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審跨越世紀、發(fā)為主流、濫觴近半個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漢語詩歌寫作,并重新關注浪漫主義漢語詩歌寫作路向,此一詩學考量之取向,表面看去,似乎在于糾偏求全以完善歷史構架,其實另有可說之處。
一方面,現(xiàn)代主義中國新詩走到這一步,也確實出現(xiàn)了不可不正視的諸多問題,如“敘事”的泛化,“口語”的泛濫,“日?!敝嵥?,“當下”之糾結,以及“反諷狂歡”下的游戲心理和“自我表現(xiàn)”下的秀場機制等等,綜合為不堪“自由之輕”與“角色之祟”的“現(xiàn)代場域”,陷落或沉溺于其中的當代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看似自由開放而寫法各異而千姿百態(tài),其實內里卻是整體同質,無數(shù)詩人在寫著幾乎一樣的詩。置此,無論于普泛詩歌愛好者的欣賞性閱讀而言,還是于詩歌理論與批評者的研究性閱讀而言,大概都難免其“郁悶”。
另一方面,由于理想情懷、文化內涵和詩體意識在當代詩歌中的長久缺乏,也難免催生出另一種“詩美鄉(xiāng)愁”,即對漢語詩歌之浪漫精神的反顧,包括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下的浪漫情懷,及古典漢語中的莊騷傳統(tǒng),而重涉詩歌美學范疇的浪漫主義以及古典理想的現(xiàn)代重構之命題。實則無論是詩人還是詩歌寫作,只活在浮躁的當下與只活在虛妄的精神烏托邦中,其實是一樣的問題。過去的一個時期里,我們過于強調了當代詩歌的“求真”、“載道”與“社會價值”功能,與另一種“載道”與“濟時”(時勢、時代之“時”)之官方主流詩歌形成二元對立而實際—體兩面的邏輯結構,忽略了詩歌作為語言藝術和精神家園之“凈化心靈”與“撿拾夢想”或“復生理想”的美學功能。于此,至少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反顧美學浪漫主義之“詩美鄉(xiāng)愁”的訴求,實可謂“當春乃發(fā)生”之必然。
但上述兩個方面的概述,依然還是屬于表層現(xiàn)象的考量。有關浪漫主義詩學的重新討論,若向更深處追究,則牽涉到現(xiàn)代漢詩發(fā)展中,如何處理好一些帶有根本性的、有關詩歌本體的美學關系問題,這里試就如下三點稍作討論:
其一,“質”與“飾”的關系問題
“質”與“飾”的問題,說起來是個無關大局的寫作方法問題,但至少在現(xiàn)代漢語下的浪漫主義詩歌這里,卻每每成為一個首要的問題。虛浮造作與矯情夸飾,是現(xiàn)代詩人對“準浪漫主義詩歌”和“偽浪漫主義詩歌”主要詬病之處,唯恐避之不及。中國古典文論中,也有“質有余而不受飾”之說。然詩歌的生發(fā),詩歌之所以叫做“詩—歌”,確然又有它不同于非詩歌文體的特質所在。漢語詩歌雖一直以“志”為“質”,但又總苦于“言不盡意”或“意不盡言”,遂借“歌”的外在之“飾”來力圖完美表達其“志”。《毛詩·大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笨梢姟案琛敝帮棥庇凇霸姟敝百|”實為一體兩面,不可偏廢其一,關鍵要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系才是。新詩百年,在經由郭沫若等早期浪漫主義之主體精神的夸飾、新中國“紅色經典”時期革命浪漫主義之時代精神的夸飾和以部分朦朧詩為代表的“政治感傷”情懷的夸飾之后,以“第三代詩歌”為主潮的新生代詩人們及其后追隨者,以真實世界的客觀敘事為新的美學原則,徹底放逐想象世界的主觀抒情之傳統(tǒng),為新詩現(xiàn)代化開辟了嶄新的廣闊疆域,直至發(fā)為主流和“顯學”。至此,“詩”與“歌”分離,“質”與“飾”分離,“潮流”與“典律”分離,現(xiàn)代漢詩逐漸趨于“散文化”和“同質化”的平面,再難有“奇跡的發(fā)生”。
然而,現(xiàn)代漢語語境和革命文學主旨生成下的現(xiàn)代中國式的浪漫主義詩歌之種種弊端的存在,并不能說明浪漫主義詩歌就此過時,再無意義。畢竟,諸如“神性”、“超驗”、“批判”、“夢想”及“抒情”、“韻致”等純正浪漫主義美學元素的存在,對于身處急劇現(xiàn)代化之堅硬語境中的現(xiàn)代人而言,雖不免有奢侈與矯飾之嫌,卻總是一種潛在的誘惑而不可或缺。僅就詩歌文體之本質屬性而言,完全脫離“飾”之增華加富及潤化功能的所謂“質”的存在或者“真”的追求,是否還是“詩歌意義”上的“質”與“真”,也是一個繞不開去的問題。尤其是理想氣質的缺失和抒情之美的貧乏,大概早已郁結為一個隱在的“詩美鄉(xiāng)愁”,遙遙于新詩未來的期待中。
為此,在一個充滿散文化、娛樂化和物質主義氣息的當下時代里,當代詩歌如何保持自己文體的邊界和精神的超越,實在是一個需要時時提醒的命題。
其二,現(xiàn)實與夢想的關系問題
詩歌與人,本來就生活在真實世界和想象世界兩個基本空間中,荒疏任何一面,都難以真正安妥詩性生命之完整的精神與靈魂。然新詩與新文學一樣,自發(fā)軔之時便被“借道而行”所累,加之百年來新詩詩人所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確實太過紛繁與沉重,故唯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為首要取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詩的存在,畢竟還有她非現(xiàn)實性的一面。古人談詩書畫之雅俗問題,常將過于切近現(xiàn)實之作歸之為“俗”,即在強調藝術的審美功能和超現(xiàn)實性。百年新詩,西學為體,當下為是;入學大于詩學,觀念勝于詩質;每重“直言取道”,疏于“曲意洗心”,一直是個懸而未決的大問題。其實就中國式的所謂“詩教”而長久來看,大概“洗心”的功用還是甚于“取道”的功用的。反觀今日漢詩,已基本談不上什么美意養(yǎng)心而行之“修養(yǎng)”與“教化”了,或有一點“直言取道”的精神感召和思想震動,也無濟于大的改變。實際的情況是,我們強調了那么多年的所謂“思想價值”和“社會價值”等等,卻也與世道人心的改變并無多大作用,乃至連詩人這個社會群體中原本該是最少功利之心、經營之心而最為本真、純正和可愛的一群,如今卻也大多反“道”為“器”,君子轉而為小入,轉而為自以為是、自我膨脹、自娛自樂的“詩歌共同體”,或可玩點詩的技巧以沽名釣譽,而詩心早已遠離純粹的真善美之藝術本質和藝術境界了。
由此,當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崇高的精神追求悄然退場,日常生活漸次成為時代的主潮時,詩歌該如何定位現(xiàn)實與理想的關系,而不至于再次淪為時代的傳聲筒,實在是個大命題。詩人是超越時代和地域局限的人類精神器官,而非時代與時尚機器的有效零件。在一個意義匱乏和信仰危機的時代里,詩更不能淪為僅僅活在當下手邊的、“一次性消費”的物事,而要有重新?lián)斊饘σ饬x與信仰的追問和叩尋的責任。而浪漫與夢想是永遠的誘惑——在失去季節(jié)美感的日子里,創(chuàng)化另一種季節(jié);在失去自然神性的時代里,創(chuàng)化另一種自然;在解密后的現(xiàn)代喧囂中,找回古歌中的天地之心;在游戲化的語言狂歡中,找回儀式化的詩美之光——詩歌既可以是“直面現(xiàn)實”之勇士手中的利器,也可以是吟唱于“自己的園地”中的夜鶯。在一個越發(fā)枯燥越發(fā)單一化了的世界里,作為純正浪漫主義詩歌的夢想氣質和神性生命意識如期歸來,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而當代中國新詩的整體發(fā)展,也需要在打理日常與梳理理想之間,在“直言取道”與“曲意洗心”之間,在“道”之言說與“形”之藝術之間,在真實世界的不明地帶作業(yè)與想象世界的未知地帶作業(yè)之間,以及在各種寫作路向的探求之間,建立更穩(wěn)健的平衡與協(xié)調才是。
其三,抒情與敘事的關系
浪漫主義詩歌的另一重要詩美特質,在于它所提供的特別的抒情語境和抒情調式。
詩是經由語言的改寫而對人類深刻思想與復雜情感的一種特殊演繹,這一演繹的傳統(tǒng)手法,主要在于“意象性思維”和“音樂性思維”。作為詩歌藝術形式的本質屬性,這兩種手法,在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詩歌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從接受美學角度來看,包括精神歷程和文化背景幾乎完全與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時代無關的八〇后、九〇后等新新人類,也常常會反顧于古典詩歌和浪漫主義詩歌而為之感動,究其“感動點”之關鍵所在,正是那種經由“意象”之精微和“韻律”之曼妙而合成的抒情語境和抒情調式。譬如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詩中所言之事所抒之情,與現(xiàn)代詩讀者很難說能產生多少共鳴與感動,但許多年輕的詩愛者依然喜歡,細究其因,一者或鐘情于那種浪漫氣息,二者無非喜歡詩中與其事與其情琴瑟和諧的形式美感,即俗話所說的“調調”。
誠然,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生活和人的命運,無不充滿了各種的變數(shù),乃至比虛構的文學想象還要富于戲劇性和故事性,加之物質世界的日益凸顯等現(xiàn)實因素,迫使當代詩歌必須脫身單純抒情的“精神后花園”,轉換話語,落于日常,及物言體,引“敘事”為能事,拓展其表現(xiàn)域度,實乃勢所必至。但這不等于就要完全放逐浪漫抒情,唯敘事為是。這里的關鍵,是要注意將純正的、發(fā)自真情實感的浪漫抒情,與虛假浮夸的政治抒情詩及無病呻吟一類的浪漫抒情區(qū)別開來。即或是“敘事”,若僅做“記錄”性的就事說事,或頂多加上一點所謂“戲劇性元素”及“反諷味素”而后分行了事,無誠懇鮮明的生命感悟與真情實感灌注其中,則到了也只是現(xiàn)象之復寫,看似真、似切、似實,似反假、反虛、反妄,但底里還只是那點事而已。何況此類“敘事”詩學所依賴的各種修辭手法和審美元素,大多是從小說、戲劇與散文文體借用轉化而來,就詩歌本源文體屬性而言,到底還是屬于“退而求其次”之舉。
回頭重新認領浪漫主義詩歌的抒隋語境和抒情調式,其另一要旨在于強調詩歌難以割舍的形式之美。我們常說“詩是語言藝術”,其實更合理更全面的說法應該為“詩是有一定造型意味和一定音樂性的語言藝術”。漢語新詩引進西語的語法及文法,講求因承結構和散文美,詩思的開展,大都由篇構而句構而字構(與古典詩詞剛好相反),字詞皆拘役于語法文法邏輯結構,是以大大消減了音樂性的存在。但一方面,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空間和話語空間充滿了噪音,詩要從這噪音中凸現(xiàn)出來必然要借助于音樂性。另一方面,漢語原本就是一種富有音樂性的語言,并未因現(xiàn)代化而完全喪失其基因,大可有為于其中。今日新詩詩學界一直在為新詩標準問題探求不已,若以詩美基本元素而論,大概在“意象”、“思象”與“事象”三元素之外,還需不忘“音象”為是。
以上三點外,影響浪漫主義詩歌由曾經的虛浮濫觴到后來漸趨式微之因素,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即新詩百年進程中屢屢受制于文化大背景的問題——先是要“啟蒙”,要“新民”,要“配合中心任務”,要“反映時代精神”等等,繼而要與“體制”抗衡,要與“國際”接軌,要與“網絡時代”相協(xié)調等等,轉來倒去,總有一個預設的“角色”與“姿態(tài)”在那里守候,或總有一種“歷史位格”與“主流方向”等非詩學的外部引力在那里牽扯,因而一路走來,多是以“道”求“勢”,“勢”成則“道”滅,循環(huán)往復,唯勢昌焉。受此影響,每一時代之詩歌發(fā)展,總是隨潮流而動,借運動而生,導致詩歌人格的模糊和詩歌“自性”的喪失,有心無齋,“與時俱進”,遂成時代的投影、時風的復制、時尚的附庸,乃至連“多元”也成了一個價值失范的借口。沿以為習,大家都在“勢”的層面踴躍而行,疏于“道”的層面潛沉以求,也便每每顧此失彼,或將“后浪推前浪”變成“后浪埋前浪”的“格式化”程序,唯“創(chuàng)新”為是,唯“先鋒”為大,難得“傳承有序”及“自得而適”了。
同時還應該看到,新詩起源,本質上是一次仿生而非自生,有待慢慢轉化而漸得自在。由此想來,或許純正的浪漫主義詩歌精神,在百年來的新詩進程中,時有“不合時宜”或“水土不服”,也無可厚非。至少體現(xiàn)在西方浪漫主義詩歌中的某些氣質和情致,包括漢語詩歌源流中的莊騷傳統(tǒng),是一時“拿”不來也學不來的,需要一個長期的、自然生長的過程。而未來新詩浪漫主義路向的開啟與深入,依筆者之拙見,一是要強化現(xiàn)代意識,切忌老調重彈;二是要內化浪漫情懷,不做無病生吟;三是要潤化抒情調式,擯棄虛浮造作。落實于具體創(chuàng)作,則須謹守四個基本要素:其一,情感要真率;其二,音韻要純正;其三,意境要切實;其四,風骨要誠樸。篇幅所限,此處只做理念提出,不再贅述。
作為西方譜系的浪漫主義思潮,歷史性地去看,在其作用于政治以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方面,確實也產生過許多問題乃至災難性的結果,但作用于美學范疇,至今仍不失為一種未竟的誘惑(想想海子和穆旦的不絕影響)。而說到底,作為詩歌浪漫主義的美學核心,在我看來,更主要的是一種氣質,這種氣質于今日時代的詩人而言,大都不具備,或者說一時難以具備——在如此堅硬與單面體的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下,何以產生純正的浪漫與夢想?我們甚至連我們曾經的苦難都難以述說真確,又去哪里落腳足以支撐浪漫與夢想的跳板?是以暫時只能以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為要領,并時而回望一下浪漫的誘惑和夢想的召喚了。
2011-11-18改定于西安大雁塔印若居
【注釋】
①有關“意象”、“思象”、“事象”、“音象”之“詩美四元素”的具體闡述,詳見拙文《“動態(tài)詩學”與“現(xiàn)代漢詩”——再談“新詩標準問題”》,載《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8年第4期。
(沈奇,西安財經學院文藝系教授)