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是20世紀阿根廷最著名的詩人之一。在他漫長的寫作生涯里,博爾赫斯的詩風經(jīng)歷了劇烈的變化。早期,博爾赫斯積極參與先鋒派詩歌的嘗試,投身于極端主義的詩歌運動,中期以后,博爾赫斯的詩風開始偏向一種對傳統(tǒng)的回歸。他明顯告別了早期的實驗作派,開始以一種睿智的貌似平和的詩歌方式,展現(xiàn)他對世界和存在的詩意的理解。這種詩意的理解既基于人類的經(jīng)驗,也基于人類的想象。在晚期詩歌中,博爾赫斯似乎是有意回避他早期的激進主義的詩歌面目,轉而以一個詩歌先知的面目談論和描述世界的可經(jīng)驗的部分和可體驗的部分。非常有趣,像史蒂文斯被稱為“詩人的詩人”一樣,博爾赫斯也被眾多研究者稱為“詩人的詩人”。史蒂文斯被稱為“詩人的詩人”,主要是由于他堅持“詩是詩的唯一的主題”,堅持詩的洞察力必須以想象的力量為基礎,堅持抽象和思想在建立詩歌視野上的決定性的作用。在很多方面,博爾赫斯的詩歌態(tài)度似乎和史蒂文斯很相像。比如,博爾赫斯也強調(diào)想象在詩歌中的主導作用,他也很少寫公共性題材的詩歌,對人們所熟悉的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模式采取了回避的方式。但與史蒂文斯的詩風不同的是,雖然同是強調(diào)想象的作用,博爾赫斯更偏重于詩歌想象與人文洞察的結合。而史蒂文斯更偏向于詩歌想象與主觀創(chuàng)造的神秘融合。所以,史蒂文斯的詩,一般讀者會覺得望而生畏,難以進入。也可以說,史蒂文斯被稱為“詩人的詩人”,是因為從風格的角度看,他的詩多多少少會顯得“晦澀”,只有詩人才能理解他的美學堂奧。而博爾赫斯對詩歌想象的重視,在風格上給他的詩帶來的是一種思想的深邃和睿智。
在現(xiàn)代主義盛行的20世紀詩壇,詩人的想象性視域一般來說多是投向未來的,對古代文化大都采取了顛覆或疏遠的方式。這種詩歌態(tài)度和現(xiàn)代主義詩歌對傳統(tǒng)的反叛在立場上是亦步亦趨的。但與相異的是,在晚期詩歌中,博爾赫斯卻顯示出他世界范圍內(nèi)的古代文化的熱愛;這種熱愛不僅是出于文學上的興趣與好奇,也源于思想上的認同,同時它還彌散成一種獨特的審美氛圍,令博爾赫斯終身浸淫其中。這種情形在現(xiàn)代主義風靡的20世紀詩壇可以說是極其少見的。在所有古代文化中,博爾赫斯最熟悉的是古希臘的古典文化。古希臘神話中的“迷宮”和迷宮里的“半人半牛怪物”,作為一種思想和文學上的雙重的想象源泉,深深吸引著吸引博爾赫斯?!懊詫m”這個意象在博爾赫斯晚期詩歌中更是頻頻出現(xiàn),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我們解讀其晚期詩歌的最主要的突破口。
博爾赫斯小時候曾在一本法文書里看到過迷宮的版畫,而且總是想著如果用放大鏡,是不是就能看到藏在里面的牛頭怪物了。那些插圖深深銘刻在他童年的心靈里,給予他充滿恐瞑而又神秘的想象。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對迷宮的閱讀經(jīng)驗,在博爾赫斯那里,逐漸演進成一種對人類生存中的幻想功能的思索。博爾赫斯曾在一篇有關人牛怪物的文章中說“那些更早的夢幻的陰影愈加充滿了恐怖”。接著,博爾赫斯把自己家的房子和花園想象成迷宮,他自己則是被囚禁的半人半牛怪物彌諾陶洛斯:徘徊在孤獨和憤怒之中,內(nèi)心充滿哀傷,同時,清醒地沉湎于無奈的命運,并等待拯救?!霸趯⒆约号c人牛怪物做類比的同時,博爾赫斯就已開始為他未來的神話鋪平道路了?!?/p>
假如迷宮經(jīng)驗,或是迷宮里的神話怪物只帶來了閱讀上的“恐懼”,那么,它就很難在文學動機上激發(fā)起持久的創(chuàng)造力。伴隨著恐怖而來的另一個獨特的心理感應是博爾赫斯對這些迷宮意象的迷惑。這種閱讀經(jīng)驗上的迷惑,在博爾赫斯那里,很快轉變成了頑強的文學動機。換句話說,正是這些迷宮意象,激發(fā)了博爾赫斯的詩歌的創(chuàng)造性。他渴望去破解出現(xiàn)在人類古典想象視野里的這些迷宮意象。他不斷地投身于對迷宮的經(jīng)驗內(nèi)涵的解析,但卻得到了更多的迷惑。也許,這就是迷宮經(jīng)驗在人類的想象的邏輯中埋藏的循環(huán)的機制。博爾赫斯晚期詩歌中的很多作品都表明了這樣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反過來,以更大的穿透力鑲入他對生活和世界的永恒的感受中。1980年,博爾赫斯在紐約接受迪克·卡維特的采訪,在談到迷宮這個話題時他說:“我把它們看作是一些基本的符號、基本的象征。并不是我選擇了它們,我只是接受了它們。我慣于使用它們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們是我思想狀態(tài)的正確象征。我總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宮是正確的象征。至少對我來講,它們不是文學手法或圈套?!鼈兪俏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選擇了它們?!痹诮邮芎詹亍の髅傻牟稍L時,他同樣說:“這就是我領悟生活的方式,一種持續(xù)的迷惑,不斷分叉的迷宮。”從這些表述里,我們可以看到,對博爾赫斯來說,迷宮絕不僅僅是與現(xiàn)實無關的經(jīng)驗領域,相反,它是人們在現(xiàn)實中能隨時感受到的“命運的一部分”。迷宮經(jīng)驗有著獨特的現(xiàn)實性,盡管不是那么直接,但它的確是一個人“感受和生活的方式”。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博爾赫斯反復聲明,“迷宮”在他的文學譜系里絕不是一個純技巧意義上的“圈套”,或說文學上的策略。“迷宮”可以說既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體背景,又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主題。用他自己話說就是,“迷宮”有可能對一個人的世界觀來說,是“思想狀態(tài)里的正確象征”。
因而,在博爾赫斯這里,我們可以說,迷宮是一種現(xiàn)實狀態(tài):它直接對應的是人類思想領域里的錯綜復雜的“交叉小徑”。迷宮也不是外在于我們原始想象,它是人的自我的難以窮盡的晦暗本質(zhì)。從主觀體驗上說,迷宮更像是命宮的未完成的具體顯身。人們對迷宮的感受,對應于命運的模糊而詭異的暗示。從人生觀察的角度看,迷宮給人生造成的困惑,對應于混亂的生活中越來越趨向碎片的表面。從文學意象的具體性上講,雖然有關迷宮的文學想象在意義的延伸方面可能很復雜,但迷宮也顯現(xiàn)在最普通的日常形象里,它可以是街道、城市、政治、愛情、婚姻、生活、思想、時間等等。在博爾赫斯看來,圍繞我們的眾多的不可知性,都可以用迷宮這個形象準確地加以表達。
當博爾赫斯把迷宮作為世界和思想的本體論意義上的象征的時候,實際上就是說出了世界和思想的不可知的、神秘的、豐富的一面。但是,博爾赫斯的目的可能不在于彰顯有關世界的不可知論,他的晚期詩歌在迷宮主題上顯示的是一種對于存在的敬畏感。針對現(xiàn)代以來的理性主義的濫用,博爾赫斯的迷宮主題至少宣示出一種文學想象上的自我告誡。作為一種存在,世界永遠存在比理智更豐盈更原始的那一面。博爾赫斯坦然接受了世界的這一面,將人對于這個世界的驚喜的感覺,浸潤于面對迷宮時產(chǎn)生的迷惑和驚訝之中。博爾赫斯在有關的訪談里談到了“選擇”的問題。他說是迷宮選擇了他。這或許是唯一的可能。換句話說,對他個人來說,對迷宮來說,兩者都別無其他的選擇。這種別無選擇的意思,在我看來,就是說迷宮在我們這個時代并沒有過時。它仍用于對世界的本質(zhì)做出最深刻的解釋。因而,作為一個核心意象,同時作為一種廣闊的詩歌背景,迷宮在博爾赫斯的晚期詩歌里呈現(xiàn)出了最積極的意義。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博爾赫斯將“迷宮”意象從神話和童話里拯救了出來,通過他自己的詩歌的創(chuàng)造,他將“迷宮”進行了歷史化的經(jīng)驗處理。通過具體可感的詩歌意象的呈現(xiàn),博爾赫斯把迷宮激活成為我們對于世界和存在的一種歷史想象。盡管有各種各樣褒貶不一的誤讀,但相對于20世紀的文學想象而言,可以說博爾赫斯從最個人化的感受出發(fā),大大拓展了人們對迷宮的新的認知。
關于克里特島迷宮的傳說很多。博爾赫斯最感興趣、闡述最多的那則傳說是:克里特國王彌諾斯為了感謝宙斯之弟——海神波塞冬,每年都向他供奉壯美的公牛。后來,彌諾斯再也找不到漂亮的公牛,就要求波塞冬自己提供犧牲。于是,海神施法,讓克里特海岸邊出現(xiàn)一條無比壯碩、無比華美的公牛。彌諾斯見了不忍心拿它當犧牲。海神十分憤怒,決心報復這位背信的國王。他施法將自己附體在這條剛剛誕生的公牛身上,去勾引彌諾斯的妻子帕西法厄。王后經(jīng)不起誘惑,請求希臘的能工巧匠代達羅斯幫忙,得以和波塞冬私通,并生下一個牛首人身的怪物,人稱彌諾陶洛斯。國王知道此事后,為了避免家丑外揚,沒有懲罰王后和代達羅斯,只是讓代達羅斯蓋一座極其復雜的宏偉的迷宮,把彌諾陶洛斯藏在里面。后來彌諾陶洛斯被雅典王子忒修斯殺死。博爾赫斯之所以對這一古希臘神話感興趣,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迷宮與命運的內(nèi)在關系。在博爾赫斯看來,迷宮體現(xiàn)的是存在的最獨特的那一面:它既是對人們犯過的錯誤或罪孽的包容,又是一種暖昧的懲罰;既是通向死亡的路徑,又是黑暗盡頭的新生。
確實,在古典想象里,克里特島的迷宮傳說代表了人們對世界與命運的關系的一種認知。在克里特島,迷宮既代表亡靈旅行的地方,同時也用作向年輕人傳授宗教奧義的場所。迷宮是進行宗教信仰教育的工具。整個迷宮神話敘述的就是死亡、犧牲、復活的旅程。完成這個旅程,才能獲得成年人的身份。所以,年輕的克里特人必須爬上圣山,穿過險途和洞穴,到達山頂,然后經(jīng)過同樣的一系列冒險,走下山來。為了接受這個考驗,他們要事先進行充分的準備,包括狩獵訓練、攀爬、巧設圈套等等。更重要的是他們要克服對未知的恐懼和迷失造成的不安,戰(zhàn)勝險境和隨時出現(xiàn)的各種困難。他們走到黑暗的盡頭,在光明中,完成了對自我的認知和提升。在這充滿儀式感的旅行中,他們被認為經(jīng)歷了死亡。而一旦走出洞穴,便成為勝利者,就可獲得武器和公民權。所以,對博爾赫斯來說,這種迷宮經(jīng)驗相當有吸引力,它是一種和心智的歷險有關的秘密的儀式,是死亡與新生的象征。這儀式和象征不會因為現(xiàn)代的發(fā)達而消失。
博爾赫斯對迷宮的重新書寫。既包含了對迷宮在歷史上的形象變遷的修正,也涉及他對迷宮的文化功能的闡釋。在他對這個迷宮的文學想象中,在他對這個題材的使用中,博爾赫斯從新的角度挖掘了迷宮的傳統(tǒng)含義,同時又賦予它們以獨特的現(xiàn)代視角。在他看來,人牛怪物不僅是神話人物,是象征,也是一個名字以及對這個名字的發(fā)明。而迷宮的發(fā)明則比人牛怪物的發(fā)明更加詭異。這一發(fā)明充滿了矛盾。迷宮對人牛怪物既是保護又是折磨,它代表一種在人類理性創(chuàng)造下的永久性混亂;代表心智對無規(guī)則的抵制和屈從,以及從最具體的行為伸展到最抽象的冥想。博爾赫斯暗示,迷宮所掩藏的真相之謎,一直伴隨著人生的誘惑并令人們感到甜蜜的恐怖。
在一首題為《迷宮》的詩里,博爾赫斯干脆免去了任何鋪墊,一開始就進入對迷宮的想象:
宇宙也解不開那包圍著我的
石頭網(wǎng)絡。我已經(jīng)遺忘
曾經(jīng)就是我自己的人們;我循著
單調(diào)墻垣間可憎的道路而行
它就是我的命運。筆直的長廊
在彎曲,在歲月的盡頭彎成
秘密的圓環(huán)。胸墻
已被日子的高利貸撕裂。
在暗淡的灰塵中我辨認出了
我所害怕的足跡。空氣
在凹面的黃昏帶給我一聲叫喊
或一聲叫喊的悲涼的回聲。
這一節(jié)詩里蘊涵著強烈的孤獨感和無奈感。石頭網(wǎng)絡、單調(diào)墻垣、暗淡的灰塵、可怕的足跡和黃昏的叫喊以及它的回聲,這幾個意象共同構筑出一種噩夢般的可怖氣氛。普盧塔克在其所著的《忒修斯》中這樣寫道:“據(jù)克里特人說……迷宮是一座監(jiān)獄,它唯一讓人擔憂的是,一旦被關進去就休想逃出來。”這是一個黑暗的所在,偶然和不可能的天下,是純粹理性的必敗之地。生活在其中的“我”感到孤寂、悲傷、無奈,內(nèi)心積壓著要把人引入瘋狂境地的憤怒——對恐怖和無力感帶來的恥辱的反抗。然而一旦轉入清醒,一種更高的洞察力所賦予的清醒使前面的一切獲得一個平衡力,傾斜的現(xiàn)實又擺正了。承認它和它對你的囚禁——“它就是我的命運”。無路可逃。唯一的拯救是死亡,一個前來尋找你的人,將要殺死半人半牛怪物的忒修斯:
我知道陰影里還有一位,他的命運
是磨盡那些編織又拆散了
這座地獄的漫長孤寂,
是渴望我的血,吞噬我的死。
我們兩互相尋找。但愿今天
是這場期待的最后一日。
“我”對命運派來殺死我的人不但不反抗,還充滿期待,因為這就是最后的解脫。對于彌諾陶洛斯來說,死亡就是拯救,就是解脫,可以把他從生的荒謬感中解脫出來。而那個吞噬了“我”并從迷宮中走出去的勝利者,將成為一個新的“我”,我們在另一個層面上完成了統(tǒng)一。殺死了彌諾陶洛斯的忒修斯從迷宮中走出,成為新的彌諾陶洛斯,二者合而為一。在我看來,博爾赫斯在這首詩里表達了一種頑強的救贖信念。世界在本質(zhì)上是迷宮,但惟其如此,人才存在于走出迷宮的可能性之中。
因而,也可以說這首詩表達了迷宮與新生的關系。迷宮作為從現(xiàn)世到彼世的旅行,代表了一幅“彼世圖”,是靈魂游歷之路。穿過迷宮、冒生命危險、忍受痛苦和煎熬,這一切把有勇氣進入迷宮的人變成自我的英雄,變成獲得秘密智慧的人。一個能夠在冥府中獲得新生、從冥府生還,甚至獲得新的肉體的新人。就如彌諾陶洛斯和忒修斯互相轉換與更新。因而,迷宮故事記述了一種啟蒙的經(jīng)歷。一種搏斗、死亡、脫胎換骨的經(jīng)歷。因此迷宮反映了心智成長的歷史、探索自身秘密的歷史、對完美的追求的歷史,或者至少反映了戰(zhàn)勝者和失敗者發(fā)生深刻變化的歷史。它也就構成了一條疆界,一個活人世界與死人世界過往、相會、交流的地方。在這個灰暗的地帶,它既引向罪惡又拯救靈魂。
此外,這首詩中的第一人稱、獨自形式和濃重的哀傷,都別有意味。博爾赫斯在很多地方將自己與彌諾陶洛斯做類比;他覺得他有點像彌諾陶洛斯,他家的花園就是一座迷宮,從門內(nèi)向外望去,可以觀察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街上行走,顯得異樣、陌生。博爾赫斯小的時候曾經(jīng)看到沃茨在1896年創(chuàng)作的一幅油畫,畫中表現(xiàn)的是彌諾陶洛斯的側面像,他倚靠在迷宮的一端欄桿上眺望外面的世界,充滿渴望。博爾赫斯從畫中感受到一種濃重的憂傷和孤獨感,并在這種氛圍中創(chuàng)作了一篇小說。那篇小說也是用第一人稱的獨白敘述彌諾陶洛斯在迷宮中的心境和遭遇。博爾赫斯不僅將自己與彌諾陶洛斯認同,還把整個人類與他認同,彌諾陶洛斯就是異化的人類,他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
博爾赫斯對迷宮的引申也許具有特殊的警示含義。在博爾赫斯看來,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迷宮,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彌諾陶洛斯。那些在暗淡的灰塵中留下足跡的人們是“曾經(jīng)就是我自己的人們”。每個人不僅生活在現(xiàn)代,他也在過去中生活過。迷宮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逃脫的命運。人類于其中窺見了自身的幻象。這樣,迷宮就演化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表征,是表示人類命運含義、指導世界走上軌道的最初的抽象。從想象力的角度看,迷宮描繪了宇宙可預見的一面,也描繪了其不可預見的一面。它表達了人類對于漂泊者最初流徙的回憶。迷宮之旅即死亡之旅,充滿焦慮不安,但它也是新生之旅。它敘述了人類如何以力量和信念面對厄運,如何在與死亡的斗爭中提升他的忍耐力,如何在陷入絕望時仍然滿懷期許。它展現(xiàn)了生與死之間脆弱而模糊的界限。它敘述了一個人或一個集體經(jīng)歷的考驗。
迷宮是命運、生活以及自我的圖景,同樣也是時間的隱喻。因為與人類相關的一切都在時間中展開。時間以其無限擴充的形式釋放或者囚禁我們。博爾赫斯說:“時間是構成我的物質(zhì)。時間是帶走我的河流,但我即是河流;時間是燒掉我的火,但我即是火?!?/p>
每一個經(jīng)歷了時間的生命,都是一個玄妙的迷宮。在《猜測的詩》中,博爾赫斯想象了他的一位在戰(zhàn)場上被敵人刺殺的祖先。在死之前,他被敵人追擊,在流血的荒野上徒步奔逃:
把我送往那毀滅的黃昏的
是這腳步混亂的迷宮
它是我的日子編織的,自從
一個誕辰日開始。
這里表現(xiàn)的同樣是一個人所遭遇的迷宮般的命運。我們的生命所抓住的時日,是我們的迷宮。博爾赫斯把命運描寫成迷宮中彎曲的長廊,一個回到起點的圓環(huán)。而整個時間,包容無數(shù)生與死的時間,更是一個比這個世界還要浩瀚的迷宮,無形而沉寂。迷宮自身傳授的時間觀念完全不同于我們工業(yè)社會制定的時間關系。迷宮本質(zhì)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轉換成空間的時間。它是由我們混亂的腳步建造而成的迷宮,在其間,我們分不清來路與去向,它們互相纏繞,互相遮蔽,共同隱身于幽暗的長廊。同樣,在《沙漏》一詩中,博爾赫斯揭示出時間的迷宮性質(zhì),使沙漏成為迷宮的對稱物。像沙漏一樣,迷宮呈現(xiàn)循環(huán)反復的特性,否定了單緯度流向的時間,它要求有來有回。像迷宮一樣,沙漏是在封閉的空間里無限測定時間的量具。在貌似受限制的空間里突破限制。
將時間作為迷宮,也就意味著時間具有眾多的岔路,具有眾多的走向,通往不同的領域。在這種危險而復雜的結構中,必定意味著嘗試、失敗、返回、重新嘗試,因而它表現(xiàn)為一種時而延展、時而折回、時而游蕩、時而迷茫的時間,是猶豫不決的時間。是備受折磨又修身養(yǎng)性的時間。是枯燥、舒緩、幽靈般輕盈的時間。時間迷宮中的人猶如一個漂泊者。他必須強迫自己忘記目標和出口,必須善于等待和延緩。這也就意味著要確定一種對待時間的特殊方法:不是節(jié)約時間,而是“編織”、浸漫、游蕩和花費。要從容不迫,要否認限制與急迫。因而也就擺脫了別人安排好的時間,轉而專注于尋求自己的時間。這就意味著首先要記憶自己。晚期詩歌中,博爾赫斯經(jīng)常會將筆觸伸向自己的祖先。詩人的祖先,作為一個南北征戰(zhàn)的將軍,被時間催迫,那時的時間是清晰的、急促的線條。只有在死亡臨近的時刻,在此前的身份突然塌陷的時刻,才獲得一種從容游蕩的目光——這或許是博爾赫斯渴望給予他的祖先穿越迷宮的目光。
而生活在書籍和幻想中的博爾赫斯,似乎每時每刻都感到時間像迷宮一樣環(huán)繞在周圍。在《我這個人》這首詩中,博爾赫斯寫道:“我這個人盡管浪跡天涯,/卻沒有辨明時間的迷宮,/簡單而又錯綜,艱辛而又不同,/個人和眾人的迷宮。”最后一句,將個人的體驗轉化為所有人的處境。時間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難以辨明的迷宮?!安柡账拐J為,時間是永恒的,即過去、現(xiàn)在、未來可在同一點相遇,人類命運因此也可歸結為一個?!?/p>
另一首題為《迷宮》的詩中,博爾赫斯描述了另外的一種迷宮形象:
永遠找不到門。你在里面
城堡包羅著整個宇宙,
既無正面,也無反面,
沒有外墻,也沒有秘密的中心。
根本不存在,你不必等待。
即使在昏暗中也沒有猛獸。
這是個沒有具體形式的迷宮,沒有長廊、墻壁,甚至沒有中心,沒有猛獸,除了它自己,取消了一切存在;沒有上一個迷宮中的人物,也沒有了憂傷和叫喊——更為死寂和冰冷。這讓人不由想起博爾赫斯的一篇小說《兩個國王和兩個迷宮》。作品講遠古時期的一位巴比倫國王建造了一座極其復雜奧妙的迷宮,里邊有無數(shù)的階梯、門戶和墻壁。一次,巴比倫國王把阿拉伯國王騙進迷宮,結果可想而知。但在最后關頭,阿拉伯國王祈求上蒼,找到了出口。后來,阿拉伯國王把巴比倫國王打敗。他把巴比倫國王帶到沙漠,讓對方也見識一下他的迷宮。這迷宮沒有階梯要爬,沒有門要開,也沒有墻堵住道路。結局是巴比倫國王饑渴而死?!肮鈽s屬于不朽者。”結尾以這個閃電般迅捷的句子有力地照亮全文。這篇小說或許是《迷宮》一詩最好的注解。在博爾赫斯看來,有形的迷宮已經(jīng)足夠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無形的迷宮。它們無始無終,又一刻不離地圍繞著你。你無所依賴,愛情、宗教、財富和王國以及人類自身的智慧都不能使你免受失敗。它就是包羅宇宙的時間,是這個世界戰(zhàn)無不勝的王。人類與時間同行,也就是人類與迷宮同行。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事實。“他的創(chuàng)作不再提供人生安慰,而是勇于揭開人生真相,讓讀者自己去正視真相并思考解決之道?!?/p>
博爾赫斯在80多歲時,寫了一則非常有趣的散文詩,也叫《迷宮》。開頭一句是“這是個克里特島上的迷宮”。以此為主題,下面是三個內(nèi)容越來越豐富的變奏。最后一個旋律是:“這是個克里特島上有牛頭怪盤踞其中的迷宮,根據(jù)但丁的想象,它是一條長著人頭的公牛。有多少代像瑪麗亞·兒玉和我這樣的人迷失在它錯綜復雜的石砌網(wǎng)絡里,并且還要在時間的另一個迷宮中消失?!?/p>
這首散文詩也可以看做是博爾赫斯對迷宮的理解的最好的總結,形式的變奏或許是為了暗示他對迷宮不斷深入和豐富的認識過程:從童年的神話到書籍、到過去所有人對迷宮的想象,到我們的生活和現(xiàn)實,最后到淹沒我們的時間和死亡。對博爾赫斯來說,迷宮的作用和它帶來的啟示就像鏡子一樣是直接的。其中有抽象的一面,但更多的是我們在日常經(jīng)驗里感覺到的一種異樣的警醒。
【注釋】
①埃米爾·莫內(nèi)加爾:《生活在迷宮——博爾赫斯傳》,陳舒、李點譯,50頁,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
②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八十憶舊》,西川譯,51頁,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
③普魯塔克:《忒修斯》,陸永庭、吳彭鵬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
④⑦博爾赫斯:《猜測的詩》,陳東飚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⑤岳凱華、肖毅:《殘雪小說的迷宮意象——兼與博爾赫斯比較》,載《理論與創(chuàng)作》2009年第5期。
⑥尤紅娟:《迷宮意識與生存困境——解讀博爾赫斯小說(永生)》,載《小說評論》2009年第5期。
(溫麗姿,供職于浙江外國語院人文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