馬長壽、林耀華、李安宅、于式玉等進入該地區(qū)進行過社會、文化、歷史考察，嘉絨為國民了解遂逐漸轉(zhuǎn)多。

《塵埃落定》在最初幾年所遭受的冷遇，理應(yīng)與當時民族問題的政治敏感有關(guān)。1991年12月蘇聯(lián)解體，全球冷戰(zhàn)格局因社會主義陣營的萎縮而宣告結(jié)束的同時，中國政府亦深刻感受意識形態(tài)與民族關(guān)系治理的巨大壓力。當此時風之下，涉及漢藏關(guān)系、內(nèi)容反映1949年解放軍進入四川藏區(qū)等重大歷史事件的這部小說所可能包含的政治風險，自然是先后拒絕阿來的十幾家出版社所不得不認真考慮的問題。若非“九五”期間(1996-2000)國家在民族政策上有所調(diào)整、大力提倡民族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開放，恐怕也不會有199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慧眼識才，從成都將文稿帶回北京，經(jīng)由審慎的研討后決定出版之事發(fā)生。作為最具權(quán)威性的文學類國家級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此舉，亦可說給予了這部小說政治正確性的充分肯定。

美國出版商所以看好這部作品的市場潛力，是因為了解這部小說既有很強的可讀性，又合乎西方讀者對當代中國的基本想象，足以滿足他們自我中心主義的閱讀心理。在西方讀者看來，當代中國仍然是以前帝國傳統(tǒng)的延續(xù)，是以大一統(tǒng)的政治倫理對具有多元性的廣袤地方的征服與統(tǒng)御，中央政府權(quán)力高度集中，公民社會基礎(chǔ)薄弱，地方文化權(quán)力得不到保障，等等。對于在全球政治風云變幻中面對挑戰(zhàn)仍始終保持穩(wěn)定和發(fā)展、國際影響日有所增的中國，西方讀者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失落，更愿意通過想象一個專制、落后的中國形象來獲得他們虛妄的心理滿足?！秹m埃落定》寫了一個充滿生命熱情和奇跡的地方社會及其被摧毀的過程，故事精彩的同時，又與他們對東方國家神秘、古老、專制、落后等想象基本一致，接受起來自然就容易多了。美國休格頓出版社認為《塵埃落定》“人物生動，個性復雜，富戲劇性效果，又不失真實感”。他們所謂“真實感”，就不過如此。

不加分辨地以西方圖書市場的暢銷作為對中國文學作品時行好評的重要依據(jù)，是中國出版商的花招，而這花招所以有效，則與中國人近百年來不斷被助長的文化自卑感有關(guān)。中國社會自五四以來的東西古今之爭，一直被這種自卑感所糾纏，正如西方人不斷“矮化”的中國想象，現(xiàn)代中國人對于西方，始終有一種“巨人化”的想象，對西方社會的淺薄與低俗，則一概視而不見。其實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有很多人文知識分子逐漸失去了慣有的對西方文化的自負，在自省中重新審視非西方文明，德國學者斯賓格勒所著《西方的沒落》，正是其中典型代表。2007年，法國作家若澤·弗雷什在其出版《中國不笑，世界會哭》的著作中，再次表達了1920年代英國哲學家羅素表達過的對中國文化的敬意?？上?，能夠在中國文化面前保持謙恭態(tài)度的西方人，實在太少了。

撤去人們加在《塵埃落定》上的光環(huán)，穿越作品浪漫傳奇的故事表象，我們在作品里發(fā)現(xiàn)的是什么呢?作為一部歷史小說，它在表現(xiàn)人性方面有何道德上的深刻性?在描寫嘉絨藏族與地方社會方面有多少真實性?讀者將由它建立對此族群、社會怎樣的了解和態(tài)度?

《塵埃落定》的敘事始于暴力和性，然后是毒品、財富和陰謀，這還不夠，接下來是一場精彩之極的喇嘛斗法。小說第四章寫到，由于種植罌粟引起了土司之間的競爭，相鄰而又敵對的汪波土司請人作法，要降下冰雹破壞麥其土司的罌粟收成，但這陰謀被門巴喇嘛利用巫術(shù)先是成功將冰雹控制住，使之變成了普通雨水，繼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同樣控制冰雹向?qū)Ψ綄嵤┝擞行У膱髲?。藏傳佛教，博大精深，然而讀者在這部小說l中感到印象深刻的，卻是這神秘的控制自然的本領(lǐng)，不由得感嘆《西游記》里悟空與妖魔斗法的情形，原來還可以在“不失真實感”的歷史敘事中出現(xiàn)。

《塵埃落定》從描寫鴉片引入對嘉絨地區(qū)社會的影響，到描寫梅毒導致土司階層的墮落，表面上似乎將破壞根源指向外部，實際上卻低估了嘉絨社會內(nèi)部自足性和抵抗力的程度，貶低了嘉絨藏族的能動性和自我防范、治愈、發(fā)展的能力。一方面，鴉片自清末進入嘉絨地區(qū)，其實經(jīng)歷了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雖然對地區(qū)社會造成不小的破壞力，但顯然并非作品所寫那樣是短期性和沖毀性的；另一方面，作品用極其諷刺的筆墨描寫自私愚蠢、糜爛頹廢的土司們毫無知曉地從妓女處感染梅毒的丑態(tài)，同樣令人生疑：嘉絨地處藏彝走廊中心位置，商旅南來北往，東(漢)西(藏)文化交匯，土司們并非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怎會如此無知?就算他們預知大限將至，無力反抗，所以精神頹廢，一蹶不振，難道宗教信仰對他們?nèi)己翢o個人影響嗎?作者是否過于無視宗教的神圣力量及其對嘉絨藏族權(quán)力階層中的影響呢?

作品中，土司對于喇嘛，是倨傲加以利用，喇嘛對于土司，是謙卑近于巧媚。這與實際的情況同樣有所不符。1950年代在嘉絨做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的學者了解到這樣一件事：一次民變，當大水溝百姓追殺卓克基土司，后者跑到喇嘛寺大呼“堪布救我”時，老堪布出來只身站在寺院殿階上，眾百姓當即跪倒磕頭，停止追殺，四散而去。由此可見，寺院和僧人在藏區(qū)實具有超凡的地位和力量。雖然藏區(qū)的政治與宗教及宗教內(nèi)部不同派系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十分微妙，總免不了權(quán)力的明爭暗斗，但佛教在幾乎全體藏民心中不可動搖的神圣地位，是任何一個土司都十分了解和絕不敢漠視的。嘉絨雖接近漢區(qū)，但藏民的個人信仰及宗教在社會中的功能和地位，并未因此有顯著地弱化。

通常來說，一個越是具有社會和文化獨立性的族群，也越是表現(xiàn)出獨特的族性(ethnicity)，即族群成員所共有同時與其他族群有所區(qū)別的一些人格特征。使用不同的符號系統(tǒng)——記號、物品、語言、聲音、圖片、影像、人類表情和動作等——對族性進行表征(representation)，往往含有表征者不同的社會意圖和目的，并制造出不同的社會效果和意義。比如說，對于一般國民而言，其對嘉絨藏族的社會和族性如果有了解的興趣和欲望，要么通過親自到當?shù)剡M行調(diào)查、訪問和了解，要么只能借助間接的相關(guān)材料，如新聞報道、影視紀錄片、學者考察報告、史家描述、文學家創(chuàng)作等。這即是說，與少數(shù)民族有關(guān)的文學創(chuàng)作——即使作者是漢族也不例外—一在多民族中國里必然同時被視為對某族的社會、文化和族性進行表征性書寫的社會行為，因為它告訴讀者這個族群的社會和文化生活是怎樣的，以及在此秩序與規(guī)則下其成員都是怎樣的人，具有怎樣的典型人格特征等。這當中包含有重要的道德意義。

少數(shù)民族文學對民族社會、文化和族性的表征是有所區(qū)別的。具體地說，《塵埃落定》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它對嘉絨社會、文化及歷史的想象性書寫存在各種失實的虛構(gòu)性，固然不足為異，無可厚非，因為它既非歷史寫作，也非學者的調(diào)查報告或以真實可信為前提的紀錄片，但也正因為它是文學作品，較之其他類型作品更能以鮮明的形象性和強烈的情感性打動讀者，并作為族性書寫的手段，更有力地塑造讀者對嘉絨群體人格特征的理解和想象，進而影響讀者隨之所產(chǎn)生的從尊敬、同情到鄙薄性質(zhì)、程度不等的情感反應(yīng)和道德態(tài)度，它所引起的道德效果就尤其需要引起格外的重視。

族性書寫的重要毋庸置疑的，因為一切歷史的主體，是人；一切歷史表相的后面，是人心。《塵埃落定》的歷史故事無論多么精彩有趣，真正的文學價值，卻來自于它對人心的反映和描寫。在這一點上，它卻是令人失望的。作為小說主角的“我”時而非常糊涂，語言沒有邏輯，缺乏生活常識，時而聰明無比，不僅能洞察人心，能想到出人意表的計謀，對即將到來的時代變化知幾于前，而且比其他貴族階層人物更能對下人和平民表現(xiàn)出理解、尊重和仁慈的一面。但問題是，與主角相比的其他的人物不是顯得十分愚蠢、魯莽、無能，就是顯得過于卑微和麻木。土司們爾虞我詐，手段卻不高明，兇狠殘忍，卻在強者面前一味卑躬諂媚，種種丑態(tài)令讀者恥笑，這些也還罷了，小說中表現(xiàn)饑荒的場景最是令讀者感到震撼：

他們就坐在外面，散開了，黑壓壓地占據(jù)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時，他們就坐著，或者站著，我一出現(xiàn)，他們就跪下去。這時，我真后悔叫人拆了那道墻壁。一天過去了，兩天也快過去了，他們還在外面，沒有吃過一口東西。餓了，就到河邊喝水。正常情況下，人喝水總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馬呀，才一頭扎進水里，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來，里面盡是咣當搖蕩的水聲了才肯罷休?，F(xiàn)在，這些人喝起水來就像牛馬一樣。就是在夢中，我也聽到他們被水嗆得大口喘氣的聲音，聽到他們肚子里咣當咣當?shù)乃?。他們并不想驚擾我這個好心人，要不，他們不會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走路。到第三天頭上，有些人走到河邊喝水，一趴下去，就一頭栽在水里，再也起不來了。栽在齊膝深的淺水里，就一動也不動了。最多半天工夫，水里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樣漲滿氣，慢慢從水上漂走了。沒去水邊的人也有死掉的，人們還是把他

們抬到河邊，交給流水，送到遠遠的天邊去了。

成熟的讀者讀到這段文字，為這悲慘的生命故事所震撼的同時，也該忍不住對主角的殘忍感到震驚：他不是很有智慧嗎?他不是比其他貴族階層的人更為寬厚仁慈嗎?他可以借糧給土司們，就有能力避免眼前的死亡，為什么，他也要拿這么多生命做權(quán)力的賭注和砝碼，看著這么多生命一個個活生生地消亡?為什么?

有評論者對主角大加贊賞和稱頌，這實在令人驚訝。這么殘忍、這么拿生命當兒戲的主角，會值得贊賞?上面這段文字所包含對苦難的戲謔，所取的視角既是主角的，也是作者的。作品中實在沒有比這更令人震撼的苦難場景，比這更令人驚心的道德冷漠了!我們的評論者、出版商是真的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發(fā)現(xiàn)了卻認為它更增戲劇性而更能打動讀者、更具有市場號召力?讀者通過文學作品了解人性，同時就像是為了一顆糖而嘗試使用欺騙和暴力的孩子，如果得不到良心的糾正，只會一步步變得更加殘忍和冷漠。作家、評論家、出版商，真的可以如此縱容孩子的惡性意圖與行為?劉勰所以作《文心雕龍》，是因為重視“為文之用心”，因為相信如果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與傳播者不能用心于扶助正義，踐守良知，對人心險惡處處設(shè)防，善加引導，必當“離本彌甚，將遂訛濫”，罪莫大焉。

而且嘉絨地方的百姓真是如此逆來順受、百死無爭嗎?且不說上面所舉追殺土司的例子，民族學者馬長壽1944年所著《嘉絨民族社會史》中曾記載這樣一件事：嘉絨的沃日土司春輔“后以無嗣，納本司小頭人女為妻。百姓不服。懋功縣長樂某往和解，認頭人女為義女，此案始平”。這件事雖看似不大，卻足以顯示漢宮、土司、頭人、百姓之間微妙的權(quán)力平衡。連土司的婚姻尚且不能為所欲為，需看百姓眼色行事，征得其公心許可，就可知嘉絨百姓在地方上決非全無地位，事事卑從?！秹m埃落定》表面上借百姓的痛苦和無助揭露土司階層的罪惡，激起讀者的義憤與同情，卻在整體上夸大了嘉絨藏區(qū)上層社會的道德冷漠、墮落和下層社會的卑順、麻木，所以不僅有失真實，而且雖在故事上取得引人入勝的效果，卻因在族性書寫上不能取得道德上的崇高感，從而使讀者對于這個族群多有人道上的同情，而少有文化和人格上的敬意。

由于缺乏美和崇高，作品在人性的表現(xiàn)上，便過多地沉浸于黑暗與丑惡的展示。學者李鴻然在其《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論》一書中這樣評價到——“在對權(quán)力、土地、金錢、美色、戰(zhàn)爭、復仇、享樂、淫亂等方面的描寫中，我們也在人性層面找到了阿來說的那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或‘共性’的東西。”這一評價是因為史家溫厚，不愿作違逆作者的表達。然而領(lǐng)會句意之際，卻不得不令人深思：如若上述“權(quán)力、土地、金錢、美色、戰(zhàn)爭、復仇、享樂、淫亂”等均可因其表現(xiàn)人類的“共性”而有意義，那么種種惡俗的暴力與色情小說也當因此可躋身經(jīng)典的文學史而充分受到肯定了。需知所謂“經(jīng)典”，不是因為它寫了人性，而是能夠?qū)懗鋈诵缘拿篮统绺?，表現(xiàn)出一個人群在文化和人格上的尊嚴。

歷史學者對于史書的寫作，特別看重其中的道德自覺：

史學家于歷史柔關(guān)的畫面，多著筆墨，以后人類的受益，非筆墨所能盡述。而且整個衡量起來，歷史的柔美畫面，多于丑惡畫面。只是史學家在柔美的畫面上，往往幾筆帶過，而在丑惡畫面上卻大肆渲染?！瓕m廷的黑暗，權(quán)力階層的斗爭，以及國家民族間的仇恨，史學家寫出來的，令人發(fā)指。大多數(shù)人的善良，國家民族間的真正友誼卻不見了?！穼W家為了吸引讀者，為了顯露其描述才華，喜在激動處及黑暗面奮筆，于是歷史就真成了“人類罪惡、愚昧與不幸的記錄”了。

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文學寫作，多涉及各族群自身的歷史，涉及不同族群間的交往史及族群與國家的交鋒史，其中的“激動處和黑暗面”著實不少，全然回避固然不對，奮筆之際確需慎重。歷史的柔美和高貴，人性的美和崇高，即是在對亂世的歷史書寫中，也清晰可見：《三國演義》寫的何嘗不是戰(zhàn)爭和亂世，《心靈史》寫的何嘗不是苦難和犧牲，但自可見人心中正義的力量，自可見民族文化與人格的高貴與堅強。文化史家錢穆云：

我們該了解，民族、文化、歷史這三個名詞，卻是同一個實質(zhì)?！詻]有歷史，沒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與存在。如是，我們可以說：研究歷史，就是研究歷史背后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的。

錢穆這里所講“民族”雖然是“國家民族”即“國族”的意思，所講的是學者如何研究歷史，但其中的道理，無疑也適用于少數(shù)民族文學?！秹m埃落定》的作者在采用文學手段書寫嘉絨藏族的歷史時，有沒有認真思考他要反映這族群歷史背后怎樣的“族群精神和文化精神”呢?作者的用心，是要寫一個充滿文化與人性奇觀的浪漫傳奇故事，以滿足現(xiàn)代讀者娛樂和游戲精神的需要，撫慰其疲憊和空虛的心靈，還是要在人類苦難歷史的追溯中表現(xiàn)人性的美和崇高，為自己母族在空曠的歷史深處留下巨大的腳印和深沉的回響，令后世讀者向其文化和人格深致敬意?

在敘事和語言的藝術(shù)成就上，《塵埃落定》自有其卓越之處。對于普通讀者來說，它不只講了一個“好故事”，具備浪漫傳奇故事的幾乎所有元素，而且情節(jié)跌宕起伏，沖突富于激情，語言不乏詩性，心理刻畫細膩入微，簡潔生動。作為一個文學文本，它有充分的吸引力，足以持續(xù)挑起讀者的閱讀欲望，讓他們?nèi)滩蛔∫豢跉庾x完它!然而，對于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而言，具備所有這些優(yōu)點仍是不夠的。因為偉大作品的背后，是作者所擁有一顆偉大的心，其為文之用心，是致力于人性美和崇高的表現(xiàn)，致力于對人類所擁有文化和人格尊嚴的表現(xiàn)。

《塵埃落定》在時風運轉(zhuǎn)之下，在一種奇特的多方合謀中由一部無人問津的作品，短短數(shù)年間地被炒作為中國文學的“當代經(jīng)典”，參與者如同戲臺上的演員，熱情投入，賣力演出，和觀眾一起創(chuàng)造了當代中國的一個“文學神話”。但當時間流逝，那過度的熱情終將冷卻，如同浮云散去，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遼闊、湛藍、靜謐、永恒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